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濕熱的夏季,在忙碌中飛逝。
她帶着蘇菲亞與麗莎她們再一次将瘟疫控制了下來,他和男人們則收成了包心菜和第二批豆子,還有一些又瘦又小但勉強可以吃的蘿蔔。
賽巴斯汀和他之前各自帶回來的牲畜開始長大,小雞變成了母雞開始下蛋,羊兒們也大到可以開始産奶,滿地跑的小豬仔和羊只每天都會被年紀小的孩子們帶到森林裏放養再趕回來。
餐桌上加了羊奶的燕麥終于有了滋味,而不是淡得嘗不出奶味,炒蛋更是人人熱愛的美食,而不是只給孩子獨享的佳肴;之前只有她那只母雞會生蛋,産下的蛋她都打在給孩子的燕麥粥裏。
因為人手變多,波恩不再需要天天到田裏幫忙耕種除草,開始在廣場上訓練士兵;她注意到,他把男人們分成兩批,只要還想留在城堡裏,無論農奴與士兵都得輪流下田與守城,若輪到留守在城裏,就得練武。
波恩教導像安德生那樣半大不小的少年,賽巴斯汀則負責訓練成人。
兩個男人将手下的人逼得很緊,連才剛滿十二歲的卡恩都得參加練習,學習棍棒與刀劍、拉弓和射箭。
她對那位隊長仍有所畏懼,但那家夥确實有一身好武藝,他甚至能以一敵三,将另外三個男人輕松打倒在地。
她不喜歡棍棒和刀劍交擊的聲音,那總讓她神經緊張,雖然她曾覺得沒必要把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都拉去訓練棍棒,但她能夠了解他的憂慮。
她聽過他和那位隊長在吃飯時讨論附近那些惡鄰的事跡。
似乎每年入秋收獲時,那些窮兇極惡的氏族就會來搶糧食,去年天氣太糟,他們收成很差,收下來的麥子與燕麥都儲存到城堡裏,這座騎士城堡建造得很紮實,只要把城門一關,就不會有太多損失,但守城還是需要士兵,有許多士兵去年冬天病死了,除了耕種的人手,他們也需要更多的兵,好應付随着收獲而來行搶的惡鄰。
今年為了避免收成太差,波恩擴大了耕種的土地,雖然來借麥種的人還是太少,沒有足夠的人手去耕種更多,可他們都認為,燕麥收成還不錯的消息遲早會傳出去,他們即将開始為黑麥播種,若收成後囤到城堡裏的谷倉,當然就不需要擔心,可若有人在麥子成熟,他們卻還沒來得及收割時來搶或偷,就需要士兵去看守麥田。
他們需要兵,能抗敵的兵。
至少守在城上的士兵,已經是真人,不再是他要安東尼做的稻草人了。
所以她閉上嘴,不對這件事發表意見。
不過,即便她光是聽到那些打鬥的聲音都覺得頭皮發麻,那些男孩們卻對這件事非常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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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崇拜那兩個男人。
波恩和賽巴斯汀從未在人們面前對打過,她聽過男孩們偷偷争論誰比較厲害,有些人覺得隊長武藝比較高強,其他的認為領主比較厲害。
看着那兩個一樣高壯的男人,她忍不住在心裏投波恩一票。
像是察覺到她的視線,那男人在這時轉頭昂首,朝她看來,看見經過廣場旁,伫足觀看的她,他的黑眸在瞬間亮了起來。
不知怎,驀然想起夜裏的激情,她感覺到臉微紅,身體莫名熱了起來,連忙匆匆拉回視線,轉身離開,卻清楚意識到他的視線仍追着她,有那麽一會兒,她還以為他會丢下那些人跟上來。
幸好他沒有,她害怕無論他想做什麽,她都會在大白天就任他為所欲為。
她沒有辦法抗拒那個男人。
那天夜裏,她意外看見的記憶碎片,不斷困擾着她,他只在她面前才出現的柔情和脆弱,更緊緊抓住了她的心。
但她不敢問,不敢問他那些過去,害怕自己的能力會吓到他,讓他對她避之唯恐不及。
凱轉過主城樓,走到後院的藥草圃查看那些藥草的情況。
前些日子,她把之前從森林裏帶來的藥草都種了進去,雖然今年的雨水仍有些過多,但它們勉強存活了下來。
