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海洋館

鹿曉最終還是沒來得及向郁清嶺坦白。

周五到來之前的早晨,她還來不及開口,忽然聽見辦公室的座電話響了起來。

“喂?郁教授嗎?!”電話那頭的聲音慌亂無比。

“您好,這裏是郁教授辦公室,請問您是……”

“我是曦光小學的帶班老師鄭靜,”電話那頭的聲音快要哭出來,“小星不見了!”

鹿曉和郁清嶺匆忙趕到曦光小學,小學工作人員已經亂作一團。

年輕的帶班老師鄭靜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今天于醫生不在,我本來要帶他們去秋山醫院采集血樣,可是途小星一個人跑了!我實在找不到她……所有可能的地方我都已經找遍了……”

郁清嶺問:“是否報警了?”

鄭靜哭道:“報、報了……警察還沒有到……”她一把抓住了郁清嶺的腕,幾乎歇斯底裏,“怎麽辦郁教授,小星她平常很乖的,她根本就不會出去!小星她……”

郁清嶺的臉色一變,身體幾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僵硬,卻沒有甩開鄭靜的。他吃力地扶起已經癱瘓在地上的鄭靜,把她引導到了一旁的座椅上,她的臉色已經發青。

鹿曉第一時間發現了郁清嶺的不适應,幾乎是本能地,她擋在了郁清嶺的面前,握住鄭靜的輕輕安撫:“你先別着急,先回憶一下小星之前有沒有異樣的地方?”

郁清嶺終于喘出一口氣來,沉默地站在鹿曉身後。

鹿曉成功地為郁清嶺阻擋了外界的刺激,轉身為鄭靜倒了一杯水:“別着急,仔細想想小星可能會去的地方,十分鐘後不論警察有沒有趕到,我跟郁教授都會先出發去尋找。”

“沒、沒有啊……”鄭靜哽咽,“小星她一直很乖……從來不會這樣忽然跑掉……”

“那之前有沒有不對勁的地方?任何不對勁都可以說。”

鄭靜抽噎着,顯然情緒已經崩潰了,不論鹿曉再怎麽提問,她都只能絮絮叨叨表達自己的擔憂。鹿曉把她扶到了醫務室,又跟着郁清嶺去了第一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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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清嶺的腳步有些笨拙,行動比平常要遲緩。

鹿曉知道,這是他在思考的表現。郁清嶺平常處理信息很單線,一旦陷入思考肢體就會有所反應。可是現在情況情急,于是她幹脆牽起郁清嶺的,拉着他朝第一教室走。

時間還早,走廊上陸陸續續有送孩子到學校的家長路過,好奇的目光絡繹不絕,掃過郁清嶺與鹿曉的臉。

“鹿曉。”郁清嶺忽然出聲,他左顧右盼,似是剛剛回過神。

鹿曉停下腳步,低道:“我想您在出發前應該會想先去第一教室,所以自作主張了。”

郁清嶺鄭重點了點頭,徑直走進第一教室,在其找到了唐宋,問他:“昨天小星做了什麽?”

唐宋正在畫畫,今天的畫的是水彩,鼻尖上還沾着未幹的顏料。聽見郁清嶺的聲音,他的眼裏閃過疑惑,似乎是沒有反應過來。

問這些溝通障礙的孩子真的可以嗎?

鹿曉很懷疑,卻不敢打斷郁清嶺的問話。

然後,她看見唐宋歪着小腦袋想了一會兒,遲緩地開口:“下午4點,小星在沙發上哭了;下午4點10分,小星去上廁所;下午5點……”唐宋一五一十地把小星的所有行為都描述了出來,精确到每一分鐘。

郁清嶺問:“哭的時候是什麽樣子?其他人在做什麽?”

唐宋閉着眼睛,緩緩道:“小星趴在沙發上,玩,紅色的發圈,蝴蝶發夾,黃色衣服,白色裙子,黑色鞋子……小鹿在跟天傾說話……小河在窗臺上……”

他像是一臺穿越時間的器,精準無比地把當時的畫面重現。

小星她當時哭了嗎?

鹿曉拼命想去回憶當時的情形,可是卻什麽都記不起來。

郁清嶺的眉頭越皺越緊。

鹿曉聽見發出叮咚一聲,她劃開,發現是小星存檔的“小醜魚”海洋館發來的系統訊息:【您的寵物珊瑚魚因喂養不善,已經死亡十小時,請問是否安葬它?】

十個小時……

鹿曉心一顫,迅速瞥了一眼時間,現在時間是上午九點,十個小時之前是……昨天的下午四點!

“郁教授!”鹿曉把自己的遞給郁清嶺,“小星哭,是因為電子寵物魚死了。”

郁清嶺一把抓過了,呼吸陡然急促。

“郁教授!”

