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一日将盡,蒙蒙的夕陽沉到了遠方的雲裏,像是一塊燒紅的鐵。

天黑之後,男人看見那女人踩着石板,到後院收拾另一批晾曬好的床單。七天前,當她折回來時,他仍有些懷疑自己的決定,他從來不曾聽說有女人當過城堡的執事總管,但說實話,他也沒有什麽別的選擇。

城堡裏的人,依然很怕她,蘇菲亞和麗莎雖然天天和她一起做事,可只要有機會,她們總是躲得遠遠的。

沒有人願意靠近她,那女人也從不抱怨這件事,她會要求也懂得如何命令那些仆人幫她做事,可她顯然并不奢求人們對她和顏悅色。

這七天,晚上她親自照顧着那些被隔離到城門塔樓的病患,白天她則要求那些仆人,将整座城堡一一打掃幹淨。

她清掉了禽畜舍和馬廄裏潮濕的幹草,把已無糧食的谷倉打掃幹淨,将所有的門窗打開通風,要人們刷洗所有污穢肮髒的角落。

她把廢棄的浴場重新整理幹淨,強迫每個人去那兒清洗自己,還從死去鐵匠的工坊,挖出好幾個老舊的鐵鍋充當火塘,在城門塔樓的病房裏,生火替病人們保持溫暖。

她定下的規矩多不勝數,除了要洗澡,進出病房的人一定要綁上遮住口鼻的布巾,就算只是進去一下也要洗手,進出廚房負責煮飯的人一樣要洗手,吃飯前所有的人都得洗手,幸好他們什麽都缺,就是不缺水。

除此之外,那洗手魔女也要人把城堡內所有的儲水槽都清洗幹淨,所以現在除了井水,他們還有儲水槽的雨水可以用。

她還要求那些女仆去野地采集蓍草、蒲公英和薄荷回來,煮成藥草茶,讓所有人每天都要喝,又另外摘了一些他看起來像雜草的東西,熬煮成湯汁,拿來替那些病患擦洗身體。

城堡裏,所有的女仆和男孩們,成天都被她指揮得跑來跑去,早已累到沒力氣抱怨,可那女人比誰都還要勤勞。

他注意到,她右腳跛得更厲害了。

站在主城樓的窗口,男人垂眼看着樓下那女人抱着床單,一跛一跛的繞過主城樓,回到前面的城門塔樓,消失在門樓的入口。

人們前前後後的閃避着她,卻也無法克制的偷偷注意着她。

男人了解他們的好奇與恐懼,這些天,他總也會看見他們或她們聚在一起讨論那個可怕的女巫,覺得她不知在門樓裏對那些可憐的病人做什麽事。

她其實并沒有折磨淩虐那些病人,他抽空去看過幾次,她只是替他們擦汗、擦澡,在他們需要時,喂他們喝水,喝那些藥草熬煮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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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得到瘟疫的人,狀況時好時壞,有些甚至神智不清,可有幾個,臉色已經不再那麽蒼白,那些連續不斷的可怕咳喘聲,在她來的第一天晚上,就已開始減緩,不再那樣此起彼落的在夜裏響起,讓人聽了就一陣心驚恐慌。

那些病患所處的房間,也不再充塞着可怕的臭味,她天天都在替他們換洗那些被穢物弄髒的衣物床單,還會用那些浸泡着藥草的香油,為他們按摩擦洗身體;那讓那個地方,充滿了讓人放松的香味。

不知是否是巧合,還是她堅持打掃環境的方式真的有效,從那女人來了之後,城堡裏再也沒人因為瘟疫倒下。

過去這一年,他的手下與農奴死去大半,這座城堡變成了空殼子,那些和他一樣倒楣,但更加兇殘的鄰居随時會來搶劫他,他還綁架了一個可能是女巫的女人來當他的總管。

而且天知道,他根本沒有足夠的食物能養活所有的人。

可即便如此,他仍覺得自己仿佛終于在黑暗中,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深吸口氣,他轉過身,把弓箭和斧頭挂回牆上,下樓回到大廳。

蘇菲亞和麗莎把燕麥粥端了上來,幾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到了大廳的長桌這兒吃晚飯。

