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那是一輛黑色的馬車。
隆隆震地的馬蹄與車行聲,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忍不住引頸頻頻探看。黑色的馬車鑲着金邊,那不是真的金子,只是塗上了金漆,但仍讓人睜大了眼睛。那輛馬車用了兩匹通體全黑的駿馬拉車,駕車的馬夫一樣穿着黑色的制服,頭戴全黑的帽子。
村子裏的人許久沒見過馬車前來,紛紛探頭張望,但還來不及細看,那馬車已匆匆疾駛而過,朝男爵的城堡而去。
黑色的馬車沒有因為經過村莊而慢下速度,它飛快的穿越了村子,經過了森林,一路來到了城堡大門前。
雖然只是一輛馬車,守門的士兵,仍迅速放下了鐵閘,黑色馬車因此被迫在橋上停了下來,鐵閘後與城牆上的士兵,緊張的看着。
驀地,馬車的車門,被人打開,一名身着黑色制服的男子,從車裏走了出來,他在橋上站定,張嘴揚聲。
“威尼斯的雷菲法塔夫人,特來拜訪,煩請通報史瓦茲男爵大人與夫人。”
一聽是來自威尼斯的人,守門的士兵一愣,忙派人去通知男爵大人。
波恩聞言,微微一僵。
凱确實說過,她那位在威尼斯的富有阿姨,偶爾會讓人帶東西給她,但他沒想過她那富有的阿姨會親自來看她。
有那麽一瞬間,他真的有想派人把那女人打發掉的沖動,但他清楚那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那女人是來找凱的,他不能将她擋在外面。
“開門,讓她進來。”他說。
士兵匆匆跑了出去,波恩壓着心中那突起的忐忑,放下手中羽毛筆,走到大廳旁的箭孔窗往外看。
那名士兵穿過了廣場,宣告了他的命令。
鐵閘門被打開了,那輛黑色的馬車駛了進來,停在了廣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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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男人先下了車,将車門拉得更開,他原以為那戴着白手套的男人,會伸手攙扶車裏的婦人,但男人不曾擡起手。
就在這時,一名嬌小的女人,自行從車裏走了出來,她穿着深紅色的真絲禮服,外罩上好的黑色天鵝絨做的鬥篷,烏黑的發盤在腦後,其上沒有一絲灰白。
女人雖然嬌小,但沒有彎腰駝背,事實上,她站立的姿态看起來十分年輕,一點也不像個老婦人。
彷佛是知道他在看,她忽然昂首回頭,朝他看來。
雖然隔着一段距離,但他仍能清楚看見,那女人很年輕,太年輕了,不像是任何人的阿姨。
她有一張異國的臉孔,如炭一般的黑發,似雪那樣的肌膚,還有一雙黑不見底、冰冷異常的瞳瞙。
在和她對視到的那瞬間,不知為何,一股可怕的寒意,襲上心頭,教他寒毛直悚。
風,乍起。
他看着她那冰冷黑色的眼,突然間,聞到了血的味道,恍惚中,好似又聽見了殺喊的聲響,又回到了刀光劍影的戰場上,整個世界在那一刻都變得黑暗而腥紅,他渾身肌肉瞬間緊繃,頸後的寒毛全豎了起來。
有那麽一瞬,他以為自己看見她身後揚起黑色的羽翼,下一剎,才發覺那黑色的羽翼,只是她披在身上的黑色鬥篷被風吹揚了起來。
只是錯覺,他告訴自己,卻仍滲冒出了一身汗,冷汗。
然後,她挪開了視線。
那詭異的寒氣瞬間消失,但他沒有因此而放松下來。
她挪開視線,是因為她發現了凱,她舉步朝主城樓後方走去。
沒有想,他轉身下樓。
乍見那個女人,凱驚訝得差點把手中的籃子掉到地上。
經過了那麽多年,眼前的女人看來,仍和當年收養她時相同。
她的臉沒有老,發沒有白,肌膚吹彈可破,紅唇如成熟的蘋果那般豔紅。
澪很美,一直都是美的,即便素顏單衣依然孤高且冷豔,當她打扮起來時,更美得讓人屏息,教周遭事物黯然失色。
這女人對身外之物,向來沒有執着,但此時此刻,她全身上下卻穿戴着真絲與天鵝絨,手上戴着鑽石手镯,雪白的頸項上甚至還有一串紅寶石項鏈。
凱不知她在想什麽,她從來不懂這女人的心思。
她被這法力高強,宛如冬夜寒冰的女人一手帶大,這個女人救了她,帶她回威尼斯,給她飯吃,給她屋子住,給她衣服穿,在她心情好時,也教她讀書識字,甚至帶她雲游四海,可她心情不好時,也曾冷着臉幾個月都不和她說上一句話。
這個女人向來喜怒無常,教人捉摸不定,但凱一直覺得她是關心她的,直到她在威尼斯造成了那場意外,她才發現,對澪來說,她就只是個麻煩。所以,她主動開口說要離開,回到森林裏居住。
澪沒有阻攔她,幾乎像是有些松了一口氣,她讓蘇裏亞帶她到森林小屋,把那屋子給了她,從此她再也沒見過這個女人。
凱從沒想過她會來,特別為了她而來。
“我聽說,你現在是男爵夫人了。”
那美豔絕倫的女人,緩步輕移的來到她面前,用那雙黑不見底的眼,瞧着她,道:“怎沒通知我?!”
