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女人們的笑聲突然在城堡裏的空地響起。

因為許久未曾聽過歡笑的聲音,幾乎是不自覺的,他轉身從那十字形的箭孔往下看。

細長十字的箭孔,是為了防衛而設,內寬外窄,給予牆裏的人充足的活動空間,敵人來襲時,弓箭手可以從這射箭防守,這樣的設計,讓人有着良好的視野,能清楚看見牆外的事物,又不致讓外面的人看見裏面的動靜。

後頭空地上,那女人帶着幾個女仆和孩子正将那些煮好、洗好的床單衣物晾曬起來。

那些笑聲,也吸引了男人們的注意,他看見不少人停下了手邊的工作,如他一般,朝她們看去。

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

雲層難得的不再聚集,露出湛藍的天。

過去三年總是壓在頭頂上的烏雲,已漸漸不再。

以往,就算偶爾放晴,太陽總是蒙蒙的,天也沒有那麽藍,總是髒髒灰灰的,像隔了層灰布似的。

可如今,雖然陰天仍多過晴天,但藍天出現的日子,确實越來越多。

麗莎與蘇菲亞把裙子拉到了膝上站在水盆裏,用腳踩着水盆裏煮過微溫的衣物床單,露出了潔白的小腿,她們合作清洗好的衣物,擰幹後再交給小安妮和漢娜,拿去給凱與約翰娜晾曬。

笑聲,是因為蘇菲亞滑到了。

她們露出了腿,而且蘇菲亞衣服濕透了,那年輕的女孩全身曲線畢露,他猜那是讓男人們停下手中工作的最大原因,大部分的人都在看那渾身濕透滿臉羞紅的女孩。

他卻只看到她。

她手中米白色的床單在風中飛揚,看着那可憐的女孩,嘴角輕揚。

那麽多的笑語聲中,他輕易就能分辨她那低沉沙啞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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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他總覺得她的聲音像老太婆或烏鴉,可不知從何時起,她沙啞的聲音卻總讓他想起冬日裏加了麥酒的熱牛奶。

他看着她上前幫忙扶起那滿臉通紅的女孩,發現有男人在看,蘇菲亞躲到了她身後,她回身掃視了那些男人一眼,挑起了秀麗的眉。

那幾個家夥立刻掉過頭去,繼續清理主城樓後方的污水池,把裏頭的糞便挖出來,搬去城外田裏做成堆肥。

女人與女孩們繼續做事,她讓蘇菲亞披上了一件床單,回房去換衣。

但是,他能看見,那些男人和在城牆上的士兵,還是忍不住會偷看她們。

除了她們依然有人露出小腿在踩洗衣物,也因為她。

雖然已成男爵夫人,她依然親手做事,為了做事方便,她和其他女人一樣穿着麻布衣裙,可即便穿着簡單樸素,她看起來依然很特別。

就算只是在曬衣服,她舉手投足也和旁人不同,有一種莫名的優雅、沉靜,吸引着人們的視線。

城堡裏的孩子們都很喜歡她,如果她不在病房照顧病人,總會有幾個孩子在她身邊跟前跟後的,急切的想讨好她,試圖引起她的注意。

事實上,除了那些跟着賽巴斯汀出門的士兵之外,城堡裏幾乎所有的人,無論男女,都有同樣的問題。

路易就別提了,完全是她忠實的擁護者,壞脾氣的安德生,只要她一喊就會出現,別扭的安東尼随時都在注意她的動靜,曾經被她照顧過的邁克爾他們,更是三不五時就會繞過去,關切她在做什麽,需不需要幫忙;他無法不注意到,那幾名士兵現在總會有一個留在城裏,像條大狗一樣的在她身邊晃蕩,對于當時她差點被燒死,他們卻都在田裏,不在她身邊,沒有來得及保護她,讓那些欠了她一條命的男人們耿耿于懷。

可他也清楚,跟着賽巴斯汀遠行回來的人,也注意到這件事,城堡裏的士兵,分成了兩派人馬,就連吃飯時也各坐一邊,雖也會談笑風生,但各自心中都已有了芥蒂。

他沒有阻止邁克爾他們自動自發的留意,是因為城堡中現在除了士兵,還有從各地湧來的村民與農奴,有些人他根本見都沒見過,他不是真的信任他們。

城堡裏的人太多了,所有的男人與男孩都睡在大廳,女人與女孩都擠在馬廄二樓,現在就連主城樓二樓的器械庫和廚房地板上到夜裏都躺了人,她清出了其中一間塔樓的病房,不過沒人想去睡那裏,寧願躺在樓梯或城牆上,也不想待在那充滿痛苦記憶的地方。