鹿曉從來不知道郁清嶺全速情況下可以跑得那麽快,她追得氣喘籲籲,終于在他啓動車輛之前追上了他的腳步,拉開了副駕駛座坐了進去。

下一秒車輛沖出馬路。

鹿曉的心跟着懸了起來,十幾年前的經歷在她的心裏留下了陰影,每次坐在副駕駛上,她的呼吸就有些不暢通。她死死抓緊安全帶,看着眼前的景色飛馳,心慌意亂。

“用查附近所有有水的地方!”郁清嶺在駕駛途出聲,聲音冷靜得仿佛開車的不是他。

“……是!”鹿曉的胸口翻湧着異樣的感覺,不知道的是暈車還是後遺症。她哆嗦着掏出,打開地圖查找,曦光小學是在秋山的山腳下,山上的小溪在山下彙聚成河流,總共條大支流,小溪無數,她們都會在h城的市郊彙入江流之。山間根本就沒有辦法開車,如果小星真的去了這些地方……根本就無從找起!

“郁教授……”鹿曉擡起頭,才發現郁清嶺竟然開車駛上了盤山公路。

盤山公路限速40,郁清嶺現在的車速是多少?

鹿曉感覺下一秒身體就要飛出去,郁清嶺根本連都沒有抖一下,他正穩穩操控着方向盤,近乎是冷漠地看着前方。周圍的景色不斷地變化,道旁的灌木已經連接成一片蔓延的灰褐色。

鹿曉不知道他現在的時速到底有多少,她只知道自己的心髒快要跳出胸腔了!

“看左邊!”郁清嶺冷靜的聲音。

車輛在盤山公路上飛馳,鹿曉的視野飛快變化,速度雖快,卻足夠她看清遠處綜合交錯的河道!

鹿曉打開車窗,疾馳的風灌進車廂裏,刺痛了她的眼睛。可她從來沒有像這一刻一樣慶幸自己50的視力——感謝冬日樹木凋零,山下千萬支河流小溪盡數展現在她的眼前!

“沒有!”鹿曉在風裏面大聲喊。

郁清嶺一個急剎調轉車頭,向山下疾馳。

“要去另一面盤山公路嗎——?”鹿曉在風裏面朝郁清嶺喊。

“不去。”郁清嶺沉道,“搜索最近的水族館、海洋公園,所有帶水的游樂場所。”

……對哦!

鹿曉飛速搜索,赫然發現h市地圖範圍內有一共有個水上公園,而唯一以海洋生物居多的是一個叫極地的海洋公園。

“在市心路號有一個極地海洋公園!可是那在市心,小星她會坐車嗎——”

“會。”郁清垂眼,“只要重複次數足夠多,他們能夠記住。”

鹿曉眼前一亮,激動得指尖發顫。市心路是秋山醫院進市區的必經之路,如果小星的家正好住在市區,而每天出行的又是公共交通工具呢?極地海洋公園……是小星每天路過的必經之路!

一進海洋公園,鹿曉就與郁清嶺分頭行動,郁清嶺負責門口往西,鹿曉負責門口往東,各自繞一圈之後在公園間的深水隧道集合。一圈下來,鹿曉穿着高跟鞋的腳痛得幾乎已經沒有知覺,然而要尋找的身影卻遲遲沒有出現。

難道預算錯誤了嗎?小星根本沒有進海洋公園?

疲憊與失望傾軋着鹿曉剩餘不多的精力,她感覺快要支撐不住了,此時此刻,只要一根指頭的力氣,她就敢當場倒下,直到120擔架來擡她為止。

絕望之際,她掏出,哆嗦着撥通郁清嶺的電話。

“郁教授……”電話接通的一瞬間,鹿曉忍不住眼眶發疼,“我到深海隧道了,我……我找不到……”

“我找到她了。”

“您、您說什麽,再說一遍……”

“我找到小星了,就在深海隧道裏。”郁清嶺低沉的聲音通過電話,一點點浸潤到她的耳朵裏,“鹿曉,你擡起頭,往前看。”

鹿曉屏住了呼吸,緩緩擡起頭。

她看見微弱的光芒照亮四周藍色的玻璃壁,成群的魚就在她的身旁游過,深邃而又漫長的海地通道光影灼灼。一個熟悉的身影牽着一個低矮的小身影,就站在她十幾步開外的地方,在微光,魚群盡頭,靜靜地伫立。

……郁清嶺?

