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雨微
陸女士走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于媽轉身輕扣病房的門朝裏頭輕聲道:“天傾,你媽媽已經走了,你放心。”她一連說了好幾個放心,仿佛是安撫剛剛逃出虎穴的綿羊,念念叨叨了幾遍,終于忍不住伸出抹了抹自己的眼睛。
鹿曉從自己的包裏掏出紙巾遞給于媽,不知道該不該貿然詢問。
于媽顫顫巍巍回到沙發上,自說自話開了口:“天傾和雨微從小就是我在照顧,從前的天傾很乖的,也沒有穿女孩子衣服的習慣,每天還要和雨微搶小汽車玩……”老人的目光望向虛空,大約是沉浸在過往的時光裏,漸漸地,她的目光低沉下來,“可是後來有一天,我請了假回家過年,雨微從樓上陽臺摔下……”
鹿曉小聲問:“雨微是誰?”
于媽抹了抹眼淚:“天傾的同胞妹妹,是個很活潑的好孩子,要是那一年我沒有請假回家,雨微大概就不會……”
老人說不下去了,她的眼窩深陷,頭發鶴白,蒼老的臉上浮現出深深的無奈。
那些淩亂的只言片語,勾勒出天傾的過往。
天傾他有一個雙胞胎妹妹雨微,雨微并沒有自閉症,雖然是妹妹卻一直以來充當着天傾的保護者的身份。十歲那年,于媽例行請假回家過年,雨微在她離開的短短五天時間裏,從樓的陽臺墜下,當場死亡……從那以後,天傾開始穿着雨微的衣裳。
鹿曉低聲問郁清嶺:“郁教授,我能去看看他嗎?”
郁清嶺點頭。
鹿曉于是輕輕叩響房門,通知了天傾之後,極緩地推開房門。
病房裏,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上形成點點斑紋,空氣飄蕩着細碎的塵埃。
天傾坐在床上,跻身在陽光無法照射到的地方,如同一個安靜的木偶。
“天傾。”鹿曉小聲叫他的名字。
出乎她的意料,天傾竟然有所回應。他順着她的聲音擡起了頭,目光并非迷茫,而是銳利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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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曉在這樣的目光下一時反應不暇,喃喃道:“我……我修好了裙子,你看看,是不是之前一模一樣?”
她從購物袋裏掏出連衣裙,小心地放在他觸可及的床邊。
天傾的目光微垂,落在連衣裙上,卻又很快移開了視線。
“……天傾?”
天傾閉上了眼睛,如同洩氣的氣球,緩緩地蜷縮進被窩裏。
鹿曉屏住了呼吸,她有一種錯覺,現在的天傾……似乎要比之前都要清醒。他的目光有了非常明确的指向性,剛才有那麽一瞬間,還和她的眼神發生了交彙,這其實是很少見的。可是這代表好轉麽,她不敢确定。
迷茫之際,郁清嶺出現在她的身後,輕拍她的肩膀。
鹿曉跟着郁清嶺在郁清嶺的身後,仍然忍不住一次次回頭看——直到關門之前,天傾都沒有睜開眼睛。
他好像對裙子也并不是特別感興?
“郁教授,我想去看監控。”鹿曉覺得自己的心裏養了個小貓,微妙的刺癢。
郁清嶺的眼裏閃過疑惑,卻仍然點點頭。
于是鹿曉又跟着郁清嶺回到了監控室裏。在監控裏可以清楚地看到天傾現在的狀況:他已經睜開了眼睛,先是無神地盯着天花板,而後确定外面沒有聲音,他掀開被子,極其緩慢地在病床裏踱步。
先是打開了櫃子,看了看布局;
翻身到床下,窺探了幾秒鐘;
最後站到了窗邊,一直保持着同一個姿勢眺望遠方。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看一眼裙子。
“郁教授……”鹿曉感覺到心上的焦躁,有什麽東西就在她的眼皮底下溜過,她卻抓不到它。
“別着急。”郁清嶺的覆上鹿曉的額頭。
頃刻間,清涼的感覺沁入整個身體,奇異般地驅散了焦躁。
鹿曉擡起頭,望見郁清嶺近在咫尺的臉。這樣的距離,其實早已經遠遠突破了上下級與朋友的距離。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起,他已經完全适應了這樣親近的距離的呢?明明就在不久之前,他還是那個講話都只能冒出一個個詞彙的高冷教授。
“鹿曉。”
鹿曉有些犯暈。因為真的有些……太靠近了。
近到可以看到他因為“曉”字發音露出的潔白的牙齒,還有光潔的下巴。
這麽近的距離,只要她稍稍踮腳,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跟他進行八千萬細菌交換……
“鹿曉?”郁教授的聲音越發迷茫。
不行,不能這麽禽獸。
“咳,沒事。”鹿曉從自己的旖旎幻想裏抽出思維,移開視線轉移注意力,“我們去看天傾吧。”
天傾真的漸漸在恢複。
翌日鹿曉下班後去探望時,天傾已經乖乖吃了晚餐,坐在陽臺上擺弄新買的小裙子。
鹿曉從他身後靠近,故意發出了一點腳步聲。天傾順着聲音回頭,兩個人的目光并沒有交彙,卻已經進入相互的餘光範圍。
“我在你旁邊坐一會兒好不好?”鹿曉微笑道,“就一小會兒。”
天傾回過了頭。
鹿曉知道這就是答應了意思了,于是拖了椅子坐到他身邊,笑着道:“我在路上的精品店裏買了個蝴蝶發卡,很适合當這條裙子的胸針,要不要試一下呀?”