現在是夏天,露天裹着毛毯一樣可以睡,但到了秋冬,鐵打的人一樣也擋不住凜冽的寒風。

他知道她說得對,他必須重新統計領地裏的農奴和可用的人手,分配那些荒廢的屋舍與田地,那是說如果那些人願意試着重新照顧分配到的田地。如果我是領主,我會讓所有人自由。

她那荒謬的主意,驀然浮現。

這幾日,她可笑的話總是時不時會浮現,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

“大人,你找我?”

他回過神來,轉頭看向賽巴斯汀。

眼前的男人如同他一般,即使在城堡裏,腰上仍挂着一把長劍,據他所知,這男人和他一樣,就算睡覺也把武器擺在身邊。

波恩走回桌邊,用筆上的羽毛,指着桌上攤開的地圖,道:“有個農奴說,十天前,北邊這裏有個荒廢的農舍失火了。”

賽巴斯汀走上前來,看着他所指的地方,擰起眉頭。

“我記得你說過再過去這裏,是馬克斯的領地?”

“紅鼻子馬克斯。”賽巴斯汀點頭,補充:“他把女兒嫁給了貪心的莫裏茲,他們是世仇,聯姻本來是為化解仇恨,不過沒有成功,他們還是常常互相攻擊對方。”

賽巴斯汀說着頓了一下,擡眼看他。

“你懷疑是馬克斯的人放的火?”

“也可能只是有人借住時,不小心釀成的意外。”波恩淡淡道:“但如果我沒記錯,之前那裏還有人住時,就曾經被搶過。”

賽巴斯汀一怔,沒想到這男人會記得,他看着眼前這男人,點頭回答。

“對,之前那裏偶爾會有盜賊出沒。”

這是臺面上的說詞。

可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上一任的史瓦茲男爵是個冷酷無情的男人,但現任的史瓦茲男爵和他的父親不同,說好聽點,他是個斯文的好人,說難聽點,他很好欺負。

西蒙還活着時,幾乎年年被搶,但他不擅戰鬥,習慣息事寧人,以至于劫掠事件時有所聞。

有時,那真的是盜賊,但大部分時候,每個人都心知肚明是哪些人幹的。

波恩擡起眼,看着賽巴斯汀,直接道:“我不信任我們這些親愛的鄰居,我要知道他們都在做些什麽。”

陽光從十字箭孔透進,斜斜的照在那男人身上,他姿态輕松,手上還握着一支筆,但他黑色的瞳孔冷硬如石。

賽巴斯汀一怔,有那麽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看着那冷酷無情的老爵爺。

如果附近那些領主還以為眼前這位史瓦茲男爵,依然溫文可欺,他想他們會大吃一驚,如果有人挑釁,他毫不懷疑眼前這男人會親自拔劍砍下對方的腦袋。

“我會派人去查看。”

“找機靈點的,扮成農奴和商人,別打草驚蛇。”

“我知道。”

賽巴斯汀點頭,轉身欲離開找人辦事,卻聽到那男人說。

“還有,順便找幾個人,分頭到各地村莊,清查所有農戶,看還有多少人活着,我要确切的數字。”

波恩看着眼前的男人微愣,擰起了不贊同的眉。

“大人,我們不可能再收容更多的人。”

“我知道。”他直盯着那位隊長,面無表情的說:“我自有打算。”

他等着賽巴斯汀開口追問,但那男人緊繃着下颚,最終什麽也沒說,只是低頭颔首領命而去。

如果我是領主……

女人傻氣的主意又在耳邊響起。

他并不是想照她的意思去做,他只是同意,統計人手是必須要做的事。

只有傻子才會無故讓農奴成為自由民,況且就算他真的願意當一回傻子,那也不能保證那些人會因此願意留下來耕種土地,若換做是他,他眼也不眨就會轉身離開,當年他就是這麽做的。

