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

波恩不喜歡那個滿身華服、珠光寶氣的女人。

他沒有忘記第一眼看到她的感覺,那種黑暗、陰冷,被血腥籠罩全身的驚怖感,依然久久無法散去,每次看到她,他總會忍不住繃緊肌肉,但是當她邀請他到鷹塔用餐時,他還是抽空來了。

他懷疑那個女人真的是凱的阿姨,她和凱除了同樣擁有一頭黑發之外,沒有半點相同的地方,她那冰冷的微笑,高傲的态度,也和凱完全不同。

他清楚她大老遠跑到這兒來,不可能就只是突然一時興起,他想把狀況弄清楚,所以他接受了她的邀請。

他沒有料到會看到眼前這一切。

當她的仆人應他的敲門聲,把門打開時,他走了進去,卻被眼前這個房間吓了一跳。

彷佛像是真的擁有魔法的女巫,那女人似乎揮一揮魔杖,就把這座鷹塔,在短短一夜之間,變得像是公主的房間。

站在這裏,他可以清楚看見這間房裏奢華的布置。

木頭地板上,鋪着從波斯來的地毯,她不知從哪弄來的四柱大床罩着東方異國花樣的真絲床被,高挂床柱的層層白紗上有着精巧的蕾絲。

對外寬敞的高窗,除了被收綁到兩旁那厚重、不透光的天鵝絨窗簾,同樣也有一層蕾絲白紗,它們正随風輕輕飄蕩飛揚着。

一座東方異國的屏風畫着奇異的花鳥,被立在角落;一只雕刻着豐美葡萄和葡萄藤葉的衣箱被擱在床邊。

房間的梁柱上,懸吊着一只三層的吊燈,無數顆閃亮的透明水晶,被小小的銀環編織在一起,垂挂在蠟燭燈架的下方,水晶反射着火光,将一室照得熠熠生輝。

她的仆人将一張本來又醜又舊的邊桌,鋪上了米白色的印度蕾絲,那蕾絲桌巾旁邊還縫綴着小小的珍珠,讓它瞬間看來身價百倍。在那邊桌上的燭臺是純銀做的,上面有着繁複的花葉,一旁的茶壺和杯子,則是東方異國的瓷器,邊緣甚至還描上了金漆。

桌上玻璃燒制的大盤又大又寬,其上擺滿了鮮紅的蘋果、深紫的葡萄、明豔的橘子,紫紅的無花果,還有其他許多他甚至不曾見過、也說不出名字來的的水果,它們結實—,堆得像小山一樣高,從那玻璃圓盤中滿了出來。

好似眼前這富麗堂皇的一切還不夠看,房間的左邊還有張桌子,上面鋪上了桌巾,擺上了一盤又一盤豐盛的食物,火腿、起士、奶油、臘腸,紅酒、甜點、面包、炖菜、濃湯。

她甚至還有一整塊該死的烤牛排,那在鐵板上炙烤過的紅肉被撒上了香料,放在白色的盤子上,因為剛剛才烤好、才切下,肉汁汩汩從切斷面滲了出來,香得教人口水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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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難以相信那輛黑色的馬車可以搭載那麽多的事物,但顯然它就是可以。

他無法理解她在這種時機,去哪裏找來一條牛,他的領地上沒有,他查過了,最後一條牛早在去年冬天就被宰殺,他去河口市集購買牲畜時,連條小牛都沒看到,但顯然她有她的辦法。

“大人,謝謝您的賞光。”

一句輕柔的話語,驀然響起,讓他迅速将視線從那盤烤牛排,挪移到那自稱為雷菲法塔夫人的女人身上。

女人坐在桌子的另一頭,身上換了一套深紫色的真絲長裙,裸露的脖子,挂上了一條珍珠項鏈,每一顆珠子都又圓又白,像葡萄那樣碩大。

她靠坐在一張放了軟墊,有椅背的椅子上,朝他微微一笑,道:“抱歉,我身體依然虛弱,無法起身恭迎。”

