第10章 孤島

一個小時之後,郁清嶺完成了對一號教室的孩子的測評。

鹿曉等他問詢完畢所有的孩子,跟在他身後把手裏的名單交到他手上:“這些是外面的家長,”鹿曉輕聲道,“郁教授,您要不要看一看他們的信息?”她指了指最後一個,“特別是這個孩子,就是我們剛才在醫務室遇見的小男孩。”

這一所學校的五個班級,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根據孩子們的病情實際情況和變化進行分班調動。有的孩子在系統化的幹預治療下已經有了好轉,就可以進入以融入生活為主的班級,而有的孩子則因為幹預不當或者病情退化,而不得不進入以照顧為主的班級。這是一個治療效率與精準率的方法,卻也是一個很殘忍的階梯制度。

鹿曉想起明熙媽媽腫得通紅的眼睛,低聲問郁清嶺:“如果可以,能不能給他補一下測試?”

郁清嶺沉默。

鹿曉知道他是在思考。郁清嶺的思維方式很純粹,并沒有那麽多情緒化的刻意刁難。

果然,片刻之後,郁清嶺輕輕地點了點頭,同意了她的懇求。

鹿曉跟在他身後走向醫務室,看着他耳後露出的白皙的脖頸。

忽然很想摸一摸郁清嶺的耳朵,因為他看起來好柔軟。

醫務室裏的情況要比鹿曉想象中複雜許多,明熙的身體正在不斷地抽搐着,他滿頭大汗,整個身體橫亘在地上扭曲成了奇怪的姿勢,白色的泡沫從他的嘴角源源不斷地吐出來。護士與于醫生亂作一團,明熙媽媽正用力抱着小明熙的頭。

這怎麽會忽然變成這個樣子??

“鹿曉!你快帶家長離開!”于醫生看見鹿曉仿佛看見救星,厲聲道。

明熙的情況看起來跟操場上的小女孩有些類似,鹿曉第一時間反應了過來,試圖去掰明熙媽媽的手。然而她的手勁奇大,她根本就掰不動,于是她扭頭向身後的郁清嶺喊:“你幫幫我!”

郁清嶺站在門口全身僵硬,一動也不動。

鹿曉的手腕本來就被小女孩的指甲劃破,這會兒一掙紮已經出了血。

郁清嶺的眼睛死死盯着鹿曉的傷口,呼吸加劇,卻仍然沒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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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曉手足無措,只能朝郁清嶺喊:“郁教授!郁教授——你幫幫我——”她急得聲音都帶了哭腔。

終于,郁清嶺邁出了一小步。他的胸口劇烈起伏,呼吸濃重,伸出的手微微地顫抖,似乎不知道應該放在哪裏,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鹿曉。

“你拽住她的手腕往外拖!”

郁清嶺死死咬着嘴唇,終于下定決心一把握住了明熙媽媽的手腕,往外拖拽。

鹿曉在明熙媽媽耳邊大聲道:“你別着急!郁教授要跟你談實驗的事情,我們去隔壁談好不好?”

明熙媽媽似乎終于有了一點反應,掙紮的力道漸漸小去。鹿曉就趁着這一股力道,一根一根掰開明熙媽媽的手指,抱着她半個身體,和郁清嶺一起把明熙媽媽拖到了外面的診療間。

和小明熙隔離之後,明熙媽媽的情緒終于冷卻下來,她開始哭泣,餘光看見郁清嶺,忽然一把抱住了郁清嶺的腰:“郁教授、郁教授……”

能說話,能認出人,應該是恢複理智了吧?鹿曉已經脫力了,她暫時顧不了郁清嶺,一個人癱坐在地上喘氣。

明熙媽媽抱着郁清嶺的腰,哽咽着哭泣:“郁教授我求求您幫幫我……明熙他不可以再惡化下去了,我辭了工作,付出了所有代價才讓他走到今天,他不能再退回去了……”

郁清嶺僵直地站在原地,他似乎是在控制自己發抖。

“他不是什麽星星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啊!”