但當他看着桌上那幾張地圖,卻揮不去她那荒謬的提議。

自由民會來和你借麥種,農奴不會,因為農奴下田勞動的結果,不是他們的。

他擰着眉,瞅着那些描繪在紙上的田地與村莊。

出租田地、收費、釀酒,成立市集與商會,那些事情根本就——

他不知道,他想告訴自己,那不可行,但他盯着地圖,看着那些原本就不屬于他的土地,看着那些紙上的山川、森林、田野,忍不住開始想,開始思考。

在凱細心的照顧下,繼約翰娜之後,夏綠蒂的情況也好轉了。

她松了口氣,雖然知道如果不想被懷疑,自己就不該把每一個染上瘟疫的人都救回來,但她實在無法看着人們在她眼前死去。

為了以防萬一,她讓蘇菲亞和麗莎接管了病房,蘇菲亞勤奮又勇敢,麗莎雖然膽小卻細心,她将那些藥草的知識教給她們,讓病人的好轉與痊愈看來不只是因為她一個人的關系,而是因為整潔的環境和細心的照料。

她不再整天都待在塔樓病房,轉而管理城堡裏的人手,分配工作。

他每天帶着男人們再次開始下田翻土播種?,她則領着女人繼續清潔打掃、洗衣做飯、采摘野菜、藥草。

要做的事和山一樣多,所有的人每天都累得像條狗,幾乎每個人都知道,現在有飯吃,不表示到了冬天存糧就會足夠。

不過,未來看起來不再那麽沉重與黑暗,她偶爾會看見女仆和士兵眉來眼去,甚至撞見有人在牆角或樓梯口打情罵俏;基本上,只要你情我願,不要出現有人被強迫,或公開猥亵的情況,她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除了主城樓之外,城堡裏還有幾棟建築,除了谷倉、廚房,另外有一間倉庫、營房、乳酪房、食品儲藏室,甚至還有一個釀酒場和酒窖;只是它們大部分都是空的,而且積滿了灰塵。

為了妤緩大廳裏擁擠的狀态,她帶着幾個女人整理那棟營房和倉庫,營房就是波恩當初拿來隔離病人的地方,她和女人們将那兩層樓的屋子裏裏外外都刷洗過一遍,再換上幹淨的床單。

當她們開始整理堆滿雜物的倉庫時,清出了不少東西。

裏面堆着一些燭臺,一輛老舊的紡車與織布機,幾張椅子和車輪,一大箱繡有史瓦茲男爵鐵十字紋章的旗子,好幾袋陳舊的麻布與羊毛,一整箱的石蠘;太好了,她才在想要去哪找足夠的石蠟來做蠟燭。

除此之外,倉庫裏還有一些老舊的盾牌、馬具;安娜說為了要收容那些孩子,波恩把馬廄二樓空了出來,将這些老盾牌和馬具堆在這裏。

就在這時,一只公鹿頭的标本從堆放雜物的木架子上掉了下來,差點打到她,害她吓了一跳。

“沒事,只是标本。”安娜将那有着兩只巨大鹿角的鹿頭撿了起來,告訴她:“老爵爺很喜歡打獵,我記得之前還有一個山豬頭,不知被塞哪了。”她驚魂未定的瞪着那鹿頭,只覺有些惡心;她可以理解為了生存而宰殺動物,她也會為了制藥,把蟲蛇浸泡起來,但只是為了炫耀,就把死掉動物的頭做成标本挂起來,實在非常野蠻且愚蠢。

“這些标本為何在這?”她問安娜。

“它們本來被挂在主卧室裏,但大人生病那陣子,說他不喜歡睡覺時還被這些動物盯着看,就要人取下了。”

“生病?”她愣一下,看向安娜:“波……大人生過病?什麽時候的事?”

“我記得,是去年春天吧。”安娜把那沉重的鹿頭傳給身後的女仆,讓女仆将那可憐的東西拿到外頭去,邊和她說:“大人當時病得很重,我們本來以為他要不行了,但後來他病情就好轉了,真是讓人松了口氣。”

凱一愣,沒想到他也曾病得如此嚴重。

“那場病,真是将他折騰了好一陣子。”廚娘嘆了口氣,說:“大人以前十分俊美,漂亮得像天使一樣,總是幹幹淨淨的,微笑永遠挂在臉上,迷得所有的女孩暈頭轉向,一看到他就忍不住臉紅心跳。但自從大病一場之後,他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成天總板着臉,開始和賽巴斯汀一樣,老是全副武裝的帶着那把劍走來走去——”

碎念到一半,安娜看到她擰起了眉頭,突然發現自己有點逾矩了,停住整理雜物的動作,尴尬的看着她,“夫人,抱歉,我不該說這些的。”

凱搖搖頭,只好奇再問:“他以前很愛笑?”