吃着清清如水的稀粥,再一次的,他注意到即便過了這麽多天,所有的人都依然保持着自身的清潔。

即便他說過她不是女巫,他們依然怕那女人怕得要命,害怕不照她的話去做,就會換來可怕的詛咒。

饑餓的路易意猶未盡的舔着碗,但他的雙手仍是白的,麗莎的頭發不再散亂,好好的綁着,安德生好像也不再老是滿身亂抓癢,原本在人們身上到處都是的頭虱與跳蚤不知何時已經消失。

大廳裏随時随地都充塞着藥草的清香,蘇菲亞說,那女人說那藥草可以驅蟲,要她在屋子裏焚燒,那東西顯然非常有用。

經她這麽一說,他發現自己最近确實不曾再在大廳裏被跳蚤咬過,那讓他考慮着是否也要拿一把到樓上內室去使用。

飯後,他回到自己的房間,脫下身上裝備和衣物、鞋襪,只套着一件長衫,抓着劍,躺上了床。

當他合眼入睡時,聞到自己身上的汗臭味,忍不住想。

或許他也應該洗個澡。

敲門聲砰砰砰的響起。

男人在第一時間從床上跳了起來,只聽外頭傳來蘇菲亞驚慌的叫喊。

“大人!大人!不好了!”

他抓起佩劍,飛快套上厚重的羊毛長衫和鞋,火速上前開門,“怎麽回事?”

“女巫——那女巫——”那女仆死白着臉,眼眶含淚,萬般驚恐的指着窗外塔樓的方向,“她把傑利帶到城牆上去了,她想把傑利丢下去,她一定是想把傑利獻祭給撒旦!”

男人愣住,轉頭看去,只從窗口看見那輪迷蒙的圓月下,有個人影抱着一包東西,站在城牆上。

該死!

他暗咒一聲,想也沒想三步兩并的飛奔下樓,沖過庭院,爬上門樓,跳過那包着毛毯睡在門樓上的安東尼,那少年被他發出的聲響吓了一跳,揉着眼醒了過來,男人沒理會他,只是沖上了那女人所在的城牆。

原以為,自己會來不及拯救那孩子受她荼毒,可他一上城牆,就發現自己搞錯了某些事。

那女人确實抱着金發的傑利,但她一點也沒有要把那孩子丢下城牆的意思,她只是懷抱着那五歲大的孩子,來回走在通往另一座塔樓的城牆上,一邊輕輕搖晃着那孩子,嘴裏一邊哼着柔軟的搖籃曲。

聽見他飛奔上來的聲音,她抱着孩子轉過頭來,口鼻仍包着布巾,但嘴裏曲調未停,看見手持長劍的他,她有些驚訝,但樓下內庭廣場的騷動讓她領悟過來;下面不知何時已聚集了一堆人在那裏。

女人沒好氣的看着他,挑起了眉,繼續哼着那首歌,一邊繼續慢慢朝他走來,一邊還不忘伸手拍撫着那孩子的背。

他是個白癡。

她甚至不用開口,他腦海裏已經出現這一句話。

七天前,她早就可以離開,但她沒有走,而這女人過去七天來,幾乎日夜不眠的親自照顧這些病人,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以為她真的想要謀殺那個孩子。

小男孩把頭臉枕在她肩頭上,光潔的額頭有些汗濕潮紅,臉頰上還有着淚痕,顯然剛剛才哭過,但此刻那孩子閉着眼,雖然還時不時抽泣着,但已經快要睡着,一臉舒适安心的模樣。

女人在他面前幾步遠的距離停了下來,不忘維持規律的輕晃。

她責備的視線,讓他有些無言,還有點尴尬,男人将長劍收回劍套裏,轉身下樓把所有人都趕去睡覺。

當他再回來時,看見那女人在月夜下懷抱着那男孩,她已經沒再哼歌了,也不再來回走動,但仍在輕晃,傑利已經五歲,即便比平常的孩子還要瘦小,對她來說仍然太重了,造成了她右腳的負擔,所以她才靠着胸牆,雖然如此,她卻沒有想把那男孩放下來的意思。

深夜裏,寒冷的空氣,讓她吐出的氣息,即便隔着布巾,仍化成氤氲的白煙。

刺骨的風,揚起她黑白相間的發。

他走上前去,把長劍靠牆放着,朝她伸出了手。

她瞅着他,有些微愣,小聲道:“他還沒完全睡着,得再待一下。”

他點頭,表示明白,手仍朝她伸來。

她沒有放開孩子,開口道:“他可能會把瘟疫傳染給你。”