“我……”凱小臉微白,緊張的抓着手中的藥草籃,道:“太遠了……而且事情有些……突然……我自己也沒想到……”
澪瞧着她,擡起手。
一瞬間,她想要閃躲,雖然及時止住,但那幾不可見的動作,仍沒逃過那女人的眼,她的小手驀然停滞在半空。
凱氣一窒,臉微白,張嘴想說什麽,又不知該說什麽。
那看來比她還要年輕的女人,面無表情的看着她。
不知為何,即便她沒有表情,凱仍知道自己的反應,傷了她。
因為能讀心,這女人很少主動觸碰他人,凱不該逃避,但她不想讓澪知道,她過去幾個月在這裏做的事。
她知道澪會有什麽反應。
話說回來,她也曉得,只要澪留在這裏,遲早也會曉得,這女人總是能知道她想要知道的事,沒有人能隐瞞她任何事。
莫名的歉疚、尴尬,混着些許的惱,湧上心頭。
正當凱以為她還是會觸碰她的那個當口,她将停在半空的小手收了回去。凱不知該不該松口氣,她依然看不出來澪究竟在想什麽。
然後,那女人微啓紅唇,吐出冰冷的字句。
“所以,你的男爵大人,知道些什麽?”
這話,教她微驚,喉嚨緊縮着。
她張開幹澀的唇,小心的回道。
“我有一個有錢的阿姨,住在威尼斯……”她說到一半,看見波恩大踏步朝兩人走來,心頭一緊,忙在他來到之前,匆匆說:“他什麽都不知道。”
瞧着她緊張的神色,澪揚起嘴角,露出嘲諷的笑,“告訴我,你覺得如果他知道我是什麽,會不會放火燒死我?”
凱聞言,小臉瞬間再次刷白。
她沒有機會回答這個問題,波恩已經來到眼前。
“凱。”波恩站到了她身邊,看着那個明明無比嬌小,卻宛如女王一般高傲的女人,問:“這位是?”
“雷菲法塔夫人。”凱看着澪,小心謹慎的替他介紹,“我的阿姨……”
這女人近看容貌依然很年輕,他清楚有些兄弟姊妹,年紀可以差到十幾歲,或許她們家族就是如此,或許凱的母親和她就是相差十幾二十歲的姊妹,可她長得和凱一點也不像,而且比他以為的還要年輕許多。
不過這些都不是困擾他的問題,真正讓他不舒服的,是她身上那股無以名狀的東西,這女人讓他頸後寒毛都豎起來了。
波恩緊繃着肌肉,朝她微一颔首,自我介紹:“我是——”
他話未完,女人已揚起了嘴角,微微一笑:“史瓦茲男爵大人,我知道,凱和我說過了。”
她在笑,他卻只覺那股寒意再次冒了出來。
他強壓下想握劍的沖動,面無表情的看着她,開口。
“城堡裏沒有客房,但——”
再一次的,那女人開口再次打斷了他。
“大人,你太客氣了,我來打擾,已經很不好意思,您和凱不需要将主卧室讓出來,我在後面那座塔樓裏湊合着就行了。”
說着,她轉身就朝那位候在她身後,宛如她影子的男人交代。
“蘇裏亞,把東西送上去吧。”
“是。”男人低頭颔首,回身朝馬車走去。
她的态度如此理所當然,教人一時反應不過來,待他回神,那女人已飄然越過了他,恍若在自身家宅一般,自顧自朝那座獨立的塔樓走去。
那是鷹塔,之前的領主,都拿那兒來養獵鷹,但老怪物不喜歡鳥,那裏早已廢棄多年,無人使用。
波恩擰起眉,他本想打發她去住村子裏的空屋,但這女人顯然沒有那個打算,他才要上前開口阻止她,身旁的女人卻覆住了他的手。
他朝她看去,只見她小臉有些蒼白,眼裏有着請求。
“抱歉,她只是來看看我。”凱擔心他會惹惱澪,忙擠出一抹笑,道:“應該只會待幾天而已,不會很久的。”
那是扯出來的笑,他可以看見,她的眼裏有着擔憂。
“你是我的妻子。”
紛亂的情緒在胸中翻騰,他全數強行壓下,只看着她,開口。
“你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