安娜看她好像沒有生氣,還想知道其他,悄悄松了口氣,才繼續說:“老爵爺是個很嚴厲的人,但大人不是,他從小就很善良,不過這幾年的瘟疫和饑荒,讓我們都經歷太多的死亡。”

說着,安娜想起一件事,連忙去把那堆放在角落的東西拖出來,在高窗下掀開蓋在上面的亞麻布,興沖沖的把手裏的東西現給她看。

“你看。”

凱一愣,發現那是一幅畫。

畫裏的男人才剛成年,臉上還有着些許青澀,但真的十分俊美,男人穿着正式的禮服,黑發及肩,黑瞳裏的神情十分溫和,臉上挂着迷人的微笑。她看着那幅畫,心頭猛的一跳,只聽見安娜感嘆的說。

“死神或許饒了他一命,但也偷走了他的笑容。”

凱瞧着畫中男人,明明這人和波恩很像,他們有着同樣豐厚烏黑的發,同樣的黑陣,同樣高挺的鼻和光潔方正的下巴,她卻怎麽樣也無法把這溫和的年輕男人和他當成同一個人。

畫中的年輕人,皮膚白淨、光滑,像只被日日喂養照顧的俊美小白馬,他則像是冬眠過後,餓了好幾個月的大熊,削瘦、饑渴、兇猛。

他們的模樣相同,神态卻完全像是不同的人。

“這幅畫為何被收在這裏?”她聽見自己問。

安娜聳了下肩,道:“大人命令的。”

腦海裏,有些想法一閃而過,她來不及抓住,只揪到一個模糊不清的尾巴。為了她也說不出的理由,凱将那遮蓋油畫的布蓋上,道。

“那就繼續收着吧。”

“收這兒嗎?”安娜問。

凱聞言,這才想起來,她整理這間倉庫,是為了要清出更多空間給人住。她想了一下,交代着:“收到主城樓的閣樓裏。”

“知道了。”

兩個女人将畫搬了出去,凱和安娜繼續打掃倉庫,卻忍不住一直想着方才那幅畫。

廣場上,人們在喧鬧着。

在倉庫裏的女人,聞聲都朝門外看去。

“怎麽回事?”凱開口問離門口較近的約翰娜。

“他們抓到了一個賊。”約翰娜說着回頭張望了一下,又道:“啊,不是一個,好像是三個。”

凱愣了一下,放下手中掃把,朝門外走去。

廣場裏,人們聚集在一起,有士兵、有村民,安東尼他們也全圍在那裏,她擠過人群,看見波恩站在人群的中間。

他身前跪着三個骨瘦如柴的孩子。

“你們知道,偷竊是犯法的吧?”

凱隔着大老遠的距離,看着他面無表情的臉。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不是故意的……只是我們餓了……真的好餓……”大概才八九歲的女孩一直哭,急着解釋。

男孩死白着臉,跟着說:“我們的母親死了,父親也病倒了,我們好幾天沒吃東西了……我們只是想煮點粥給父親喝……”

另一個男孩,已經是少年了,年紀比較大的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波恩沉着臉,擰着眉,瞪着那跪在他面前,吓得臉色發白的三個孩子。“大人,你必須處罰他們。”賽巴斯汀說。“他們只是個孩子。”邁克爾不贊同的擰眉。

“他們是農奴,而且是小偷。”賽巴斯汀冷着臉:“偷竊的行為不能被鼓勵。如果你讓他們走,等于宣告所有人都可以這麽做!”

該死,隊長這句是對的。

凱心頭一沉,臉微白。

波恩擡起眼,看着身邊那位隊長,挑眉。

“所以你的建議是什麽?”

“一人打個十棍,以示懲戒。”賽巴斯汀說。

十棍!

那些孩子如此瘦小,等打完,他們恐怕也早死了。

廣場上的人,瞬間都安靜下來,忐忑與不安隐隐浮現在空氣中。

可在場的人如此多,早已不只是原先住在城堡裏那些人而已,不管他如何處理,一定會有人把話傳出去,如果他不懲罰他們,人們會以為可以偷盜他的糧食,如果他懲罰了,這幾個孩子絕對撐不過去。

凱的心,提到了喉嚨,才要上前,卻聽到那始終沉默的少年,擡起頭來,看着波恩,臉色蒼白的道。

“大人,是我逼他們幫我的,你要打,打我就好!三十棍都打我就好!”