明熙媽媽仍然抱着他的腰。

鹿曉喘過氣來,終于發現了郁清嶺的狀态不對勁。他的嘴唇毫無血色,汗水劃過漆黑的鬓發,流淌到了下巴,雙手已經被攥得發白身體搖搖欲墜,仿佛下一秒就要暈過去。

“明熙媽媽!”鹿曉吃力站起身來,撿起地上的文件夾,“剛才登記的資料不全,您再登記一下。”

“資料……”

“對。”鹿曉暗暗咬了一下自己的舌頭,逼自己平穩下呼吸,她盡量用溫和的語氣道,“選實驗對象的時候,我們的調查是很詳細的,小熙的資料還齊全……”

鹿曉輕輕抓住明熙媽媽的手腕,把筆遞給她:“你填寫一下,我們帶回研究所。”趁着她走神,鹿曉擡頭對郁清嶺做口型:快走。

誰知,郁清嶺卻忽然抓住了鹿曉的手腕,劇烈喘息。

“我沒事,你放心。”鹿曉輕聲說。

郁清嶺終于搖搖墜墜走出醫務室。

鹿曉感覺到手腕上濕濕的,良久才意識到,那是郁清嶺的汗水。

鹿曉仿佛打了一場戰役,癱坐在地上。

明熙媽媽也已經冷靜了下來,正在哆嗦着填寫資料,一邊填,一邊眼淚不斷往紙上流淌。好不容易填寫完資料,她才推開門去內間看小明熙。

“鹿曉。”于醫生輕聲叫鹿曉的名字。在這一切結束之前,他已經在邊上看了不少時間,看得時間越久,臉上的震驚越是無法遮擋。“鹿曉,你受過相關訓練嗎?”他忍不住問眼前的濕漉漉的女孩。

她顯然被吓得不輕,體力也透支了,卻仍然做得很好。

這讓他既驚喜,又有點憂慮。

“沒有。”鹿曉喘息。

“那你是如何判斷安撫下這位家長的方法?”

“就……哄着啊,像哄小孩子一樣。”鹿曉抓耳撓腮,她其實有些小內疚,SGC到底有幾批實驗名額她其實都不知道,只是當時的情況,她力氣不如明熙媽媽,郁清嶺又是一個不能打不能扛的小廢物,除了哄着她好像也沒別的辦法了。

于醫生被她的形容逗笑了:“別坐地上了,涼。”

鹿曉連忙站起身,她還心有餘悸,偷偷看了一眼內間,才小聲問于醫生:“明熙媽媽她怎麽……”她剛才燥亂的樣子來得快去得也快,看起來卻不論如何不像常人的反應。

于醫生道:“剛才她來找小熙,讓他反複練習一些問題,想為測定做準備。小熙病發過所以反應遲緩,她就急得上火了,誘發了小熙的癫痫。”

“她是不是也……”

于醫生嘆息:“你可能沒有聽過,一個自閉症孩子,可以逼瘋一家人。每個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是有限的,她只是有一點躁郁症傾向,不嚴重,已經很堅強了。”

鹿曉不知道該說什麽。

短短的幾個小時裏,她的心情抑郁得好像在深海游了幾個小時泳。

“于醫生,請問,您知道郁教授的情感培養實驗究竟是什麽嗎?”鹿曉有些難于啓齒,“我其實入職沒多久……”

于醫生道:“自閉症患者很難建立跟他人的社會和情感聯系,包括自己的親人。他們就像落水的人,如果不抛給他們繩子,他們将會沉沒到海底。然而就算給了他們繩子,他們也将終生無法上岸。”

于醫生道:“清嶺做的實驗,是想通過控制身體激素的方法,嘗試讓自閉症患者至少建立起對自己親人的情感聯系,方便讓他們更加容易地接到那根繩子。對于患者的家長來說,如果能獲得一丁點情感回饋,可能會換回更多堅持的力量。”

于醫生沉默片刻,輕道:“自閉症患者被稱為星星的孩子,其實所謂星星不過是社會強加的詩意的美化。事實上星星是每一個自閉症家庭終其一生卻無法擺脫的敵人。”

……真相竟然是這樣。

鹿曉終于明白明熙媽媽哭喊“他不是星星的孩子”是什麽意思。她費盡心血,不過是在和所謂的星星争奪一丁點可憐的所有權。如此堅強,而又如此無望。

鹿曉無端想起郁清嶺。

如果亞斯伯格是成功逃離了星星掌控的孩子,那他的靈魂又安放在哪裏呢?