他瞪着她,沒有動。

眼前的女人,臉色依然蒼白,笑雖在臉上,那雙眼卻依然很冷,她擡起同樣蒼白的手,示意。

“請坐,這些餐點,雖然有些寒酸,但也是我一番心意,還望大人能見諒。”

這話,隐隐帶着嘲諷,可如果她以為他會轉身離開,她就錯了。

他走上前,拉開了椅子,坐下。

她的仆人拿出葡萄酒,上前為他将杯子倒滿,然後拿起純銀刀叉,切下比他的臉還大塊的牛排送到他面前。

波恩面無表情的看着坐在對面的女人,拿起刀叉,将牛排切開,送入嘴裏,大口大口的咀嚼着。

久違的肉塊充滿口中,柔嫩又紫實的口感,和豐盈的油潤,瞬間充塞口中。他狼吞虎咽的吃着,風卷雲殘的清除眼前的食物。

對面的女人挑了下眉,像是沒想到他會這麽不客氣,但她沒露出鄙夷的表情,也沒對他像餓死鬼的行為多說一句,只是也開始吃東西。

讓他有些訝異的,是那個女人雖然吃得很慢,但也吃得很多。

她的仆人伺候着她,替她将面包抹上奶油,又為她把肉切成小塊,在她的酒杯空掉時,幫她倒上紅酒,那家夥甚至替她剝去葡萄皮,挑出了其中的籽。

那男人做得這麽多,只差沒直接喂她吃飯了。

如果他真的這樣做了,波恩也不會覺得訝異。

“大人,”趁她英俊的仆人忙着處理水果的空檔,她拎着那高腳酒杯,瞅着他問:“你還滿意你的食物嗎?”

“嗯。”他看也沒看她一眼,只伸出長臂,将那裝着牛肉的盤子,整個拿了過來,把盤中剩下的烤牛排,全都倒進自己的盤子裏。

然後,繼續吃。

那女人再次挑眉,卻還是沒說什麽。

他吃着牛排,不忘把面包塞進嘴裏,然後是臘腸,跟着是那一盆炖菜,他吃掉大半的東西,唯一沒碰的,是紅酒。

在他幾乎掃光他這邊桌上所有的食物之後,才停了下來,站起身開口。

“謝謝你的招待。”

發現他吃完就打算走人,她一愣,又挑起了眉。

“大人,事實上,我此次前來,是希望——”

這一次,換他打斷了她,“凱說你生了病,放心,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你不介意我留在這裏?”

“凱是我的夫人。”他面無表情的看着她,眼也不眨的說:“你是她的阿姨,如果你需要養病,這裏雖然無聊,但确實比威尼斯清幽許多。”

她擰起秀眉,不滿的瞪着他。

“我以為這裏在鬧饑荒,你應該不希望再多一張嘴。”

他眼也不眨的道:“的确,我們這裏的糧食不是那麽充足,但我想你帶了足夠的食物。”