那一天晚上,廚娘特別準備了比平常更豐盛的餐點。
餐桌上出現了久違的面包和麥酒,還有羊奶濃湯,以及用面粉、洋蔥、蔬菜和春天時曬幹的菇菌,還有被珍藏許久的火腿,一起烤出來的鹹派,所有的料理,都沒用到一粒燕麥;每個人都知道,貴族是不吃燕麥的,那是給馬和窮人吃的東西。
廚娘安娜用盡心思,端出了超乎平日的豐盛料理,讓餐桌上的男人們瞪大了眼。
他沒有多說什麽,反而是凱見了一愣,當她試圖起身,想去找安娜時,他在長桌下按住了她的大腿,阻止了她。
凱轉頭朝他看去,只見身旁的男人看着她。
“不礙事。”波恩說。
“我沒有這樣要求。”她不安的啞聲解釋。
“我知道。”他清楚她沒有要安娜特別加菜,他告訴她:“是我交代的,只是一餐,偶爾吃好一點,沒什麽不好。”
她一愣,美麗的雙眸變得無比柔軟,她不再試圖起身,只是伸手覆住了他擱在她大腿上的手。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一顆心,莫名安定了下來。
只是一餐,他招待得起。
那女人是客人,但她不是,她是他的妻子。
他的。
餐桌上,人們熱切的期待着,大夥兒都聽說了那遠從威尼斯而來的女人,對那遠道而來的客人異常好奇。
然後,就在這時,那俊美但低調的男人走了進來,通知他,那女人因旅途勞頓身體不适,已經歇息,無法出席這特別為她而設的歡迎晚宴。
大廳裏瞬間一片沉寂。
剎那間,凱尴尬不已,她清楚澪是故意的,但身旁的男人即便不悅,也沒有多說什麽,只一臉平靜的開口。
“請幫我問候夫人。”
“我會的,謝謝大人。”蘇裏亞垂手躬身,走了。
長桌上,還是寂靜,只有熱燙的美食,冒着蒸騰的白煙,散發着香氣。
他瞧着衆人,開口。
“吃吧。”
人們松了口氣,開始争相伸手拿取面包、烤派。
氣氛一下子熱鬧了起來,但凱卻依然覺得窘迫。
“抱歉。”她不自覺低聲和他道歉。
“是我沒想到。”他捏了捏她的手,要她別在意,“威尼斯離這兒很遠,路上也不平靜,她會累也很正常。”
她瞧着他的眼,心頭緊縮着,不管怎麽說,這都是他的心意。
凱沒再多說,只起身替身旁的男人盛了烤派,倒了麥酒。
人們吃着、喝着,開始閑聊。
那一餐,是幾個月來最豐盛的一餐,但她卻沒有什麽胃口。
飯後,她獨自一人來到澪的塔樓,走上樓去。
蘇裏亞替她開了門,那男人看見她,只道:“她在上面。”
凱一愣,想起那女人喜歡待在高處的習慣,于是轉身卻又停下,回頭看他。
他仍站在門邊,瞧着她。
凱張了張嘴,想問他漯在想什麽,但到頭來,她還是閉上了嘴。
小時候,她有一半的時間,是他在照顧的,但這個男人,是澪最忠實的仆人,如果澪不想他說,他一個字也不會吐出來。
所以,她沒有開口,只是揪緊了裙擺,轉身走上樓。
塔樓的頂樓沒有堆放任何東西,鷹塔是獨立的塔樓,兩邊的城牆,就只是面牆,城牆下方的山坡十分陡峭,幾乎和懸崖一般,下方還有湍急的河流經過,河的對岸才是森林,因為有着天然的屏障,不易進攻,所以當初的人沒有費事在這邊的牆內建造樓梯與能防守走動的過道。
天已經完全黑了,那女人站在塔樓的胸牆內,看着遠方爬上夜幕的星子。若非她仍穿着那身紅裙,早已和那夜色融為一體。
“我以為你說你不舒服。”
“我不喜歡被人當動物觀賞。”
“那是他的心意。”她啞聲說。
“他的心意,你的食物。”澪諷笑一聲,轉過頭來,瞧着她:“我給你那些,不是讓你拿來開救濟院的。”
凱臉微白,一時語塞,知道澪還是發現了她做的事。
“不是全部,波恩和他的人,種出收獲來了。”
“你忘了在威尼斯發生的事?”