波恩瞪着他,那少年沒有閃避。

波恩朝一旁的賽巴斯汀伸出手,“棍子。”

該死!她知道波恩必須懲處這些孩子,但這和謀殺沒兩樣了!

“大人——”

她的叫喚,吸引了他和所有人的注意。

凱握緊拳頭,快步上前,來到他身邊。

他擰起了眉,不悅的看着她,手裏握着賽巴斯汀遞給他的棍子。

她知道每個人都在看,她的眼角餘光看到那位隊長對她皺眉,看見跪在地上的孩子瑟縮顫抖。

她在他面前屈膝,行了個正式的禮,然後看着他,開口道:“大人,我需要人手,把這孩子打死,并不能改變什麽,與其如此耗費大人你的力氣,我相信如果你把他們交給我處置,讓他們為塔樓病房裏的患者清理穢物,會是更洽當的處罰。”

他眼微眯,緊繃下颚,低頭傾身,壓低了音量。

“我的夫人,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我的大人,我只是給你另一個建議,我相信賽巴斯汀隊長對處理小偷很有經驗,但也許你可以考慮一下——”

他緊抿着唇,将頭俯得更低,冷聲開口:“讓開。”

她心頭狂奔、冷汗微冒,只能悄聲匆匆道:“波恩,你不需要用恐怖統治這座城堡。”

他鼻翼歙張,剎那間,黑陣變得無比闇黑,然後他張開嘴,揚聲。

“讓開。”

那是一句命令,一句不能違抗的命令。

他揚高了聲,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見這句不容質疑的命令。

凱一顫,清楚在他眼裏看見突然而起的怒火,那被她點燃的火氣。

看着眼前額冒青筋的男人,忽然間,她領悟到,他本來其實很冷靜,還算冷靜,或許根本沒有打算真的打死那孩子,是她把他惹火的,不知說了什麽,惹火了他。

她不該也不能在公開場合違抗他。

即便他說過不會打她,但如果她違抗了他,只是逼他處罰她,就像他不得不處罰那偷竊的孩子一樣。

這突如其來的領悟,讓她心頭狂奔,喉嚨緊縮。

或許她該做的,是信任他?

但若是他真的殺了那個孩子怎麽辦?

如果他将那被貧窮、疾病與饑餓,逼得去偷竊的孩子毆打致死,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辦法站在他身邊,坐在他身旁,和他睡在同一張床上。

他嚴酷冷硬的臉龐因為強忍的怒火而微抽,黑瞳炯炯的瞪視着她。

拜托你,別這麽做。

她想開口求他,可當她看着他的眼,知道她不能這麽做,她不能在如此多人的面前違抗他,不能這樣要求他。

此時此刻,除了讓開,除了懷抱那丁點的希望,她沒有別的選擇。

凱看着眼前的男人,只能在身前緊緊交握着雙手,然後深吸口氣,往旁退開。

他木然的握着那可怕的長棍,走過她身邊,她不由自主的屏住了氣息,轉身看着他,和那名少年。

“趴下。”

冷酷的聲音,從他嘴裏冒了出來。

少年微顫,但順從的趴在地上。

她看着那個男人走到那瘦弱又害怕的少年身邊,高舉長棍,狠狠揮下——

乓!乓!乓——

他揍了那孩子,紮紮實實的将那孩子的屁股打得皮開肉綻。

每一棍擊打的聲音,都異常的大聲和可怕,教在場所有人聽得心驚肉跳,另外兩個小兄妹更是緊抱在一起,哭得淚流滿面,卻不敢上前阻止。

他每揍那孩子一下,她就忍不住瑟縮一下。

那少年死命咬牙忍痛,但到了第三下,那孩子開始哀號痛哭出聲,他沒有因此停手。

乓!乓!乓——

痛揍和哭嚎的聲音,交互在冰冷的石牆與建築間回蕩。

因為太過用力,他手上的棍子都裂了開來,斷裂的小木片因此彈飛出去。他高高舉起裂開的長棍,狠狠的再下一棍,每一棍都教她瑟縮,讓她的臉色都因此變得更加蒼白,雙手絞握得更緊,反胃的感覺數次湧上喉頭。