她蹲在藥草圃裏拔除雜草,摘掉迷疊香和薄荷的嫩芽和過多的枝幹,讓它們能生長得更好。如果可以,她也想這樣輕易的摘掉他那些痛苦的回憶,可惜那也不是她能做到的事。
她把那些摘下的嫩芽與枝幹放到籃子裏,準備拿到廚房煮成茶水,廣場裏的男人們已結束了對練,各自去做各自的事,她沒看見波恩,卻看見賽巴斯汀看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蘇菲亞。
蘇菲亞抱着一疊幹淨的布巾,走到主城樓後方的公共浴場,那隊長剛開始只是看着。
半晌後,他尾随在那女孩身後。
凱見狀,心頭一跳。
離天黑的時間還早,沒人會在這時去那公共浴場。
浴場的門朝着後院,曬衣架上的床單遮掩了她的身影,她知道那隊長沒看到她;除了她,也沒有人注意到蘇菲亞比賽巴斯汀先進了浴場,看着那消失在門後的男人,凱遲疑了一下,她不想惹麻煩,也不想再和那隊長起沖突,可是……
也許是她想多了,但那個男人看蘇菲亞的眼神不對。
她清楚對那位隊長來說,蘇菲亞就只是個身分低下的農奴,他若想玩弄她,蘇菲亞根本不敢反抗。
她希望事情不會演變成那樣,但她真的想不出其他那位隊長會尾随一位女仆進浴場的理由。
可惡。
凱放下手中小籃,起身穿越床單和後院,匆匆上前推開了門,浴場入口處有點陰暗,只有深處有着水池的那間房門內透着光。
壓着忐忑的心,她朝更衣室走去,卻看到更衣室門口地上散落一地的布巾,她瞬間領悟蘇菲亞已經被打擾。
她心頭一驚,張嘴想叫喚蘇菲亞,心想那男人或許會因為聽到她在外面而收手,可下一瞬,一只大手從後搗住了她的嘴。
沒料到這個,她吓得一顆心差點跳出喉嚨,下一瞬卻發現抓住她的人是波恩,他搗着她的嘴,在她耳邊悄聲警告。
“噓。”
她心跳飛快,只聽那男人搗着她的嘴,開口要求。
“安靜。”
他說,音量幾不可聞。
她不想保持安靜,她不喜歡坐視女人被強暴,可她也不認為他喜歡,而這男人做事總有原因,她遲疑了一下,沒有動。
然後,她幾乎立刻就聽見了那可疑的粗喘與小小聲的呻吟。
那嬌嫩的呻吟伴随着快速的撞擊聲回蕩在浴場的牆壁之間,讓凱瞬間羞紅了臉。她沒想到那位隊長動作那麽快,更沒想到的是,蘇菲亞聽起來,幾乎像是……
老天,雖然她沒辦法完全确定,但那女孩聽起來一點也不像是被強迫的。
下一剎,蘇菲亞顫聲喊着那位隊長的名字。
那是叫喚情人的語調,沒有半點不情願。
凱整個人僵住,瞬間紅了臉,尴尬到不行,身後的男人趁裏面那兩人還無法回神,抓抱着她迅速後退,悄無聲息的從門口退了出去。
他一出浴場大門就放開了她,凱羞窘到不行,面紅耳赤的轉身匆匆朝藥圃走去,但走到一半想想又不對,才要回身,波恩卻一把攔住她的腰,強行摟着她繼續往藥圃走。
“你想做什麽?”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她知道。”
“他可能告訴蘇菲亞說他會娶她——”
“她沒有那麽蠢,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他面無表情的說:“就算賽巴斯汀只是個沒有領地的下級騎士,他也不可能去娶一位身分階級比他低下的女人。”
“你就娶了。”她忍不住脫口。
這話,讓他停下腳步,轉身瞪着她。
“我只是一個自由民。”她看着他說:“你是男爵,但你娶了我,沒有人抗議。”
他抿着唇,低聲斥道:“你是商人的女兒,不是農奴。”
“商人只是自由民,不是貴族。”她仰望着他,低斥:“你是貴族,你娶了我,沒人對此說話,如果隊長和她承諾會娶她,蘇菲亞會相信的,但我們都知道,他不會,那個男人的階級意識很強,對他來說,蘇菲亞只是一個可以玩弄的農奴,和貴族小姐完全不一樣。”
波恩瞪着她,将雙手交抱在胸前,冷聲道:“如果對他來說,那女人只是農奴,他根本不需要騙她,不用任何理由,只要掀起她的裙子就能上了!”