這一句,教她臉色更白。
澪看着她,烏黑的大眼微眯,冷聲道:“人們從來就不會懂得感激,他們只在需要你時,才會熱切殷勤,若出了事,他們轉頭就會出賣你。”
“他不一樣。”凱握緊了拳,辯解:“波恩不一樣,他救了我,他把我從火刑架上救了下來。”
“那是因為你對他還有利用價值。”澪冷笑一聲,“你有食物,你能治療瘟疫,他需要你,所以他才保護你。”
“他也保護了這城堡裏的每個人,當所有的城堡都把門關起來,将那些村民拒于門外時,只有他開了門,只有他收容了那些孩子,只有他沒有把那些患了病的人,丢到森林裏,任其自生自滅。”
凱凝望着她,告訴她。
“他對那些人沒有責任,可他還是做了,他沒有抛下這一切,沒有丢下那些人,他留了下來,試圖解決問題。對我來說,這就夠了。”
寒冷的秋風,飒飒的吹着。
澪看着她,問:“所以,你打算繼續待在這裏?”
凱能感覺心在胸中狂跳,她看着眼前如冰山一般的女人,啞聲開口。
“對。”
“在他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
“他……不需要知道。”凱喉嚨緊縮的說:“我可以……只要我不使用能力,他就不會知道。”
澪沉默的看着她,那冰冷的黑瞳,看得她莫名心慌,不自覺絞緊交握在身前的雙手。
“如果你真的相信他,為何不告訴他,你的能力?如果對他來說,背叛的利益大于保有你時,你以為他還會繼續保護你嗎?如果他真的是個好人,你覺得在救整座城堡的人和救你之間,他會選擇救誰?”
連番而來的問題,讓凱臉更白。
她啞口,無言,答不出來。
“這世界上,沒有誰真的需要誰。”
澪看着她,冷冷的說。
“這世界上,也沒有永遠的秘密,你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
“你不知道……”凱垂着眼,咬了咬唇,吐出一句:“你不能确定……”
“沒有人可以,至少我從來沒看過,如果你以為你可以保有那個秘密,那就太愚蠢了。”
說着,薄輕笑一聲,歪着頭,瞧着她。
“告訴我,凱,你敢和他說嗎?”
她抿緊了唇。
“如果他知道了真相,知道你就是個女巫,還會願意保護你嗎?如果國王來讨,皇帝來要,教宗要他把你交出來,如果他們興兵攻打過來,你的大人是否還會站在你的身前繼續捍衛你?!”
她的話,教凱猛地擡眼,震驚的看着眼前的女人,只覺渾身一陣的冷。
她沒有想過這個,從來不曾想過。
然後,才發現,她不是沒想過,是根本不敢想,不讓自己去想。
“你的能力,從來就只是災厄。”澪看着她,冷酷無情的宣告:“不是什麽神賜的禮物,或大地的恩澪,它只會不斷的帶來不幸。”
凱震懾的杵站在寒風之中,連心也冷。
“當然,你可以留下來,當史瓦茲男爵夫人。”澪說着一笑,“只要你不使用你的能力,或許真能保有你的秘密,或許我剛剛說的那一切都不會發生,或許你真的能夠證明,我是錯的。”
澪瞧着她,輕笑,再問。
“告訴我,凱,你能嗎?”
告訴我,凱,你能嗎?