聞言,他依然沒有放下手。

見他堅持,她才道:“你得把口鼻遮住。”

“把你的給我。”他粗聲開口。

她一怔,遲疑半晌,最終仍拉下了她綁在頭上的手帕,遞給他。

男人将手帕綁好,再次朝她伸手。

她這才小心翼翼的把孩子轉交給他。

那孩子有些發燒,他猜那是她上來這兒的原因,城牆上無人且通風,就算孩子哭鬧,也吵不到誰。

他接過那金發小男孩,讓那孩子靠在他肩頭上睡覺。傑利在半夢半醒間微蹙起眉頭,但她的手仍輕輕拍撫着孩子的背,讓那孩子很快的放松下來。她确定孩子不會因此驚醒,才收回了手。

“你可以下去休息了。”他壓低了聲音,告訴她。

這女人兩眼下方都出現了陰影,顯然已經幾夜沒睡好。

她扯了下嘴角,搖了搖頭,悄聲回道:“他還沒熟睡,随時可能會醒過來,相信我,你不會想獨自應付他的。”

男人盯着她,半晌,改口道:“那就去那邊坐着。”

凱瞧着他用下巴指示的方向,看見那兒的城牆往上增高,有一段階梯,這座城堡因為建造在巨大山岩上,城牆也随之高低起伏着,有不少地方都有這樣的階梯。因為右腳實在太痛,加上累了幾天幾夜,她确實感覺異常疲倦,所以她慢慢的走了過去,有些困難的在那石階上坐下。

當筋骨可以放松的瞬間,她忍不住小小的嘆了口氣。

這裏是附近地勢最高的地方,從胸牆的城垛之間看出去,可以看得很遠。

在蒙蒙的月色下,她隐約能看見前方那座村子,還有旁邊的田野,和周園森林的輪廓,但再更遠就什麽也看不清了。

眼前那個男人,學她之前那樣,抱着孩子在城牆上規律的來回走動,也許是剛從床上爬起,他身上不像平常那樣,穿戴着鐵制的鎖子甲。

套着柔軟的羊毛長衫,他看來顯得沒那麽恐怖吓人。

這幾天,她每天都會看見他騎馬出門去狩獵,大部分的時候,他都能帶回獵物來,有時是飛越過境的候鳥,有時則是瘦小的野兔,偶爾還會有魚,運氣好的時候,他的收獲會多一點,運氣不好,空手而回也是有的;不過除了她之外,他沒抓過人回來。

他獵到的那些動物不多,肉很少,但總是肉,加在稀粥裏,聊剩于無,多少能添點滋味。

可即便如此,他洗劫她的那些食物,也快要消耗殆盡。

“你知道,你不可能光靠打獵,養活城堡裏所有的人吧?”

當他再次走到她面前時,她忍不住脫口。

男人龐大的身軀微微一僵,但沒停下腳步,他轉身折回去了,不過看他的表情和反應,她想他确實知道這件事。

她真的應該忍住那句話的,可眼下,那麽多張嘴嗷嗷待哺,就連那難吃的燕麥粥都快要見底,她懷疑他能這樣撐到什麽時候。

他緩步走了回來,面無表情的扔下一句。

“複活節就快到了,再過不久就能播種,情況會好轉的。”

說完,他又晃了開。

她不該再多管閑事,可等他走回來,她聽見自己說:“我以為所有的種子早在冬天,就被吃掉了。”

他皺眉看着她:“你怎麽知道?”

“麗莎和夏綠蒂說的。”她看着他冷着臉、抿着唇,再次走開,忍不住道:“我是總管,必須知道存糧的情況。而且,你的谷倉是空的,廚房裏也只剩下幾袋燕麥。”

去年的饑荒太嚴重,她聽見那些女仆們讨論,知道人們把所有能吃的東西都吃了,雞、鴨、牛、羊全部被宰殺一空,村子裏甚至連貓狗都抓來炖湯,還有人把老鼠都抓來吃。

本來,谷物的收成,都要留下一半來當明年的種子,但暴雨的長夏,讓耕地大半時間都泡在水中,教收成少到填不飽肚皮,一年的饑荒人們還能撐得過去,兩年之後,情況就開始失控,到了第三年,過度的饑餓,教人再顧不得什麽明年的種子,就連樹皮、草根都有人吃了,何況是種子,加上有經驗的老人們又一一染病過世,寒冷而漫長的冬天,只是讓事情雪上加霜。

他晃開,又晃回來,擰眉吐出一句。

“這不是你的事。”

是啊,好像她不吃東西也會飽似的。

看着他再次走開,凱環抱着自己,收緊身上防風的鬥篷,瞧着那男人的背影,翻了個白眼,小聲咕哝着。

“男人。”

她以為自己夠小聲了,但風把她的聲音送到了他耳中。

他回頭瞪她,她只能無言回看着他。

那男人皺着眉頭,掉頭走開了,不久又走了回來,停在她面前,俯視着她,開口問:“你叫什麽名字?”