說着,不待她再開口,他朝那明顯不爽的女人一颔首,腳跟一旋,離開這奢華的房間。

冷冽的寒氣再次從身後襲來,他沒有回頭,只是再一次的忍住拔劍的沖動。

他不能傷害她,凱不會開心。

來鷹塔的時候,他就知道這個女人不安好心。

他不是很确定她想做什麽,當他走進這扇門,幾乎是在眨眼間,就領悟了過來;為了生存,幾乎像是從有意識開始,他就知道該怎麽看人臉色。

她讓他看這些奢華的事物,看這些錦衣玉食,只是為了提醒他,這個地方有多麽可怕,威尼斯和史瓦茲兩地,就像天堂與地獄一般,威尼斯富有方便,史瓦茲貧苦窮困。

她要他知難而退。

波恩握緊拳頭,跨出房門走下樓。

他清楚知道,身後的那個房間同樣會提醒凱,那城市有多麽富足,而她如果和那女人一起回威尼斯,可以過上多好的生活。

惱怒與恐慌,在這些天,一點一滴的在胸中累積,緊緊攫抓住他。

他忍了又忍,忍了再忍,不讓自己去深想,不想被那潛藏在心底的恐懼控制操縱——

波恩大步走出了鷹塔,卻在下一瞬,看見凱迎面而來。

見他從塔裏出來,她愣了一下,在他面前,停下了腳步。

他看見她仍穿着粗布麻衣,美麗的臉龐上的綠眸裏,有着擔憂。

她仰望着他,欲言又止。

自從那女人出現之後,她就失去了她的笑容,總是心神不寧、神魂不定,她的眼裏總也透着淡淡的哀愁,他猜他早已知道是為什麽,知道她這幾天,說不出口的話是什麽,他只是不願意承認。

她是被迫嫁給他的。

那個女人的出現,讓她想起了這件事。

在這裏,她要辛苦工作,萬事都得動手.,在威尼斯,她可以當小姐,事事有人伺候。

這不公平。

她沒有這樣想過,他知道,她不是那樣的人,可他沒有辦法阻止自己不去想。

他什麽都沒有,無法給她什麽,他的身分是假的,這座城堡和領地都不是他的,如果哪天事情爆發開來,她可能就得跟着他掉腦袋。

留在這裏,對她一點好處也沒有。

看着眼前的小女人,他有一種想扛着她沖上樓,把她關起來的沖動,那很愚蠢,他卻依然想那麽做。

她已經嫁給我了!

他想對着塔樓上那女人啦哮。

你是我的妻子!我的女人!沒有我的允許,你哪裏都不準去!

他想對着眼前的女人大聲怒吼,命令她不準離開。

可他比誰都還要清楚,強求,從來就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他早就知道了,從無數次的鞭打、痛毆中學會,從母親眼中的空洞,男人眼裏的憤恨中了解。

用強的沒用,用求的沒用。

從來都不曾有用。

他握緊雙拳,旋轉腳跟,轉身走開。

秋風飒飒吹過,狠狠扯着他的衣,刮着他的臉,他沒有回頭看她是否跟來。

她要留就留,要走就走。

他不求。

絕對不會和誰求。

她可以看見他眼裏的痛。

沒有想,凱追上前去,但他走得太快,頭也不回。

為了能趕上他,她拉起裙擺,走得匆匆,卻依然追不上他。

他的背影,越來越遠,一時間,心好慌、好痛,她顧不得有人在看,在廣場裏小跑步起來,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波恩!”

聞聲,他猛然停下腳步,轉身回頭,眼裏有着驚訝、愕然、期望,與無名的熱切。

凱喘着氣,看着他,心頭狂奔,張開嘴,卻再次發不出聲音來。

她想問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麽,是不是澪和他說了什麽,但又怕會引起他的懷疑,怕他會追問下去。

他很聰明,不是笨蛋,她所吐出的任何試探,都會讓他起疑。

她應該要走,應該。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追他,理智告訴她,她不能改變什麽,但她卻無法強迫自己松開抓着他的手。

馬廄那兒,幾名士兵牽了馬出來。

人人都站在那兒看着她與他。

她抖顫卻無言的唇瓣,讓他深黑的眼瞳,再次收縮,痛楚浮現其中,薄唇緊抿着。

然後,他退了一步,她感覺到,他強壯的手臂,從她手中脫開。

心,驀然一痛,讓淚盈眶。

她仰望着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擠出一個字。

“我……”

他沒有聽,只面無表情的開口。

“南邊的村子出了事,有事等我回來再說。”