她沒有回答,她轉身走了。
但澪的聲音,不斷回蕩在她腦海。
恍惚中,她做着每天晚上都會做的事,她到廚房教導女孩們寫字,到倉庫查看那些留下來的男孩,再到浴場确定人們把燈火都熄了,然後到馬廄樓上查看女人們是不是有別的需要。
營房裏的男人,不需要她看顧,賽巴斯汀和邁克爾都在那裏,但她仍是提了一壺熱茶和大餅,送到了城門塔樓上,給必須徹夜守門的士兵。
人們和她說話,她也微笑應答,但一切都虛幻得像是一場夢。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主城樓的,只覺得腳下無比虛浮,胸口莫名緊痛。
大廳裏,長桌已被人清理幹淨,火塘裏的火也已被掩熄。
她走過那長長的大廳,爬上那陰暗回旋的階梯,一步一步走上樓,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木門。
那個男人,站在那裏,全身赤裸。
眼前的一切依然朦胧不清,只有他異常鮮明。
他在等她,她知道。
火光,在他偉岸的身上掩映。
她關上了門,他來到身前,撫着她的唇。
她不該再和他在一起,她應該拒絕他,她清楚澪是對的,澪一向是對的。
許多年前,澪在威尼斯就警告過她,她沒有聽,所以才會造成那場災難。
她還沒有懷孕,她不能一錯再錯,不能陷溺在他的溫柔裏,她可以告訴他,她月事來了,他不會勉強她。
男人不懂這種事,他不會去計算正确的時間。
她不該再和他在一起,她以為自己可以擁有,以為自己能一直待在這裏,和這世上所有的女人一樣,嫁一個男人,為他生兒育女。
但那只是一場夢,就像他只是一場夢。
為了他好,她必須離開,離開他。
她張嘴,想拒絕他,一顆心卻痛得好似快要裂開,而他粗糙的手指撫着她的唇,他灼熱的氣息竄入心肺裏,溫暖着她。
他緩緩低下頭來。
這是錯的。
她仰望着他的眼,萬般的痛苦與渴望,攫抓住她。
凱試圖說話,卻只發出一聲喘息,然後他溫熱的唇瓣觸碰到她的,他的舌探進了嘴裏。
他親吻着她,讓她燃燒起來,教她無法控制的回應着他,感覺身前的男人掀起她的裙子,撫摸着她,然後将她捧抱起來,分開了她的雙腿,進入她的身體。
她輕抽了口氣,不能自已的捧撫着他的臉,攀着他的肩頸,夾緊了雙腿,感覺着他充滿自己,他凝視着她,親吻着她,将她壓在門上。
熱燙的皮膚熨燙着她,粗重的喘息就在她耳邊,他是如此急切、熱情,而她幾乎在瞬間就達到高潮。
淚水,不知在何時奪眶。
他擰起了眉,黑瞳變得萬般陰暗,然後他張嘴伸舌,将她的淚水舔吻而去。
那溫柔的吻,讓她心緊縮,教她身微顫。
他捧抱着她,親吻着她,擡手脫去了她的衣裙,抱着她轉身,抱着她繞過火塘,抱着她跨入浴桶,然後用那雙粗糙的大手,打了肥皂,小心的抹過她全身上下,撫過她的手指,她的腳尖,幫她洗澡,為她洗頭。
然後,再一次的,和她做愛。
她不該和他在一起,不需要澪的提醒,在威尼斯的那場災難發生時,她就知道自己是個災星,所有和她在一起的人,都會因此而受難,所有感恩她的人,都會為此而死去。
因為如此,她才離群索居,才回到森林裏。
再也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她有多麽不該接觸人群,她是這個塵世裏的亂源,是災厄的起因。
可是,她想和他在一起。
她從來沒有想過,她會如此需要一個男人,如此渴望一個男人,彷佛他就是她的陽光、她的一切、她的生命。
看着眼前的男人,凱坐在他身上,不自覺熱淚盈眶,她傾身張嘴親吻他,無法控制的将他納得更深,不能自已的伸出雙手緊緊擁抱着他,在他懷裏因他火熱、為他燃燒。
她不想離開他,她想和他在一起,和這個男人在一起。
心痛,讓淚水不斷泉湧。
然後,才知,原來早已不可自拔,深深愛上。
愛上他。
凱走了,離開了鷹塔,蘇裏亞出現在樓梯口。
澪站在牆邊,看着他走到眼前。
秋風又起,讓天上的雲随風走,銀色的月光靜靜灑落,映照着他冰冷但俊美的臉龐。
“你覺得我很可惡?”