天傾的眼睛亮了亮,飛快地把裏的裙子遞給鹿曉。
鹿曉已經好久沒有見到這樣鮮活的天傾了,不由有些發怔。
天傾等得不耐煩,又把裙子往前推了推,眼裏流過一絲焦急——
“別急別急啊。”鹿曉笑起來,接過了裙子,從包裏掏出絲帶蝴蝶發卡,在裙子上仔細翻找确定最合适的位置。在這整個過程,天傾的目光一直專注在裙子上,仿佛每一次移動發卡位置對他來說都是一份新的驚喜。
肩帶上,胸口,腰上,天傾的眼睛越來越亮。
鹿曉的心情也跟着雨過天晴,她拿過裙子在天傾身上比劃,由衷地覺得,幹淨蒼白如天傾穿上棉質的小裙子,真的擁有跨越性別本身而成就的天然的美。
天傾就乖乖站在原地,看着鹿曉的動作,忽然眯起了眼睛,嘴角彎起了笑容。
“她沒有找到。”天傾擡眼望着外面的天。
“沒有找到什麽……”鹿曉呆滞。
天傾的臉上浮現出一點點生動的狡黠:“我把最重要的東西藏在了床底下。”
笑容轉瞬即逝,很快,天傾就又換上了迷茫空洞的表情。
“天傾……”
鹿曉懷疑自己剛才看見的是幻覺,可是空氣還依稀留着剛才那一瞬間驟雨初霁的暖意,提醒着她剛才那一切并不是夢。
“你明天出院,我跟郁教授來送你好不好?”
鹿曉終于捕捉到了匪夷所思的尾巴。
天傾在醫院不足一個月,可是好轉的速度卻要比之前半年還要快。如果假設sgc和曦光小學都沒有什麽異樣,那麽,會不會是天傾的家裏,有什麽東西在反複壓抑着他的康複?
她想要知道,床底下到底藏着什麽東西。
陸女士出差國外,天傾出院時,只派了她的專屬司到醫院接天傾。
鹿曉發揮系博士的口才,說服了司在前面帶路,天傾則是坐在郁清嶺的車上,跟着他們一起回家。
一路上,天傾的精神狀态明顯開始焦躁。走出病房時雀躍,看見司時驚恐。得知可以坐在郁清嶺的車後,他蒼白的臉才終于了有了一絲血氣,卻仍然全身緊繃,呼吸一聲比一聲沉重而綿長,像是在壓抑什麽。
天傾他害怕回家嗎?
鹿曉坐在他的身前,悄悄給郁清嶺發了個微信:我們要不要繞道去研究所?
她想看一看如果知道目的地不是家裏,天傾的狀态會不會有所好轉,結果專心開車的郁教授本人完全沒看微信的習慣——就這樣,一路跟着開道的司,一路駛進了市心一個別墅群,最後停在了一幢面環河的別墅前。
別墅很美,只是樓上陽臺所有的窗戶都裝上了粗壯的鐵欄,像是一個巨大的鐵籠。
只是站在別墅之下仰望,鹿曉就已經感覺到了巨大的束縛感,她難以想象天傾住在裏面會是什麽樣的感覺。
很奇異地,天傾走出車內踏上地面的一瞬間,他身上的恐懼與彷徨卻又消散了,只剩下陰沉與抑郁。
他站在別墅下,擡頭仰望了一眼樓的陽臺,随後熟門熟路地一步踏入了別墅內。
“等等!”
鹿曉反應了過來,匆忙跟上天傾的腳步,一步踏進屋內。
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瞎了。
這棟別墅的窗戶都有着栅欄,室內所有的照明都沒有開,她從陽光之下一步跨進去,眼睛瞬間刺痛。
只是這一分神的功夫,天傾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前方。
“于媽,天傾的房間在……”鹿曉終于适應了黑暗,随抓住了郁清嶺的衣角。黑暗帶來的慌張正漸漸消弭。
“在樓,樓最左邊那一間。”
“謝謝。”
鹿曉用力揉了揉眼睛,由衷佩服天傾的視力适應能力,他竟然直接沖上去了?
……
樓梯就在屋內央,鹿曉拉着郁清嶺的衣角,剛剛踏上第一步,忽然間,樓上傳來一陣凄厲的尖叫!
——天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