這話該死的可惡,也該死的真實。
凱死白着臉,瞪着他。
“別告訴我,你允許你的人在你的城堡,随意占女人便宜。”
“我沒這麽說。”他惱怒的道:“那是你情我願,你聽到了。”
聞言,她有些啞口,兩耳瞬間紅了起來。
他不耐煩的道:“你覺得那聽起來像是被迫的嗎?!”
“如果他強迫她,你以為她敢反抗嗎?除了默默忍受,女人根本——”
她不悅的争辯,卻被他打斷。
“你有聽到她在尖叫或哭泣嗎?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就像你和我在床上時,一樣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凱滿臉通紅的倒抽口氣,因為羞也因為惱,揪抓着裙子轉身就走。
該死!
波恩暗咒一聲,瞪着她怒氣騰騰的背影,不敢相信她竟然為了一個心甘情願的女仆和賽巴斯汀上床就生他的氣。
他不想和她吵架,但這女人也太無理取鬧了!
他火大的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卻又因為憤怒回過身來,幾個大步追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進懷裏,低頭堵住她的小嘴。
她吓了一跳,伸手推他,但他的手鉗握住她的後頸,讓她無法退開。
夏日午後的風,将兩人身旁的床單吹得飛揚起來。
他霸道又火熱的吻在風中減緩,變得萬分溫柔,害她忘了自己還在生氣,當他停下來,她才發現小手早已攀上了他的後腦,揪抓着他的黑發和衣襟。
他的唇貼在她唇上,黑瞳炯炳的看着她,低聲咒罵。
“該死的,女人,我知道你有理由不喜歡賽巴斯汀,但他沒有強迫那女孩。對,他不會娶她,但那是他和那女孩之間的事,你可以不高興,但別插手在其中,那是上帝的事,不是你的事!當她把腿對男人張開時,就該知道後果,知道她可能會懷孕,知道就算她懷了他的孩子,那個男人也不會娶她!她知道這世界就是這樣運轉的,這種事不斷在發生!所以別說她太年輕或太天真,她很清楚現實是什麽,如果她對此存有幻想,以至于成為貴族的情婦,讓她的丈夫出賣她換取金錢與食物,讓她的孩子天天被痛毆,然後他媽的丢下那個孩子上吊自殺!那也是她的問題!”
眼前的男人是如此憤怒,那幾近控訴,又無比冷酷的話語,讓她震懾不已。
波恩瞪着她失去血色的睑,依然能聽見自己的低咆回蕩在耳邊,他不想說那麽多,他本來只是他媽的想警告她別多管閑事,他痛恨她把事情遷怒到他頭上,然後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時,那些黑暗的積怨就這樣沸騰翻滾的從嘴裏冒了出來,他想止也止不住。
她啞口無言,一臉蒼白。
他放開了她,轉身走開。
凱不知該說什麽,只能獨自站在風中,好半晌都回不過神來。
她滿腦子都是他脫口而出的怨憤,還有他眼中積壓的痛與恨,怨與傷。當她把腿對男人張開時,就該知道後果,知道她可能會懷孕,知道就算她懷了他的孩子,那個男人也不會娶她!
那不是在說蘇菲亞,也不是在說其他那些被貴族玩弄後抛棄的女孩。他說的是他認識的另一個人,另一個女人,而她不敢想像,他曾親眼目睹那樣的悲劇上演,甚至……
她知道這世界就是這樣運轉的!所以別說她太年輕或太天真,她很清楚現實是什麽……
她告訴自己那不可能,他是貴族,是男爵的兒子,他繼承了男爵的爵位。
如果她對此存有幻想,以至于成為貴族的情婦……
恍惚中,她來到主城樓的閣樓,手心冒汗的掀開那幅畫,心跳飛快的看着那個畫中的男人。
她知道,這不是他。
讓她的丈夫出賣她換取金錢與食物,讓她的孩子天天被痛毆,然後他媽的丢下那個孩子上吊自殺!