他們越走越近,小小的身影原本正面無表情地朝前走,路過鹿曉身側的時候,忽然停下了腳步。

“小鹿。”小星在原地駐足,擡起頭看着鹿曉的眼睛。

這是小星第一次,記得她的名字。

“……珊瑚魚死了。”小星在原地駐足,長長的眼睫濕漉漉粘連着淚水,“小星想要再找一條給小鹿,找不到一樣的……”

鹿曉呆呆看着小星,好久,才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鹿曉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抱着柔軟的小星,在深海隧道裏哭得一塌糊塗。

其實這一場眼淚早就在心裏醞釀了太久了,也許是從每一次無望的重新認識漸漸積攢,又或許更早,從第一次進曦光小學時起,從看見于醫生苦澀無奈的眼睛起,從天臺上見到那個笨拙的郁清嶺說要用有限的生命去盡可能地挽救這些失落的星星起,她就想要好好地哭一場。

幾個月了,她無數次向小星介紹自己,又無數次被忘記;就像一個企圖在湖面上劃出痕跡的樹枝一樣,無望地重複無望的過程。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終于确信,自己終于走進了眼前這一顆孤獨的小星球。

小星沒有像明熙一樣掙紮,她安靜地任由鹿曉抱着,等到她哭得沒有力氣了跪在地上的時候,她就伸出小,輕輕撫摸鹿曉淩亂的頭發。

“小鹿,不哭。”小星的聲音也軟綿綿,身體靠在鹿曉的懷裏,這是全然信任的姿勢。

鹿曉已經回過了神,紅腫着眼睛擡頭看郁清嶺:“郁、郁教授……對不起我失态了……”

她哽咽着,想要挖個坑把丢人的自己給埋進去。

郁清嶺的臉上寫着無措,好久,他才學着小星的模樣,摸了摸鹿曉的發頂。

“鹿曉。”他輕聲道,“不哭,不哭。”

一大一小,兩個笨蛋……

鹿曉被他笨拙的聲音逗笑了,扶着牆壁站起身:“小星,要不要逛海洋公園?”

小星興奮地跳起來:“好!”

鹿曉伸出袖子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氣,邊哭邊笑:“郁教授,我想帶小星在這裏多玩一會兒,可不可以?”她其實到現在,還感覺有點不真實,幾個孩子的心就像是銅牆鐵壁,這天降的幸福實在太過突然,她還想……再确定一會兒。

郁清嶺自然是看不明白鹿曉這些微妙而複雜的凡人心态,他只是覺得身體有些異樣。

郁清嶺有些煩惱,伸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他知道自己的心跳有些失常,如果可以他很想現在抽取一點自己的血液,應該能檢查出激素分泌的異常,然而這裏沒有工具,回去的話應該需要最起碼半個小時的車程。

但是,她想留在這裏啊。

郁清嶺望着鹿曉的眼睛,本來清晰的思路變得異常緩慢。

“好。”他聽見自己低啞的聲音。

如果鹿曉想要留在這裏,就算一切都不對勁,也都沒有關系的。

鹿曉牽着小星的,買了一大串氣球。

各式各樣的形狀,海豚的,飛鳥的,還有器貓。

小星提着祈求,在原地快活地跳躍:“飛起來!飛起來!”

鹿曉扭頭看郁清嶺:“我小時候也想過,如果買一萬個氣球,是不是能夠飛到月亮上去,于是攢了千塊零花錢,結果後來被爸爸給沒收了。”

郁清嶺側耳傾聽,目光沉靜:“到高空時,氣壓變化,氣球會爆炸。”

他的表情很認真,仿佛是真的擔心鹿曉會把這瘋狂的主意付諸于行動,眼神裏帶了嚴厲。鹿曉被他這副認真的表情逗樂了,揉了揉笑出的眼淚:“放心,我現在不會這樣做的。我就是覺得,人類在單純的年紀裏,有一些很蠢的夢想,真的很幸福。”

就像現在活奔亂跳的小星,眼睛裏只有飛上天的氣球,已經快忘記了珊瑚魚的死訊吧?

“不蠢。”郁清嶺想了想,低聲道。

“啊?”鹿曉一時反應不及。

郁清嶺仿佛是經過了最缜密的思考,才低聲道:“鹿曉,不蠢,很好很好的。”

他置身于熙熙攘攘的人群,眼眸映襯着天空與雲朵。

鹿曉看得忘記了呼吸,良久,她才低頭笑起來:“此時應該需要一個擁抱。不過,我決定入鄉随俗了。”

她在郁清嶺詫異的目光拉起他的,遵循着記憶裏他做的那樣,被他的指指掰出來,剩下的合并成拳,然後舉起自己的右,以同樣的姿勢,用指腹輕輕觸碰他的食指和指。

應該沒記錯吧?郁清嶺式“友好表達”。

“我也很高興能遇見你,郁教授。”鹿曉輕聲道。

如果不是陰差陽錯的應聘,她或許終其一生都不會遇見這些孤獨的靈魂。人生沒有那麽多或許,她遇見了,就沒有打算只是路過。

小星在遠處開心地喊“小鹿”,鹿曉匆匆跑上前去,剛好錯過郁清嶺表情。

她沒有看見,就在她的身後,郁清嶺呆望着自己的指尖,耳尖忽的紅得快要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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