乓!乓!乓!乓——

他一棍一棍的打,打得她心頭扭絞着,但那男人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她一眼。

她無法理解他怎能如此殘酷,就在她以為自己要吐出來的時候,他停了。

在那恐怖的擊打聲中,她真的以為他會打完那三十下,直到那孩子被活活打死,但在第十棍打完時,他停了下來。

“這是你偷東西的懲罰。”

他冷酷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回蕩在內庭廣場,傳入每個圍觀但沉默的大人小孩耳裏。

她看着他低頭看着那趴在地上,眼淚鼻涕流得滿臉,虛弱得喘不過氣來的孩子,再看向旁邊那兩個吓得臉色發白、滿臉是淚的小兄妹說。

“至于你們,從今天開始,得留下來幫忙清糞。”

說着,他轉身朝她走來,面無表情的告知她。

“現在,他們是你的了。”

她看着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沒有等她反應,只是抓着那裂掉的長棍,轉身離開了她。

那孩子趴在地上,雖然虛弱、奄奄一息,鮮血還染紅了他的臀部,但他仍在嗚咽,依然活着。

一時間,有些暈眩,她喘了一口氣,然後才發現自己方才始終屏着氣息,沒在呼吸。

她深深再吸一口氣,這才快步上前,在那孩子身邊蹲下。

他在她眼裏,看見熟悉的恐怖、畏懼。

她的臉白得像雪,他能看見她的瑟縮,能看見她眼裏透出的驚恐畏怖,像是在看着一個披着人皮的怪物。

那眼神,讓他莫名惱怒。

波恩不爽的抹去腦海裏那女人震驚的模樣,将那根長棍放到桌上,垂眼看着擺在大廳長桌上的地圖。

那是史瓦茲的領地,史瓦茲爵爺所有的領地。

從東到西,從北到南,在那之外,還有包圍着這塊土地的其他家族,那些對這塊土地垂涎已久、虎視耽耽的鄰居。

他痛揍了那個孩子,他不得不。

他有他必須做的事,有些規矩是不能被破壞的,人們必須遵守,不能違抗。

如果她無法接受,那是她的問題。

他木然的在椅子上坐下。

賽巴斯汀和邁克爾走了進來,兩人沒多說什麽,只是回到位子上,繼續和他讨論那些讨人厭的鄰居,還有接下來需要開墾播種的土地。

然後,天黑了。

女仆們開始送上餐點,那個女人不見人影。

有那麽一陣子,他以為她不會出現,怒氣和煩躁開始在胸中累積堆疊。

他不想處罰她,他承諾過不會打她,不會當衆給她難看,但如果她試圖違抗他、挑戰他的權威,他還是會做他必須做的事。

然後,她出現了,在他身邊坐下。

整個晚上,她都安靜而恭順,表現得很正常、平靜。

那異樣的平靜,反而更加困擾他,讓煩躁又起。

她吃着碗裏的燕麥,喝着杯裏的水,一臉的面無表情,沒有對男人們的吵鬧喧嘩皺眉,也不曾多看那些男人肮髒的手腳一眼。

他知道她對士兵們的衛生習慣一直很不以為然,他應該要命令他們把身體維持清潔與幹淨,他應該要叫這些人在吃飯時有點禮貌與秩序。

但他應該要做的事,已經他媽的多了!

她一湯匙一湯匙的把食物送進嘴裏,維持着規律而單調的動作,他懷疑她知道自己吃的是什麽。

她那神魂都不在的模樣,讓他莫名惱怒。

就在這時,角落那邊有人打了起來——

騷動是從後方角落突然開始的,凱完全沒有預料到。

這一刻她還坐在他身邊,試圖把豆子與燕麥送進嘴裏,下一瞬鬥毆就忽然爆發。她吓了一跳,一時有些驚慌,女人們驚呼連連,像小白兔一樣紛紛閃避,男人們卻圍了上去。

她還以為那些男人會将打起來的兩人拉開,他們卻只湊在那裏看熱鬧,還一邊吆喝着。

打架的那兩個是士兵,他們像兩只野獸一樣互毆着,不時撲來撞去,撞擊着牆與桌椅,發出巨大的聲響,當那兩人撞到長桌時,力道大得就連沉重的實木長桌都被撞得往這挪動推移,還差點撞到了她,凱閃避不及,但身旁的男人及時伸出了手,将她一把抱開。