她不敢想,但如果這不是他……
他憤怒又痛苦的黑瞳,在眼前浮現。
如果……如果他是……
那些充滿黑暗的過往記憶,那些揮打而來的拳腳、皮帶,無止境的饑餓與遺棄,鄙視和毆打,在這一刻,都有了原因。
如果他是……那個孩子……
她喘了口氣,卻壓不下心頭的痛,擡手撝住了嘴,卻依然感覺淚水從眼眶中滑落。
老天……
那一夜,他遲遲沒有上樓。
她把所有該做能做的事都做了,然後坐在床上等。
晚上吃飯時,他坐在她身邊,看起來很正常,但他沒有看她,不和她對眼,一次也沒有。
飯後,她回到房裏,他沒有。
然後,夜深了,萬物俱寂。
火塘裏的火已熄,屋子裏陷入一片黑暗。
她沒有試圖重新生火,只上了床,壓着心口,躺着,看着窗外明月爬升,想着樓下那個不願回房面對她的男人。
她希望他會上樓,她希望他會來找她。
凱閉上了眼,只覺心頭莫名緊縮着。
時光,緩緩流逝。
夜,更深了。
就在她幾乎放棄希望時,那扇木門,驀地被人打開。
她心口一緊,不敢起身,不敢睜眼,怕他知她醒着,又走。
細碎的聲音,在屋子裏響起,她知道他在脫那些裝備,他身上的衣物與鞋襪。
然後,男人上了床。
他那邊的床墊略略沉了下去,她屏住氣息,跟着感覺到他伸出了手,從身後抱着她,将她拉進懷裏,和她蜷縮在一起。
他的身體有些冷涼、透着濕氣,帶着淡淡的肥皂香。
于是,她才發現,他去浴場洗了澡,因為本來他并不打算回房。
可他來了,來找她。
一時間,喉微哽,心又緊縮。
他親吻着她的肩頭、她頸上的脈動、她敏感的耳垂,她情不自禁的在他懷中轉身,伸出雙手擁抱他,回吻他。黑暗中,他脫掉了她身上的衣物,她看不清他的臉,但她能感覺到他的痛苦與渴求,他在暗夜裏分開她的雙腿,她沒有抗拒,只是在他進來時,夾緊了他的腰,迎合着他。
熱燙的汗水很快滿布兩人赤裸的身體,她在寂靜的黑夜裏與他緊緊相貼,在他沖刺進擊時,親吻擁抱着他。
淚水,無法控制的滾落。
下一瞬,他低頭吻去她的淚。
心,顫顫抖着。
他的吻,無比溫柔。
她能感受那憤世嫉俗的男孩的痛,也能感覺到眼前這男人的柔情。
凱不知道他怎麽能一路這樣走來,情難自已的,她愛憐的捧着他的臉龐,親吻他,和他做愛。
他在黑夜中再次和她合而為一,進得好深好深,讓她顫栗得難以自已,她喘了一口氣,他熱燙的唇舌探了進來。
萬物再次變得無比清晰又光亮,卻又模糊得像是不存在。
唯一清楚的,是懷裏的男人。
是他。
夏夜,很溫暖。
他貼着她,皮膚溫暖,心跳沉穩而規律。
她不想動,被他這樣抱着很舒服,和他這樣赤身裸體的貼在一起,感覺莫名自然,像是兩人生來就應該是這樣。
夜,是那麽靜,她幾乎能聽見他心跳的聲音。
男人起身,離開了她。
凱回頭,只見他倒了杯水,也替她倒了一杯。
她接過那水杯喝了一口,看着他回身把水壺放下。
屋子裏還是很黑,只有牆上的斧頭反射着窗外透進的月光。
那淡淡的月華,也映在他背上。
即便在光線不清的黑夜中,她仍能看見他背上那些疤。
不是皮鞭,是皮帶。
情不自禁的,小手撫上了他的背。
他背上的疤,很多條。
之前,她就摸過、看過,還以為是他被送去當侍從時受的傷,但那不是。
她看到一個男人,一名農奴,拿皮帶抽打他。
他微微一僵,肌肉在她手下編緊。
“是誰……打了你?”
緩緩的,他轉過身來,垂眼看着她,黑眼深深,久久不語。
以為他不會回答,她不想強迫他,可他在這時擡起手,握住了她垂落的手,啞聲吐出答案。
“我母親的丈夫。”
這是個很詭異的答案,他是個男爵,他的爵銜是繼承來的,那表示他母親的丈夫,也是男爵。
那個拿皮帶抽他的男人,是農奴,不是貴族。
可她知道,他沒有說謊。
他不是說他父親,而是他母親的丈夫,那表示他不是那男人的孩子,就像她拼湊出來的結果。
她仰望着他,悄聲再問。
“他把你丢棄在森林?”
