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年年歲歲

年夜飯之後的例行項目是守歲。

秦家的守歲餘興節目是臺球,為此在主宅的地下室特地開辟了一個臺球室,每年也就阖家團圓的時候開一兩次。鹿曉在照例去廚房沏茶,秦寂媽媽慢慢游走到了她的身旁,幾次欲言又止。

鹿曉感覺自己的脊背快要灼燒出一個洞了……

“曉曉。”終于,秦寂媽媽溫柔的聲音響起來。

“他是我目前的上司。”鹿曉丢盔棄甲,小聲招供,“sgc研究所的教授,我們剛剛年前才确定下交往。”

秦寂媽媽大概沒有想到如此順利,愣愣看着鹿曉泡茶的動作,好久,才嘆息道:“曉曉,阿姨祝福你,不過其實阿姨也挺遺憾。”

鹿曉泡茶的勢停滞了一秒。她知道秦寂媽媽的意思,其實這些年來,秦家每個人大概都是想要她能夠以真正的法律意義上的家人的身份留在秦家,可是只能說天不遂人願,緣分從來都難求吧。

跨年的鐘聲終于響起時,臺球賽穩穩過幾輪,秦寂如今已經是碾壓式贏過秦父和老爺子,于是開開心心贏了一堆籌碼,勾着鹿曉的肩膀上樓。

樓上燈火透明,阿姨已經準備好了夜宵。

秋山上不禁煙花,午夜時分,外面漆黑的天空已經被絢爛的煙花覆蓋。

吃過夜宵,門鈴聲響起來,早就約好的攝像師笑呵呵進了客廳,舉着相道:“準備好了嗎?”

每年一張合影,這又是秦家雷打不動的習慣。秦老爺子坐間,秦寂和鹿曉各坐兩邊挽住老爺子的,秦父秦母坐笑吟吟站在老爺子身後,全家人一起望向鏡頭。

“準備——1、2、!”

閃光燈亮起。

鹿曉盯着外頭光華奪目的景色,忽然發現自己記不得這是第幾次和秦家人合照。

十數年如一日,所有的時間仿佛被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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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恍惚惚間,所有人都在說“新年快樂”,只有秦寂戳了戳她的太陽穴,道:“休息去吧。”

……

鹿曉确實累了。

她其實并不是個容易放松的人,即使是在秦家主宅,這個她住了許多年的地方。

屋子裏的地暖有些悶熱,枕頭很高,她不太睡得慣,于是非常自然地失眠了。

外頭的焰火照亮了半個天空。

鹿曉糾結好久,幹脆找了件羽絨衣披上,推開于房間相連的陽臺門。沒想到,在隔壁陽臺遇見了意料之外的階級兄弟——秦寂。

鹿曉的房間和他房間平行,兩個陽臺間剛好隔着差不多一米的距離。此時此刻,秦寂正一個人倚靠在陽臺上,點了一根煙,正仰頭看着滿天的焰火,身影看起來竟有幾分憂郁。

“你也睡不着?”鹿曉糾結了一會兒,開口打招呼。

秦寂轉過身,小愣一會兒,低笑道:“看焰火。”

“……哦。”

鹿曉不知道該接什麽。

餘光裏的秦寂,只有一個瘦削的身影,不知不覺間已經不是她記憶的少年模樣。她還記得當年秦寂每每被罰鎖在自己房間裏,一到半夜,他就會偷偷跨過那一米的陽臺爬到她的房間裏,再偷偷從她的房間裏溜出家去。那時候她常常吓得魂飛魄散,四肢麻木站在陽臺上喊“小心啊”。

秦寂倒是一次都沒掉下去過,可憐了童年的她快要被吓死了。

“我過去?”秦寂掐滅了煙,摩拳擦掌。

“——喂!你還來——”鹿曉慌了,習慣性退後了幾步。

秦寂在那邊又把腳縮了回去,低笑出聲:“吓唬你而已。”

“……”

秦寂靠着欄杆嘆息:“骨頭會斷的。”

“……你知道就好。”

鹿曉心有餘悸。

秦寂卻只在原地,仰頭望着天空。

鹿曉趴在另一頭,看着他的影子在月光下被剪成薄薄一片。

“郁清嶺?”寂靜,秦寂帶着笑意的聲音。

“……嗯。”

“第二期的投資減半。”秦寂冷笑,“拿我家的錢,還挖我家草。”