“凱。”她環抱着自己,仰望着那個在月下的男人,“我叫凱。”

“沒有姓?”他微蹙着眉。

“我不是貴族。”只有貴族才會擁有姓氏,像她這樣的小老百姓,有個名字就不錯了。

他點頭,表示理解,看着她問:“你的蘋果怎麽來的?”

“從樹上摘的。”她開口說。

“它們看起來很新鮮。”而且冬天才剛過去,她不可能在森林裏找到如此新鮮的蘋果。

她看着他,沉默着。

她不該告訴他,但過去這七天在城堡裏的生活,只讓她清楚了解一件事。這看似兇惡的男人,收留了附近所有無家可歸的孩子。他們本來都不住城堡裏,蘇菲亞是村子裏面包坊的女兒,夏綠蒂家裏是牧羊的,安東尼是鐵匠的兒子,安德生的父親是屠夫,路易、安妮的雙親都是農奴……

那麽多的孩子,在情況惡化之前,都住在城堡外,直到瘟疫和饑荒奪走了他們的一切。

他是領主,他本來就應該要照顧他的子民,但他其實把城門一關,城堡裏平常的存糧,大可以讓他輕松度過很長一段日子。

很多貴族都這麽做,關上城門,鎖上谷倉,然後酒照喝、歌照唱、舞照跳,選擇對城外的饑荒與瘟疫視而不見。

所以,雖然明知不該說出來,她最後還是仰望着那個男人,開口道:“我有一座地窖,冬天時,我會把冰雪留起來,存放到地窖裏,入夏後,地底依然陰涼,冰雪讓裏面的食物可以保存得更久。”

他看着她,黑眸炯炯,微亮。

“你不要期望那有多少,我并沒有預期得養一城堡的人。”

她警告他,但眼前的男人,雙眼仍露出亮光。

然後,他張嘴,吐出一句她意料之外的話。

“我留了種子。”

她一怔,睜大了眼,驚訝的瞪着他。

“你留了種子?”

他點頭,告訴她,“不多,但只要我們撐過這幾個月,撐到收成,情況就會開始好轉。”

凱沒想過這男人竟然預留了種子,但她更沒想到,他竟然會告訴她。

夜更深了,冷風呼呼的吹,帶來一片烏雲,遮住了月。

她更加拉緊防風的鬥篷,擡眼看着那個在她身前伫立的男人,他肩頭上的孩子,已經完全睡着了,像是知道已經到了安全的地方。

那男人懷抱着那個男孩,用大手輕輕撫着那孩子的背,她能看見他黝黑的手背上,有着深淺不一的傷疤,虎口還有着老繭。

一個男人的手,總是能透露出許多事。

然後,她聽到自己問。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他挑起濃眉。

“你為什麽告訴我種子的事?”

“因為你是我的總管。”他垂眼看着她,朝她伸出那只粗糙幹硬的大手,道:“而現在,我們都在同一條船上了。”

當她說出地窖的事時,她就已經退無可退。

所以,她猜她确實是和他在同一條船上了,只是這條船,可能随時會沉。但說真的,她又有什麽選擇呢?

如果什麽都不知道,她也許還能獨善其身的住在森林裏,過她的日子,可這男人穿過了迷霧,将她從森林裏拖了出來,讓她看清這一切,再無法遮住自己的雙眼,對外面的世界視而不見。

她凝視着他,久久。

半晌後,她将小手放在他有如皮革一般的大手上。

他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整個包覆住,将她從石階上拉了起來,她因此被迫站在他面前,她的臉,幾乎貼到了他臉上。