凱一怔,南邊那座村,離城堡這兒有點距離,現在已經過了中午,他要去,顯然是不打算回來過夜了。

痛楚盤桓在心頭,凱僵站在原地,看着他再次轉身,離開了她。

這一次,她沒有再追。

她看着他走到馬廄那兒,邁克爾和其他人,已牽了馬出來。

他和邁克爾說了幾句話,翻身騎上了其中一匹馬。

他走了,邁克爾留了下來。

她看着他策馬帶隊穿過城門,看着他的背影遠去,只覺得心痛如絞。凱一直看着他,可那個男人不曾轉身看她一眼。

風一直吹着,他沒有回頭。

一次也沒有。

波恩帶着人在天黑之前,趕到了南邊的村子。

要來到這裏,需要穿過廣闇的森林,他不害怕森林,但他知道其他人會怕,即便騎着馬,拿着劍,帶着弓箭與斧頭,依然會害怕。

森林裏黑暗且充滿各種野生動物,和人們代代相傳的可怕傳說。

恐怖的巫婆、可怕的山怪、口齒流涎的惡狼,還有眼睛會在黑暗中發光的野獸,人們也相信,仍有會吐火的有翼惡龍栖息在漆黑的森林深處,而且不論是哪一種,都喜歡吃人。

平常,這些已經夠讓人不安了。

這幾日,森林裏總是彌漫着的白霧,更教人心惶惶。

每一個人都害怕走入森林之後,會在裏面迷路,除了獵人,沒人敢輕易走進森林,就連獵人也不會在入夜後還留在陰森的森林裏。

那枝葉茂盛的林葉,會遮住月光,入夜後的森林,伸手不見五指。

人眼看不清,可住在森林裏的那些東西可以。

能夠在天色暗下來之前,離開那陰森又霧茫茫的森林,讓每一個人都松了口氣。

當他帶着人來到這座小村莊時,幾個男人已經等在那裏,看見他親自前來,都露出驚喜、感激,又略帶不安的神色,匆匆摘下帽子,緊張的看着他。

這裏的人,算是比較後期才來的,所以分到的田地才離得稍遠一點,但他可以從那些欣欣向榮的麥子看見,他們雖然晚了一點才播種,但他們将所屬的田地照顧得很好。

波恩翻身下馬,把馬缰交給其中一個男孩看顧,問。

“我聽說你們的麥田和圍籬被破壞了?”

“大人,抱歉讓你親自來這一趟,只是有圍籬倒了,一部分的麥田被踩壞,其實範圍沒有很大,我們本來打算自己修一修就好,但這已經是第三次了,然後是前兩天,喬治說要去森林裏砍柴,後來就一直沒有回來,我們有結伴去找,只找到他一只鞋子,我們不敢再往裏走,怕迷路,後來我們幾個想起來,大人交代過,若有被破壞的情事,無論大小都得通報。”

“你做得很好。”察覺到農夫們的不安,他開口安撫他們。

聞言,那些農夫們松了口氣,領頭的那個,抓着帽子,殷切的道:“大人,天要黑了,我們已将屋子打掃幹淨,請跟我來。”

“不急。”波恩擡起手,只道:“被破壞的地方在哪?趁天還沒黑,我們先去看看情況。”

聽見他願意先看損害,那農夫便帶着他去看被破壞的麥田,這座村子不大,只有幾棟被麥田包圍的木屋和谷倉,麥田外面才是那彷佛無邊無際的森林。

在前往那塊被破壞的田地時,他注意到這邊的森林,沒有白霧彌漫,只是天色漸暗,讓那整排森林看來黑幽幽的,像遠古的巨人站在那兒。

然後,他看見了倒伏的麥田,和被破壞的圍籬。

那些圍籬是用木樁去做的,十分牢靠,并非用什麽枯枝細幹随便堆在一起而已,但此刻它們已倒下大半,田裏的麥子因踩踏而倒伏。

他順着倒伏的麥子走,雖然這些天下過雨,但很快的,他在其中發現了四爪足印。

他不知是否該松口氣,至少這不是人為的破壞。

“我們覺得是狼,狐貍的腳印比較小。”一位農夫來到他身邊,擔心的說:“可能有好幾只。”