他抿着唇,沒有回答。
可這沉默,和他眼裏的黑暗,就已經是答案。
就算蒙着我的眼,把我丢到森林裏,我也能輕易走出去。
他如此說過,她知道,他當時還很小,他不是那男人的孩子,那農奴養不起,也不想養,所以把他蒙上眼,一而再、再而三的帶到森林裏丢棄。
一顆心,為他而抽緊,隐隐作痛。
她壓着痛,凝望着他,輕輕再問。
“你的父親,是史瓦茲男爵?”
“是。”
“你是私生子?”
他不該告訴她,他不該證實她的猜測,從一開始就不該回答。她很聰明,太聰明了,他早就料到,他那番脫口而出的話,會讓她起疑。
他不想面對她,不想接受她的質問,不想再對她說謊。
她以為自己嫁的是史瓦茲男爵,是西蒙。
可是,他想要她知道,他不是西蒙,他是波恩。
這很愚蠢,在這世界上,沒有誰真的可以信任,他是私生子,他取代了西蒙,這事若讓人知道,這座城堡,這塊領地,這頭銜都會被奪走。
他不在乎那些東西,但他在乎人。
而他比誰都還要清楚,那些貴族有多麽自私,饑荒和瘟疫一爆發,他們一個個關起門來,藏起糧食,躲在城堡裏,任領地上的人病死、餓死,就算城堡裏爆發了瘟疫,他們寧願病死,也不願意開門。
位在史瓦茲領地東南邊的卡爾兄弟為了防止瘟疫擴散,只要在城堡裏染上瘟疫的人,就幹脆全殺了。
他不能讓這件事情發生。
若非命運的作弄,他也會是一名農奴。
在內心深處,他清楚曉得,他和這塊土地上的其他人沒有任何不同。
但是,即便如此,他還是想讓她知道真相。
眼前的女人不一樣,她留了下來,嫁給了他,把一切都給了他。
他知道,若他不承認,她不會逼他。
可看着她溫柔的眼,他抓握着她的手,心跳飛快,在來得及後悔之前,幹啞粗嗄的坦承。
“對。”
然後,他繃緊了肌肉,屏息等着她的反應。
她沒有露出任何驚慌、錯愕的模樣,沒有大驚失色的指責他,眼前的女人只是從床上跪坐起來,擡起另一只小手,撫上了他的臉。
“我很抱歉。”
她看着他,輕輕的悄聲說。
他能從她美麗的綠眸裏,看見一抹水光,和揪抓住他心頭的情意。
然後,她在他唇上印下好輕好輕的一吻。
一時間,心緊喉縮,無法動。
她再吻他,無比溫柔愛憐的一吻,讓心更緊,教他抓着她的手更緊。
“我不是男爵。”黑陣更深,恐懼又期待的,他無法自已的開口提醒她,告訴她:“西蒙才是。”
“我知道。”她凝望着他,柔聲悄悄說:“我在倉庫裏看到一幅畫,安娜說那是你,但我知道,那不是你。”
他眼更黑,嗄聲坦承。
“那不是我。”
她的手指溜到他嘴上,撫着他的唇:“你是波恩。”
看着眼前這聰明又溫柔的女人,他喉幹聲啞的聽見自己說。
“是的,我是波恩。”
波恩,是熊的意思。
但是,官方使用的拉丁文之中,熊不是這樣說的。
這裏有些人,仍說着古老的方言,那些方言存在的時間,甚至比拉丁文更早、更久。
之前她沒有多想,以為只是因為史瓦茲這個爵銜在這兒很久,以為他某個祖先,也叫波恩。
但她的以為,都不是答案。
他的名字以那古老的語言取名,是因為他根本不是史瓦茲男爵的繼承人。
“波恩。”她瞧着眼前的男人,小手壓上了他的心口,“我很高興,我嫁的男人是你。”
心頭,莫名一陣激越。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竟不介意這一切。
她不介意他說的謊,不介意他篡奪的身分,不介意他把她一起拖下了水。
“若被人發現,是要被砍頭的。”他粗聲提醒她。
凱揚起嘴角,摸着他的心,看着他的眼,啞聲道:“如果不是你,我早就被燒死了。”
看着裸身坐在床上,在月光下,美得不可思議的女人,他再說不出話來。她溫柔的綠眸,驚人的美,像森林之海,情不自禁的他再次跪上了床,伸手将她擁在懷中,低下頭來,親吻她,再次和她做愛,需索要求更多更多。
夏夜,更靜,更深。
月光早已離開高窗,爬上了更高的夜幕。
歡愉過後,他抱着她翻身,讓她躺到他身上,她能感覺兩人的心,一起跳着。
“你怎麽會變成領主?”