鹿曉在學校的天臺找到了郁清嶺。

他的情況要比她想象中好太多,既沒有像患者一樣渾身抽搐,也沒有像明熙媽媽一樣失去理智,他只是站在天臺的邊緣,擡眼望着遠處的群山,仿佛是一個站在岸邊的人望向無盡的海洋。

鹿曉在樓道口停下了腳步,故意發出了一點腳步聲。

然而郁清嶺似乎沒有聽見。

鹿曉不敢直接到他的身後,她站在十幾步開外,小聲喊了一聲:“郁教授。”

郁清嶺的身體終于有了一點反應,他轉過身望向鹿曉。

風吹亂了他的頭發,白色的工作服翻飛。

他的肢體仍然有些不協調,臉上尚帶着幾分疑惑,偏灰的眼眸中帶着一絲霧氣,氤氲不清,仿佛不明白為什麽會聽見聲音。

那一瞬間,鹿曉真的覺得自己看見了于醫生口中的海洋,它就在郁清嶺的身後,帶着洶湧的波濤,能夠吞噬掉一個人所有的意識與情感。而郁清嶺他正站在海洋的邊緣,只要再往後退一步,水就要浸透他的身體。

難怪……總是感覺他濕漉漉的,不僅僅是眼睛。

“郁教授。”鹿曉小聲地堅定地叫了一聲,“您能聽見我的聲音嗎?”

她真的不确定。

郁清嶺遲疑了片刻,微微點頭。

鹿曉緩緩地靠近他,走到他身邊時,試探性地觸碰他的衣角。

郁清嶺明顯地抖了抖,卻沒有後退。

鹿曉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只是看着他獨自站在那裏的模樣,很想很想向他抛一根繩索,于是她順勢抓住了他的袖子,順着袖子一點一點撫向他的手腕,雙手握住。

郁清嶺的手臂僵硬,呼吸忽然亂了幾分。

“鹿曉。”他低聲叫她的名字,卻久久沒有下文。

他總是這樣叫她的名字,每一次都是意有所指,卻都只是用簡單的兩個字來傳達。這樣的高難度溝通,真的很讓人為難啊……

鹿曉學着之前安撫明熙的方式,盡量把手上的溫度傳給他:“你只叫名字,我很難知道你想說什麽啊。”她嘆口氣,不着痕跡地把他拉回來一點,至少遠離天臺,“你想說什麽,慢慢說,我不着急。”

郁清嶺不像她剛才接觸的那些孩子,他的身體是柔軟的,沒有那種笨拙的僵硬。他乖順地跟着鹿曉走了幾步,又回過頭看天臺方向。

“那裏有護欄,跳下去,不會死。”他說,“而且,我不想跳。”

鹿曉:“……”

“人多吵鬧,被觸碰,我就需要冷靜。”濕漉漉的眼睛,閃着被誤會的委屈光芒,“不是,抑郁想死。”

鹿曉:“…………”

可我害怕啊!

鹿曉心想,你就這樣站在那邊,一副就要沉沒的表情,讓人怎麽能安心?

“鹿曉,我是亞斯伯格,不需要治療。”郁清嶺拉過鹿曉的手,似乎克制了一下情緒,才把她的手緩緩放到自己的胸口,“心髒能跳動多久,我就活多久,有限的時間,想全部用來了解這個世界,救那些,沉沒的人。”

灰色的眼眸裏霧氣未散,卻沒有落下淚來。

鹿曉感觸到手掌心傳來的傳來的穩穩的心跳,明明已經成功憋了一天的眼淚,忽然洶湧而出。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被題材欺騙

本文重心是談戀愛不是治療

小甜文,不會堵心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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