他知道他們為何會覺得是灰狼,那些狼群的嚎叫,就連在城堡那兒也能聽到,但他不認為有很多只,這些足印沒有被重複踩踏。

如果那些灰狼成群結隊,不會特別閃避,他覺得只有一、兩只。

至少,這些足印不是人的。

這裏離邊界還有點距離,越過南方那片森林,再渡過一條河之後,有一座高山,那條河和那座山,就是他領地的邊界,山的西邊是卡爾兄弟的領地,山的東邊是費雪的。

雖然從這兒到另外那兩位惡鄰的城堡,不是最方便的路線,他卻仍甩不開心頭那抹不對勁的感覺。

波恩直起身子,跟着那足印往前走,離開了麥田,來到了森林的邊緣。

這裏的栅欄也倒了,四爪的足印朝着森林的方向,消失在那黑幽幽的林子裏。即便方才那些農夫沒說出口,但他猜,他們都覺得那叫喬治的,已經被狼群吃掉了。

天已經要黑了,雖然他不怕迷路,但他知道狼在黑夜中,一定看得比他更清楚,如果有人埋伏在裏面,也不容易被發現。

看着那黑暗陰冷的林子,他沒有走進去,只轉過身,和跟着他的士兵與農民,道:“晚了,我們先去休息吧。”

聽見大人沒有要進森林,朗格、穆勒和安德生聞言都松了口氣。

那滿臉胡子的農民帶着他們回到村子裏,他們把最大的屋子讓了出來,屋裏被打掃得十分幹淨,一名婦人帶着兩個孩子,替他們送上熱騰騰的雜菜燕麥粥,那東西淡而無味,但他知道這已是他們所能拿出來最好的食物。

他不餓,他肚子裏還塞着那塊牛排,可那婦人和農夫帶着熱切的眼光看着他,所以他把自己碗裏的燕麥粥塞進嘴裏,心裏想着,之後要讓人再送一點燕麥過來補給他們。

飯後,屋子的主人還想把床也讓給他,他推拒了。

“我們今晚睡田裏。”

屋子裏所有人聞言都呆了一呆。

“你們說你們早上起來,就看見麥田被破壞了,顯然那些破壞田地的,無論是人是獸,都是深夜才行動。”

那農夫聽了,緊張的說:“大人……可是……晚上有狼……”

“我知道。”他說着,朝朗格揮手,“所以我們準備了這個。”

朗格見狀,從身後的麻布袋裏,掏出了一只動物。

人們見狀,紛紛瞪大了眼,瞬間騷動了起來。

一只雞。

那是一只雞,活生生的雞。

被提出來的時候,它還咯咯咯的叫着,振翅欲逃。

幾年前,在饑荒還沒有開始的時候,一分尼可以買上五十顆雞蛋,自從饑荒和瘟疫在世間橫行,所有的東西都跟着飛漲,如今,一分尼能買到一顆雞蛋就很了不起了,更遑論是一整只雞了,那現在根本就是天價啊。

村子裏的人怎麽樣也沒想到,男爵大人非但親自前來,竟然還會願意拿一只雞,來當捕狼的誘餌。

于是,本來害怕狼群的男人們,因為如此,加上人多勢衆,也紛紛自告奮勇,要一起守夜巡田。

“不用,人多了,狼反而不敢來。”

波恩告訴他們,要農夫們好好在家休息,就帶着三個士兵,自行到田裏設置陷阱。

說是陷阱,其實就只是把雞爪綁上一條繩子,然後将繩子綁在栅欄上。

那只雞一離開朗格的手,立即往旁飛逃,但很快就因為繩子的綁縛而跌倒,可過不久,當它發現自己可以在一定範圍自由活動之後,很快就忘了腳下的繩子,開始對着地面啄食蟲子,渾然不知大禍即将臨頭。

波恩确定了風向,和朗格他們一起待在下風處的麥田裏,兩人一組,分配好輪班守夜。

入秋之後,夜裏風寒,四個人裹着毯子,在麥田中窩下。

波恩躺下時,聽見安德生那孩子開口問。“那些狼跑到麥田裏做什麽?它們又不吃麥子。”

“也許是為了追田鼠。”穆勒聳了下肩,回答那個上個月才剛正式被升為士兵的男孩。

“賽巴斯汀隊長說,這可能是卡爾兄弟設的陷阱,他們去年也來搶過我們。”

安德生不安的道:“也許他們趁機繞道跑到城堡那兒搶劫去了。”

“麥子都還沒成熟呢,現在去搶,能搶什麽?”