“不。”
他這麽說,可她能看見他眼裏的不贊同。
她朝他伸手,撫着他美麗的面容,他沒有閃躲,他早已習慣她的觸摸。
“你覺得我不應該這麽殘酷。”她冷冷一笑,無情的說:“我只是在陳述事實,如果你對此也有幻覺,最好早點醒悟。”
他黑瞳一暗,沒有辯駁,只伸手将眼前虛弱卻硬撐着身體的女人抱了起來。
因為太過虛弱,她沒有反抗,只依靠在他身上。
“在世人眼中,我們就是怪物。”她閉上了眼,忍着身體的疼痛,冷冷的說:“是妖怪,是惡魔,不是神。”
他可以清楚感覺到她冷漠聲音下的痛苦。
跟着她多年,他看着歲月消磨着她,看着她走遍山川、踏遍萬裏,看着她一次又一次的燃起希望,一次又一次的陷入痛苦的深淵。
太多次的失望,讓絕望和憤怒漸漸又在她眼裏滋生、蔓延,籠罩包圍着她。
有好幾年,他以為她會再次陷入瘋狂,她幾乎又再動手傷人,再次變得冷酷無情,結果她卻帶了凱回來。
一個讓她又愛又恨的女孩,一個和她的姊妹,擁有同樣能力的女孩。
歲月或許消磨了她,那個男人卻仍影響着她。
蘇裏亞抱着她下樓,提醒她。
“冷銀光愛風知靜,左繡夜愛阿朗騰,你清楚這世上,總有例外,就算是怪物,也會有人愛。”
這話,只讓她臉更冷。
“蘇裏亞。”
“嗯?”
“閉嘴。”她說。
他閉上了嘴,可他注意到,她沒有辯駁。
“不要想。”她惱怒的命令。
他停止了思考,讓自己的注意力只集中在腳下,和他正在做的事情上。他抱着她走下階梯,抱着她上了床,替她脫去外衣,為她摘下紅寶石的項鏈、鑽石手镯,然後褪去鞋襪,解開她固定長發的發網,讓她躺上了床,再幫她蓋上被子。
她嘆了一口氣,整個人陷在那柔軟的真絲床被之中,瓜子般的臉,無比蒼白,緊閉着雙眼依然合着,眉宇也仍因苦痛輕蹙。
褪去了那些華貴的裝扮,躺在床上的女人,外貌看起來就像個十七八歲的少女,然後她睜開了眼,而他清楚看見,她眼底那已存在千年的痛苦靈魂。
“走開。”她說。
他替她放下紗帳,吹熄燈火。
臨走前,他看見她再次閉上了眼,一手撫着腰腹上的傷處,一手緊握垂挂胸前刻着回頭鳳凰的銅牌,在床上蜷縮成一團。
他知道她記得,還記得那些人,還記得那個人,她忘不了也不想忘,那個試圖改變她的男人。
這麽多年來,她一直記着,緊緊抓着。
她想念那個男人,所以才讓他開口說話,因為這世上,除了她,就只有他,還知道、還記得,那位宋家的少爺。
有時候,他會覺得,這或許是好事;但有時,他寧願她全忘了。
雖然現在看不到,但他知道在她真絲襯裙之下,右側的腰腹已被妖怪咬掉了一大半。
她不該受傷的,不能受傷,可那條項鏈斷了線,她為了不讓那銅牌落海,才來不及閃躲,他看到了,卻來不及救她,她的肋骨、髒器,被那牛頭人身的妖怪一口咬掉,硬生生的扯了下來,鮮紅的血,四濺飛灑,那甜美的味道瞬間充滿在空氣之中,教現場群妖都陷入瘋狂,連他也差點為之動搖。
可跟着她那麽多年,他見識過,也嘗過,他知道接下來會是什麽情況,他們會追殺她,會吃掉她,争先恐後。
無論是不是聽過關于她的傳說,不管是東方的妖怪、西方的惡魔,光是嗅聞到她的血,就無法抵擋誘惑,那幾乎像是深入骨髓的本能,他們知道她的血肉就是力量,他們能夠感覺到那力量的強大。
受了那麽重的傷,若換做旁人,早死了,不可能還站着。
可她是白塔的巫女,她不會死。
她受了傷,也會痛,即便被吃得七零八落,她依然能活着。
為了一塊銅牌。
只是一塊鳳凰銅牌,她為了它,寧願被咬上那一口,明知會被啃咬撕裂、追殺萬裏,她仍硬生生挨上了那一口。
因為不想失去那男人的銅牌。
有時候,他真的覺得,她還不如把那男人給忘了。
但他看着床上那虛弱的女人,知道她不會這麽做。
安靜的,蘇裏亞從床邊退開,拿着水晶與碧玺,擺放在塔樓四周,然後走到塔樓頂,無聲無息的躍下高大的城牆與懸崖,越過夜空,進入森林,布下法陣。
白霧,緩緩的,從森林裏悄然湧現,不斷升高、蔓延,像一座巨大的高牆,包圍了城堡。
但,城堡裏的月,還是月。
無人發現,沒人察覺。
當他離開森林,回到城堡裏時,看見凱站在男爵的窗邊,身上只裹着一條被單。
她震懾的看着他,然後那位大人出現在她身後,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蘇裏亞優雅的落在塔樓頂,知道她的大人,會讓她暫時沒空來找他,但也許明天吧。
她是森林的孩子、大地的女兒,他早該想到,她會有所察覺。
他轉身,下樓回房,栖身在黑暗的角落,靜靜守候。
“你受傷了?”