太近了。

這是她第一個念頭。

好暖。

那是她第二個念頭,這家夥渾身都散發着熱氣,像個暖爐一樣。

她應該要盡快退開,可他強健的體魄,與寬闊的胸膛,擋住了冰冷寒風。然後她發現,即便踩在石階上,她仍比他矮上半個頭。

跟着,她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那讓她擰了下眉頭。

就在這時,他淺淺的、悄悄的,彎了那漆黑的眼眉。

他在笑。

那塊手帕遮住了他的嘴,可她知道他在笑。

凱瞅着眼前這男人,明明他臉上綁着手帕,遮住了一半的臉,看來應該更像強盜,可不知怎,她只覺臉紅心跳,他還沒松手,而這一剎,她卻清楚感覺到那包覆着她的大手,他的手粗糙但幹爽,而且很熱,隔絕了冰冷的寒氣,直接帶來驚人的暖意,感覺好舒服,讓她差點嘆了口氣。

他帶來的舒适安心感,讓她吓了一跳,雖然及時止住那聲嘆息,卻無法遏止心跳加快,只能飛快抽回了手,往後且往上再退了一階,拉開了彼此的距離。

“大人,如果我們要待在同一條船上,你一定要盡快洗個澡。”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她不是故意想羞辱他,但這句話就冒了出來。笑意瞬間從他眼底消失,讓她心頭莫名一抽。

男人瞪着她,凱則尴尬得無以複加,也許她應該把話收回來,改口說點別的,但她真的需要他洗個澡。

“我需要你當男孩們的榜樣,你是他們的城主,你帶頭保持幹淨,他們才會繼續維持下去。”

她将雙手緊緊交握在身前,看着那男人擰起了眉,她以為他會生氣,或者擡手揍她,懲戒她的無禮;她見過那些脾氣陰晴不定的貴族們在酒足飯飽之後,能做出什麽樣殘酷又可怕的事。

可那男人什麽也沒做,只是看着她半晌,然後吐出一句。

“我需要多久洗一次?”

她眨了眨眼,還以為自己聽錯,但那個男人只是抱着男孩,挑眉瞅着她。

“七天?”他問。

這個數字和她預期的差了太多,她眼角抽了一下,而他看了出來。

“五天?”他濃眉微蹙,但她繼續沉默着,他錯愕的脫口:“該不會是三天吧?”

如果她說她其實希望他每天洗澡,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她瘋了?

即便她把心底的話說出來,凱也懷疑他能做到,而且就算是她,也知道這個要求太不切實際,所以她深吸了口氣,委婉的開口道。

“我不是要求從此以後都要這樣,至少在這段鬧瘟疫的期間,你每次從外頭回來時都要洗手、洗臉,吃飯前也要把手洗幹淨。”

“你知道這裏大部分的人,一年有洗兩次澡就很了不起了吧?”

“那就是為什麽人們常生病的原因。”她鎮定的說。

他瞅着她,最後仍是點頭承諾。

“好,我會洗。”

她聽了,深吸口氣,再道:“如果你要去拿我地窖裏的存糧,我也要去。”

他挑眉。

“我若要暫時住在這裏,需要收拾更多随身物品。”她告訴他:“而且這些酊劑很快就會用完了,我真的需要我那些藥草園裏的植物。”

他聞言,再次點頭,答應。“出發前,我會通知你。”

說着,他抱着孩子轉身,離開前,不忘彎腰拿起那把長劍。

凱跟在他身後下了樓,看着他小心的把那孩子放回睡鋪。

起身時,他看了她淩亂的床鋪一眼。

不知為何,心頭又跳,但他的視線沒有停留,只是繼續掃視整個屋子。

所有的人都已入睡,只偶爾有輕咳響起。

一盞油燈在她桌邊亮着微光,一壺半滿的水擱在一旁。

他看着那些用掉大半的浸泡油與酊劑,然後轉過身,朝她走來。

她忍不住退了一步,卻見他在她面前停了下來,沒有靠得更近。

“你做得很好。”他拉下臉上的手帕,遞給她。

凱驚訝的看着他,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只能伸手接過自己的手帕。

“如果還需要什麽,告訴我。”說完,他從她身旁走過。

這一次,她定住腳步,控制住閃躲的沖動,道:“大人,你身上的衣服,回房後最好換掉,傑利的鼻涕可能沾到你肩上了。還有,請記得洗個手,那兒有幹淨的水和肥皂。”

他停了下來,低頭擰眉的瞅着她。

“為了防止瘟疫擴散,進出這裏,都需要洗手。”她提醒他,“我上回和你說過了。”