他沉默着,過往的黑暗湧現。
你這個該死的雜種!
滾!給我滾出去!老子養不起你——
滿臉胡子的農奴恨恨的說。
兒子?
我只有一個兒子,他叫西蒙。
高傲的男人睨着他,冷酷的說。
他幾乎記不起他們的臉了,他以為他早将一切抛在腦後,原來還記得,如此清楚,一如昨日。
“母親死了。”
恍惚中,眼前好似又看到那個穿着粗布衣裙的女人,動也不動的垂挂在陰暗的屋子裏,腳尖離開了地面一點,就那麽一點而已,如此微小的距離,只差不到他拇指的寬度,她只要用力踮着腳,或許還能反悔,還能站穩。
那女人沒有。
他懷疑她根本沒有掙紮過。
“她拿了一條麻繩,上吊自殺。”
雖然早已從他先前的話語中預知了這樣的結果,她仍在聽到時,感覺一顆心被緊緊揪抓着。
她枕在他胸膛上,沒有動,只再問。
“你幾歲?”
“十歲吧,大概。”
他說着,感覺她的小手,再次撫上了他的心口。
那小手,很溫暖,熨燙着心,淡化了那在谷倉中靜默的黑暗身影。
不自禁的,他伸手撫着她柔軟的曲線,感覺她的溫暖。
在這漆黑的夜裏,一切都晦暗不清,但他能聞到她身上的香味,能感覺她如絲一般柔滑的發,她溫暖的體溫,她如蘭的吐息,和那貼着他的心跳,還有那只安撫他的小手。
波恩深吸了口氣,将她的味道深深吸入心肺中,取而代之的,把那壓抑多年的過往,吐了出來。
“她的丈夫将我趕出去,我餓了,無處可去,所以到村子裏找工作,男爵夫人看到了我,我和她兒子長得一模一樣,她知道我是那老怪物的私生子,将我帶回城堡裏。史瓦茲深信恐懼才是統治的真理,疼痛能夠讓男孩變成男人,每當西蒙犯錯,夫人就讓我穿着西蒙的衣服,代替他去接受懲罰。後來史瓦茲發現了,把我送去西方的修道院。”
說着,他扯着嘴角,道:“可惜,我不是當修士的料。”
凱聽得心口緊縮,他說得輕描淡寫,可她曉得修道院裏的修士,也不是什麽善良的人,她看見他們毆打他。
“你離開了。”
“嗯。”他深吸口氣,撫摸着她溫暖的身體,道:“我離開了,加入了軍隊,打了幾年仗。有一天,我上面的人惹了麻煩,把事情栽贓到我身上,我逃了出來,但他派人追殺我,等我發現時,我已經回到了這裏。”
說着,他頓了一頓,再吸口氣,才啞聲開口。
“我受了傷,西蒙救了我,結果他卻死了。”
“發生了什麽事?”