澪剛清醒過來,就看見凱坐在床邊。
她擰着眉,瞪着那女人。
“你受傷了。”凱再說。
這一次,是肯定句。
“為何不和我說?”凱知道,只有澪受了傷,蘇裏亞才會去布下如此龐大的結界,好保護澪的安全。
“因為沒有必要。”澪坐起身,用最冰冷、不耐的眼神,瞪回去:“我不需要你的能力,我只是需要休息。”
她沒有因此退縮,反而板起了臉,“你應該告訴我。”
“你什麽也不能做。”澪瞪着她,指着門口:“現在,出去,讓我休息。”
凱沒有出去,只是擰着眉,瞪着她。
然後,她站了起來,澪以為她會出去,那該死的孩子卻只從身後桌上拿來一碗加了蜂蜜的燕麥粥。
“你需要吃東西。”凱說着,再次在床邊坐下,自了一湯匙送到她嘴邊。
澪錯愕的瞪着她,“你以為你在做什麽?”
“照顧你。”凱瞧着她,眼也不眨的說:“就像以前你在我需要時,照顧我一樣。”
澪緊抿着唇,瞪着她。
“蘇裏亞呢?”
“他有事,出去了。”凱平靜的看着那臉色蒼白的女人,開口提醒:“你知道你需要盡快恢複,才足以應付那些緊追着你的妖怪。你必須吃東西。”最後那一句,幾乎就像是一句命令。
眼微眯,抽緊。
裝着燕麥粥的木湯匙,也一樣高舉在她唇邊。
她不敢相信,那曾經只會跟在她身後的小女孩,竟然膽敢這樣對她說話。
話說回來,她之前也沒想到,即便她三令五申,再三告誡,這孩子竟然還是在威尼斯使用了她的能力。
她從來就沒有教導這個孩子要心懷慈悲,要溫柔、要善良、要懂得感恩,那些都不是她的信念,不是她會奉行的道理,但顯然這孩子的母親有。
該死的女人。
博繼續瞪着她,凱也回瞪着她,兩人就這樣僵持着。
“你知道,我是對的。”凱說。
澪眼角再抽,冷聲說:“我比較喜歡你五歲的時候,你那時知道怎麽看人臉色。”
“你比較喜歡所有的事情都照你的意思進行的時候。”凱鎮定的看着她,道:“可惜我已經不是五歲了。”
半躺在床上的女人,臉更冷了,讓房間裏的溫度,瞬間降了好幾度。
正當凱以為她會伸手揮開那燕麥粥時,那女人瞪着她,張開了嘴,吃掉了那一湯匙的燕麥粥。
凱松了口氣,但沒有移動臉上任何一塊肌肉,不展露丁點表情,只是又自了一湯匙給她。
然後又一湯匙,跟着再一湯匙,直到最後那木碗裏再沒有一粒燕麥。
凱端着空碗站起身,朝門口走去,澪卻在這時開了口。
“如果你真的想留在這裏,就應該把我趕出去。”
饑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我不會趕你出去,就像你不會将一個五歲的小女孩,留在森林裏。”
那女人冷冷看着她,只道:“你會後悔的。”
凱看着她,沉默着,半晌,才吐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