“——喂……”

黑暗秦寂又點了一支煙,明亮的小火苗在黑夜裏如同星星。他沉吟半晌,悠悠道:“什麽時候見個面吧,按照江湖規矩,做哥哥的得揍一頓當見面禮的。”

鹿曉偷偷摸了摸發燙的臉:“我跟他,才剛剛交往……”

秦寂幹笑:“那再過十年見吧,然後再考慮領證的事。”

“……”

鹿曉記不清這是有記憶以來第幾次陽臺交談,只是依稀記得從來沒有像今天那樣,好像有很多話,卻不知道從何講起。

“你啊。”秦寂冷道,“我從來沒見過比你更養不熟的白眼狼。”

“……啊?”

“從你進家門的那天起,爺爺和媽媽就一直希望你能真正地把這裏當成家。”秦寂抽完最後一口煙,“你從小乖巧懂事知進退,從來沒有惹過一絲麻煩,真像個樂觀開朗的傻白甜。”

鹿曉不太聽得懂秦寂的話,只是覺得有些苦澀。

秦寂倚着欄杆,掐滅了煙頭,苦笑道:“可是真的傻白甜,并沒有那麽分寸合宜。”

鹿曉一怔,緩緩低下了頭。

秦寂長嘆一聲:“鹿曉,你太冷漠了,冷漠得虛僞。”

鹿曉終于聽懂了秦寂的話意。的确,這些年來,秦家人對她極盡溫情,可是她實在不敢把那些溫情當做是理所當然。她感激秦家人的饋贈,憂心這些溫情也會像親情一樣消失,也苦惱無以為報這些年他們給予的溫暖。

說到底,人心和人心之間的距離最為磨人。

她和秦家人很親近,心和心只有一線之隔。

不論是秦家人還是她,都因為這一丁點的距離而迷茫輾轉,畏首畏尾。

“對不起。”鹿曉低聲道歉。

“不用道歉。”秦寂低道,“鹿曉,我希望我們之間不用這樣。”

秦寂并沒有在秦家過夜,而是夜半驅車離開,去找等待他的戀人。

鹿曉站在陽臺上目送秦寂離開,看着光亮漸漸消失在盤山公路的盡頭。一陣涼風吹過,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趕緊回房。

屋子裏溫暖如舊,躺在床上亮起淡淡的熒光。

會是他嗎?鹿曉一時間心跳漏了一拍,兩步跳上了床,抓住深深吸一口氣才點亮屏。屏幕上是一條新到的微信提醒。

【郁清嶺】:剛下飛,抵達洛杉矶。

【郁清嶺】:天後回國。

【郁清嶺】:你,睡了嗎?

接連條短信,只隔着短短幾秒鐘。

簡短而又清晰。

鹿曉望着屏上的字,感覺郁結在心裏一整天的那點焦躁頃刻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不過她也不着急回複,因為對面的郁清嶺顯示“正在輸入”,大概還有話想說?她抱着在床上伸了個懶腰,又閉上眼睛默數外頭炸響的煙花。

從1數到10,又從10數到1。

估算着時間差不多,才睜開眼睛,又點亮屏。果然,微信裏多了一條新信息。

【郁清嶺】:餃子很特別,年夜飯也很豐盛。你睡着了嗎?

【鹿曉】:沒有啊。

鹿曉憋着笑敲擊回複。

忽然,頁面上顯示出一條20秒的語音信息。

鹿曉的心跟着抖了抖,她嚴重懷疑郁清嶺是不是不小心擠到了語音鍵,要知道他可是連個表情都不會發的老古板,能用微信聯系已經緊跟時代潮流了!

鹿曉咽了一口口水,鄭重其事地戳開那條語音。

【郁清嶺】:“洛杉矶的天氣很好,不過飛餐并不好吃。看到你發的圖片,我打算等下去找一家餐館。”

寂靜的夜裏,郁清嶺的聲音帶着一點點沙啞。

鹿曉來來回回聽了兩遍,本來想打字,打了幾句話,又一點點删除。她按下語音鍵,壓低了聲音回複:“這還是你第一次給我發語音信息,我一直懷疑是你不會發語音~”

郁清嶺那邊顯示“正在輸入”,大概是在打字。過了好久,微信頁面上卻顯示出一條稍微長一點的信息。

【郁清嶺】:“我知道發語音的方法,只是感覺不太習慣對着,虛拟它是一個能夠通過聲音交談的對象……其實現在,還是有一點奇怪。”