她是說過。

那男人走到門邊清洗雙手,再轉過身來。

她以為他想說什麽,但到頭來,他什麽也沒說,只是将視線更往下拉,定在她身前緊緊交握着的雙手。因為如此,凱才發現自己仍将雙手緊握,那發白的雙手,透露出她試圖掩藏的緊張。

心跳,驀然又加快。

她飛快把手松開,但來不及了,他顯然早已注意到。

“你不需要害怕。”

他把視線拉回她臉上,低啞的聲音淡淡響起。

她強迫自己回視着他,忍不住回道:“傻瓜才不懂得害怕。”

他凝視着她,無聲扯了下嘴角,點點頭,靜靜帶上了門,走了。

複活節來了又過去。

那本應歡騰的節日,在這艱苦的日子裏,沒有得到太多的注意。男人站在田野裏,撒下手中最後一把種子。

他的腰很酸、背很痛,經過了這麽多年,他幾乎已經忘了下田有這麽難。這幾天,他帶着城堡裏的少年,一起把附近的田地重新整理過,可要整理的田地,仿佛無邊無際。

村子裏的男人沒剩幾個,他知道他可以要求他們出來幫忙下田,但就連那個可以幫他召集村民的執事,都在兩個月前過世了。

所以,他只能自己去打鐘,但村子裏的廣場中,過了半天才慢慢聚集了三個男人。

“抱歉,大人,村裏的人,多半已經病倒了。”

其中一位留了滿臉胡子的男人,沙啞疲倦的說。

三個,比沒有好。

他看着那三個男人,知道屋子裏有更多的人在探看。

所以他開口揚聲,用超過那三個男人可以聽到的音量,道:“我相信你們都知道我是誰,我有種子,我需要人幫忙播種。只要來耕田整地的人,每天都能領一碗燕麥粥吃,收成之後,我還會發給你們戶田所需要的種子。”

他的話,讓那三個死氣沉沉的男人,稍微有了一點精神,雖然死寂仍在他們眼裏,但比完全沒有希望的好。

村子裏那些屋舍依然寂靜,沒有任何動靜,他沒有一一去敲門,将那些人從屋裏拖出來,他清楚用武力逼迫,是最糟糕的方式。

所以,他領着那三個男人再次開始整理潮濕的田地,修理圍籬。

他親自下田幫忙,替城堡裏唯一剩下的駿馬,套上馬轭,那家夥起初不是很習慣這器具,它是匹戰馬,不是耕田的牲畜,但在他的安撫下,終于開始拖着耕地的器具往前走。

雪融了之後,田地萬分潮濕,泥巴沾了他滿身都是,和他的馬一樣,他對耕田這事并不擅長。

一天的勞動之後,他總是累得幾乎睜不開眼,渾身腰酸背痛,但一天兩天過去,三天四天過去,到了第五天,來幫忙的男人,多了五個。

他不知道,他們是因為畏懼領主的權威,還是單純的只是想換一口飯吃,努力活下去。

無論如何,那幾塊春耕的田,總算及時翻完了土。

即使有馬兒幫忙,他負責的這幾排田地,土翻得特別糟,歪七扭八的土壟,活像大蛇一樣,不像那些沉默的農奴們,将田地有條有理的整理得很好,不過他們沒人對他糟糕的工作多說一句。

三天前,他開始讓人播種,這工作輕松一點,城堡裏只要有空的人手,都一起下田幫忙,但播種也需要特別的技巧,他從來不曾覺得自己如此笨拙。

幸好,他是領主,是個貴族,沒人期望他對種田有多大本領。

最後,他總算也把這事做完了。

看着種子散落在濕潤的土壤裏,再環視這一個月來,所有的工作成果,他在夕陽下,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現在,他只能期望,事情能繼續這樣順利下去。

那一日,他帶着那些孩子們回到了城堡裏時,每個人都累得人仰馬翻,路易幾乎無法再站起來,安德生累得直接躺在地上,他自己把馬牽到了馬廄裏,替那匹馬卸下替頭,清理馬蹄,拿刷子刷去它身上的泥巴,再抱來幹草喂食它。