“瘟疫。”
她聽着他的心跳在耳邊跳動,感覺他的大手撫摸着她赤裸的背。
“瘟疫是不會挑人的,不管你是貴族,還是農奴,瘟疫一視同仁。我們染上了瘟疫,我活了下來,他沒有。”
波恩聽着自己沙啞的聲音,回蕩在室內。
“臨死前,他要我取代他。他還沒有結婚,沒有繼承人,如果他死了,這塊土地會被附近的家族占據瓜分,而那些貴族,你知道他們是什麽樣子的。”
是的,她知道。
他們把門關起來,不在乎生活在其上的人,他們只會強取豪奪,讓人們活活餓死。
凱瞧着撫着他的胸膛,剎那間只覺心好疼、眼好熱。
為那個一再被惡意遺棄在森林裏的男孩,為那個不斷被毆打鄙視的少年,為那一個為了養活自己不得不選擇走上戰場的男人。
可即便在經歷過那麽多的事,如此殘酷的對待之後,他依然選擇承擔了這個責任。
“這是個爛攤子。”她說:“你是個傻蛋。”
“你也是。”他說:“你留了下來。”
凱一怔,心微緊,臉微紅。
“我是不得已的,我怕你回過神之後,又來搶劫我。”
他笑了,那低啞的笑聲輕輕,回蕩着,讓他的胸腔顫動,不知為何,卻讓她的眼熱了起來。
他能感覺到,溫熱的水,滑落,在他胸口。
波恩沒有低頭查看,他知道,那是她的淚.,他可以聽到她小聲的吸着鼻子的聲音,還有那幾不可聞的哽咽。
這一生,不曾和人提起過這些事,他将它們壓着'藏着,以為這樣就可以遺忘,但它們一直都在。
那個抛棄他的男人,那個抛棄他的女人,那個離地不到一個拇指高的腳尖,在心底深處積壓成又黑又硬的石頭,不曾消失過。
可她滾燙的淚,熱了心,暖了胸口,融化了那冰冷的黑暗,将那暗影變得更淺、更淡。
波恩撫摸着她,親吻她的發,在黑夜中,将這溫暖的小女人摟得更緊。
烏鴉。
有人在看他。
他懷抱着懷中的小女人,緩緩睜開眼,看見晨光中,有一只烏鴉停在大床這頭的窗臺上。
那只烏鴉體型很大,比平常的還要大很多,幾乎就像一只老魔,它用那雙黑亮的小眼,看着他。
它在打量他,審視他。
他很熟悉那種感覺,那種被檢視、估量的感覺。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它只是只鳥,可他卻覺得像是在被人看着。
有那麽一瞬間,那只黑色的大鳥,就這樣和他大眼瞪小眼,然後下一剎,它張開了翅膀,飛走了。
一顆黑色的石頭,孤單的被留在窗臺上。
他擰眉,小心的放開了依然熟睡中的她,下床走到窗邊,将那顆石頭拿起來,握在手裏。黑色的石頭,十分冰涼,不規則的形狀,有些地方很粗糙,有些地方卻光滑如鏡。
這是她的石頭。
他見過她之前在塔樓那邊的窗臺上排放它們,平常她總是将那些石頭收在小盒子裏,他知道她很珍惜這些石頭,雖然他不曉得這些石頭有什麽好,但他上次去塔樓幫她拿私人物品時,發現那盒子裏的石頭不全都是黑色的。
有一些是白色透明的,有一些微微帶綠,有一些透着暗紅,還有一些是紫色的,他認得那紫色與白色的柱狀物,那是水晶。
當時,他愣了一會兒,才領悟那一盒子裏全都是未曾打磨過的寶石。
她忘記收起來了,他替她拿了過來,後來他強迫她住到這裏,她反而沒再放過,直到前些日子,她才又把石頭開始這樣放着,但她總會記得将它們收起來。
他不知她為何要這樣在窗臺上擺放那些沒打磨過的寶石,或許是因為它們有些會透光,在陽光下看來很漂亮吧。
這顆石頭,和她的石頭一樣。
窗外,藍天一望無際,是這幾年來難得的好天氣。
他看着眼前那片延伸出去的藍天,不見那只黑色大鳥的蹤影。
也許是她拿出來擺放,忘了收起來。
沒有多想,他轉身想替她收好,床上的女人卻在這時清醒過來,她迷迷糊糊的坐了起來,潔白的被單滑落,露出她雪白的酥胸和其上的粉嫩,她先是轉頭查看他睡覺的位置,跟着擡頭,才看見了他。
一抹紅霞,緩緩上了那張小臉。
晨光映照着她雪白又性感的嬌軀,與微啓柔嫩的唇,還有那綠得不可思議的迷人雙眸,她小小的臉透着光,額前的白發被晨光染成金黃。
她看起來如此美麗又性感,讓他的男性再次硬挺起來。
她看見了,他知道,她的瞳眸收縮着,粉臉更紅。
他放下了那顆黑色的石頭,走上前,低頭親吻她。
也許他不該這麽放縱自己,不該次數這麽頻繁的和她在一起,他不想那麽早讓她懷孕,這不是個适合生養小孩的時機。
城堡裏的食物不夠充足,他領地周圍還有一堆惡鄰虎視眈眈,瘟疫可能一入秋冬又會再次爆發,老天爺更可能突然變臉,來場大豪雨毀了一切。
所以,即便結了婚,他仍小心的控制着自己,盡量不碰她。
起初,事情都還在控制範圍,那時她身上還有傷,總讓他能及時清醒,可最近,要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