她驚喘出聲,還來不及回神,他已松開了手,轉身大踏步上前,擠進了看熱鬧的人群。凱慢了半拍才發現他上前是要去阻止他們,一時間有些驚慌,忙抓着裙擺上前。

那兩個人都很高大,有一個比他還高,另一個則壯得像牛一樣,他雖然最近吃得比較多,沒之前那麽削瘦,但和那兩人比起來,還是太瘦。

當她跑上前去,以為會看到他被誤傷打倒在地,誰知卻見他觑了個空,擡腳踹飛了其中一個,閃過另一個人的拳頭,抓住那男人的手臂,瞬間将對方摔過肩頭,輕而易舉的就将那兩人分開。

被踹飛的男人搞不清楚狀況,起身想再攻擊,卻遭他一拳又重重打倒在地。

那一拳很重,拳頭打在腦袋上的聲音回蕩一室,讓她都縮了一下。

另一個男人怒吼着爬起身來握拳攻擊他,凱心頭一停,但他很快回身,左右雙拳交互連擊,一拳打在腰側,在對方痛得彎下腰來時,他又一拳狠狠打在心窩,然後趁其未及反應,再乓的一拳打在頭側。

鮮血從男人歪斜的嘴裏飛濺至半空,他反向再揮一拳,往上擊中對方下巴,一顆牙齒飛了出來,和着鮮血飛滾,掉落。

他的動作快、狠、準,瞬間又把那男人擊倒在地。

一切,都發生在眨眼之間。

剎那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杯盤狼籍的大廳裏,一片沉寂。

“這是我的城堡,我的大廳,你們以為自己在做什麽?”

他環顧全場,聲音不大聲,卻很冷酷。

打架鬧事,卻被他接連揍倒在地的兩個男人僵住,終于回過神來,圍觀的人也不敢再吆喝,全都安靜了下來。

他看着那兩人,再掃視一旁衆人,冷冷吐出一句。

“回去吃飯。”

男人們聞言紛紛回到桌邊,不忘把被撞歪的長桌拉正。

那兩個打架的男人慢吞吞的爬站起來,雖然不爽,還是在他的瞪視下,頂着鼻青臉腫的模樣,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轉身,看見她。

凱張嘴想說些什麽,卻只覺腦海裏一片空白。

眼前的男人,臉上沾着他人的血,全身上下散發着暴力的氣息,黑瞳裏透着吓人的戾氣,和今天下午相較,有過之而無不及。

下一瞬,他走上前來,抓住她的手臂,幾乎是有些半強迫的将她帶回主位,把她塞回椅子裏。

她沒有抗拒,只感覺心髒跳得飛快。

他走到那鍋燕麥前,拿起幹淨的木碗,重新裝了一碗燕麥,砰的一聲放到她面前,然後替自己也裝了一碗,坐回位子裏,再次開始吃那碗燕麥。

前方長桌上的每個男人,都安靜又快速的再次吃起粥來,女仆們快速的收拾擦拭地上翻倒的燕麥、豆子和碗盤。

某種沉悶而緊張的氣氛,充滿了整座大廳。

凱低頭垂眼,強迫自己拿起湯匙,繼續進食。

身旁的女人安靜的吃着碗裏的食物,臉色卻無比蒼白。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可他清楚曉得,剛剛那一幕,只是讓事情更加惡化。他要掐死那兩個鬧事的王八蛋!

他應該用說的就好,應該命令他們住手,就像西蒙一樣,但他懷疑那兩個鬧事的家夥當時聽得到他說話。

他沒有想,上前阻止,只是直覺反應。

他應該要像西蒙,但他就像艾立克。

像那個殘暴、該死的老怪物!

這一切,讓他更加焦躁,一股莫名的憤怒攫住了他——

“大人。”

驀地,她開了口。

他一怔,停止将那碗爛糊送進嘴裏,轉頭朝那女人看去。

“我們今天把倉庫與營房清理出來,整理幹淨了。”她握着那木湯匙,仍垂眼低着頭,攪拌着碗裏的燕麥與豆子,用那沙啞的聲音,淡淡道:“那兒有床、有木箱,能讓大夥兒放些私人物品,也比較寬敞。男人們要是搬過去住,空間大一些,或許能減少一點争執與摩擦。”

波恩瞪着她蒼白的面容,腦袋一時有些轉不過來。

他怎麽樣也沒想到,她會在這時提這個。

他還以為她被方才那陣混亂吓壞了——

好吧,或許事情并沒有這麽奇怪,他們在鬧事,這不是第一次了,前幾天也有人在廣場裏吵起來。

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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