噗……

鹿曉忍俊不禁,配合他打字:那我們就用字吧,沒有關系的,我不介意。

【郁清嶺】:“和別人打字,和你語音,這是我願意去嘗試并且建立的新習慣。”

有些執拗的聲音。

【郁清嶺】:“我們應該比普通人際更加親近的,鹿曉。”

寂靜的月光透過陽臺,灑在地板上。

鹿曉感覺到身體內的情緒漸漸舒展開來,才發現原來今天一天的焦慮竟然只是因為與他失聯的不安。此時此刻她已經好多了,畢竟他是那麽努力地在建立聯系,就像一只孤獨的刺猬露出柔軟的肚皮。

【鹿曉】:“你什麽時候回國呀?”

【郁清嶺】:“初五。”

初五啊。

鹿曉抱着又打了個滾。

假期為什麽那麽長呢?

清晨,鹿曉在櫃子裏找了一件新的衣裳,穿戴整齊,才輕輕的踏着木質的階梯下樓。

客廳裏沒有開燈,灰暗而又安靜。鹿曉在客廳繞了一圈,拐道進了廚房,看見廚房還有一點光亮,一個身影在裏面忙忙碌碌,于是拐道進了廚房,看見了正在快活地準備早餐的張媽。

“啊,你們怎麽都起那麽早!”張媽的眼裏是赤果果的嫌棄。

張媽是個典型的完美主義者,關于早餐最大的追求就是東家清晨下樓,她剛剛煎完最後一個雞蛋,優雅地道一聲“早安”,顯然今天她砸場子了。

鹿曉裂開嘴:“那我再回去睡一覺?您裝作沒見過我?”

張媽哈哈大笑:“不用不用,秦太太在花園,你去陪一會兒就好。”

“好。”鹿曉笑道。

她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抱着水杯打開了廚房的側門。

廚房的側門連接着秦家屋後的花田,那是秦寂媽媽的私人領域,花田裏種滿了林林總總的植物,一年四季每個時節,都有不同的花朵在綻放。

鹿曉順着花園的小徑慢慢行走,拐了兩次彎,果然看見了秦寂媽媽俯身佝偻的身影。

“小……”鹿曉看見她站起了身,順勢敲了敲自己的脊背,很是疲乏的模樣。

一瞬間,鹿曉眼前的畫面和腦海裏的記憶重疊。

許多年前,她剛到秦家時,也常常到花田裏看秦寂媽媽料理這一片花花草草,那時候她美麗優雅如同油畫裏走出的女神,而現在,她依舊端莊,卻也因為歲月而難免地露出了一點蒼老的姿态。

算一算,時間真的過去很久了。

秦寂說她是個白眼狼,其實,也并不算說錯。

“曉曉?”秦寂媽媽偶然回身,發現了的鹿曉的身影,“你站在那裏多久了?怎麽起那麽早?”

“想來看看您。”鹿曉笑道,“趁着秦寂他們不在。”

只要秦寂在場,這個家是永遠不會和樂安寧的,這是鐵一樣的定律。

秦媽媽的眼角已經有了一道道溝壑,笑起來的時候露出一點和藹。她看着鹿曉,把裏的剪刀擱在了草地上,道:“算你還有點良心,知道主動來坦白情況。”

鹿曉不明所以,看見秦媽媽的臉色,好久才反應過來。

所謂的“情況”,當然是指昨天的深水□□——她有男朋友了這件事。

鹿曉感覺到身體發熱,她低下頭,猶豫了一會兒,低聲道:“他是sgc的一個基因工程學教授,叫郁清嶺,比我大五歲,是一個很溫柔的人。”

秦媽媽久久沒有回複,眼睛裏噙着一絲愕然。她其實沒有想過會是這樣這樣具體的概述,那個她從小認識的女孩子就站在她幾步開外的地方,看起來一副想要逃跑的樣子,卻并沒有逃跑。

秦媽媽心裏湧過一絲欣慰,更多的是酸澀。

時間不是藥,她其實變化并不多。

這些年來,鹿曉一直是那個怯生生的走進秦家院子的小女孩。

可是這一次的鹿曉卻有了微妙的變化。是那個叫郁清嶺的年輕人,給了她溝通的勇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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