天快黑時,他幾乎也累到快睜不開眼,但就在這時,木盆掉在地上的聲音響起,他飛快回頭,只見廣場上每個人都呆瞪着前方。

然後,他也看見了他們看到的。

那個黑衣黑發的女人,牽着一個孩子走出了城門塔樓,将他牽過了內庭廣場,來到廚房邊,用事先讓人燒好的熱水,幫他洗澡、洗頭。

有那麽一瞬,他屏住了呼吸,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能看着那個原本虛弱得無法下床的孩子,和那個蹲跪在地,替他脫去衣物,清洗身體的女人。傑利的情況好轉了。

那頂着一頭金發的孩子站在內庭廣場,臉色雖仍略顯蒼白,但原本發青的嘴唇已經有了血色,而且他在笑。

咯咯的笑聲散播在空氣中,讓人們不由自主的聚集起來,無法置信的看着那孩子。

那幾乎就像是奇跡。

這兩年,得到瘟疫的人,幾乎沒有人撐過來,幼小的孩子更是如此。

可這孩子撐過來了,站着,笑着,甚至在凱幫他沖水時,東閃西躲。

他身上的疹子已經結痂、不再流水,眼裏也不再滿是血絲。

夏綠蒂張大了嘴,安德生瞪大了眼,麗莎手中的木盆早掉到了地上,蘇菲亞更是伸手遮住了嘴,路易則完全忽視了他這個城主的存在。

所有的人,包括他,都像被她施了定身咒一樣,瞪着她與傑利。

然後,下一瞬,蘇菲亞滿眼是淚的沖上前去,抱住了那個金發的孩子。

“傑利,噢,傑利……”

凱被她吓了一跳,然後她才發現,蘇菲亞和傑利都是金發,還有着同樣的雀斑與一樣高挺的鼻子,和藍色的眼睛。

直到這時,凱才發現,傑利和蘇菲亞是姊弟。

她沒有阻止那女孩,只是把手中的水瓢,遞給了蘇菲亞。

“把他洗幹淨,全身都要擦幹,頭發沒幹之前,不要吹到風。”她交代着,道:“今天晚上開始,他就可以不用再住在城門塔樓裏了。”

那女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看着她直點頭。

“好、好……謝謝你……夫人……謝謝你……”

她想糾正這女孩對她的稱呼,但這真的不是一個很好的時機,所以她只是點點頭,起身想回塔樓,卻因為太過疲倦,一站起來眼前就一片發黑。

該死,她要暈過去了。

這真是最糟糕的地點,她想着,慌亂的伸出手想抓住什麽撐住自己,卻只是踉跄的退了兩步,就在她以為自己會丢臉的一屁股坐倒在地時,一雙大手握住了她的腰,穩住了她。

男人厚實的胸膛像一堵牆貼靠在她身後。

一時間,她有些驚慌,想往前離開他的掌握,在那短短的一剎那,她腰上的大手略略收緊,教她心頭狂跳。

“別這麽做。”他低聲道:“如果你在這時昏倒,只會制造恐慌,讓他們以為你病了。”

她僵住,沒有動。

“現在,深呼吸。”

她強迫自己深呼吸,告訴自己鎮定下來。

幾個呼吸之後,眼前的黑點消失,景物再次出現,讓她慶幸的是,因為她寬大的衣袖,遮住了他在她腰間的手,而所有人都在看那對姊弟,沒人注意到她那瞬間的軟弱。

除了他。

然後,她站穩了腳步,往前走了一步。

他遲疑了一下,最後仍松開了手,她轉過身面對他。

黃昏夕陽,将天空染紅,讓他肮髒的臉看起來更加疲憊,但眼前的男人緊抿着唇,瞪着她。

“你有幾天沒睡了?”

“我每天都有睡。”她眼也不眨的說。

“放屁。”他低低咒罵一聲,嗤道:“你看起來活像被人沖着雙眼揍了兩拳。”

這話,讓她眼角微抽,莫名的有些惱怒,脫口就道:“你聞起來則像是在豬圈裏打滾了一圈,我相信你承諾過要好好把自己洗一洗!”

這話,讓他額上青筋暴起。

“如果你這麽介意我有沒有洗澡,也許你應該親自燒水送到我房裏,替我刷背洗腳!”

聞言,凱的眼中,在那瞬間竄出了怒火,“若是大人願意把自己清洗幹淨,當然沒問題!”

說完,她旋轉腳跟,甩頭大步往廚房走去。

該死的!他不是那個意思,但這女人實在太讓人生氣,有那麽一瞬間,他想伸手抓住她,可內庭裏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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