“我們有燕麥啊。”

“喏,小子,我問你,你喜歡吃面包還是燕麥粥?”

安德生聞言,眼也不眨的道:“當然是面包啊。”

面包又香又有嚼勁,比燕麥粥可好吃多啦。

朗格聽了,好笑的道:“那如果再等一個月,你就有麥子可以搶,你會等麥子成熟時再搶?還是要花力氣去搶燕麥?當然是等麥子收成時,再一次搶一搶啊,傻子才在這時候大費周章,只為了搶一堆燕麥回去呢。再說,就算大卡爾真的帶人來搶,城堡裏還有賽巴斯汀隊長和邁克爾呢。”

安德生恍然大悟,“對喔。”

穆勒伸手抽了他一腦袋:“好了,小子,保持安靜,盯好那只雞,我們可不想它就這樣白白被狼給叼走了。”

穆勒和安德生負責輪第一班,蹲坐在前方,低低的說着話,但很快就安靜了下來。

狼群如果只是踩踏了麥田,那問題其實并不大,那些農夫會把事情往上報,和喬治的失蹤有關。

這村子裏不只有男人,還有女人和孩子。

波恩待過這種村子,農忙時,男人與女人都要下田,比較大的孩子也要一起幫忙,田地太大、太廣,狼群之前不太會襲擊人,只偶爾會攻擊牲畜,可這幾年鬧饑荒,能吃的牲畜都被吃掉了,才開始傳出有人被狼群襲擊的事件。他知道,他們擔心今天是喬治被攻擊,明天可能就是自己的孩子或女人。躺在麥田裏,波恩看着天上星星在眼前閃爍,鼻尖全是泥土與青草香。他說要到田裏來守夜時,朗格曾提議他們自己來就好,但他不想留在那棟屋子裏,尤其是他可能整晚都無法睡着的時候,他需要找點事來做。

一路上,他不讓自己多想,但那女人的臉,不時仍會在思緒的邊緣浮現。森林、白霧,農舍、麥田,甚至眼前在天上閃爍的星星與月亮,都會讓他想到她。

當他轉身離開時,她追來了,伸手抓住了他。

那一瞬間,他心頭是如此激越。

幾乎已經熄滅的希望,瞬間熊熊燃燒起來。

他以為她想通了,想留下來,要告訴他,她是他的妻子,不管發生什麽事,她都會和他在一起。

怎知道,他轉身後,她還是說不出話,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麽,那一瞬間,他真希望她給他一個幹脆,直接告訴他,她要和那個女人一起離開。

或許,她現在已經走了。

這念頭,讓他不自覺繃緊下颚,若不是主動要了這差事來做,他幾次都想回頭,回去找她,開口要她留下。

他知道她對他不是沒有感覺,他看見他抽手時,她臉上的疼、眼裏的痛。但在那個當下,失望和憤怒攫抓住他,讓他無法顧及她的感受。

如今想來,也許他太過急切,或許他不該這麽急着要她做出決定,換做是他,他早抛下這一切,選擇回到富足的威尼斯當大小姐,而不是留在史瓦茲這偏遠的鄉下,當一個貧窮男爵的夫人。

天知道,他甚至不是一個真正的男爵。

但她還留着,還留在這裏。

只是因為她的那位阿姨生病了。

心中一個聲音嘲諷的說着,可他無法不去妄想,妄想他回去時,她還留着。

他在折磨自己,他知道,卻停不下來。

滿天的星星,無聲朝他眨着眼,抽高的青綠麥草不時随風搖晃,波恩仰躺在田地裏,緊抿着唇,想着。

她沒說她要留下,但到頭來,她也不曾說過要走。

或許他還是有機會贏得——

驀地,森林裏傳來枝葉斷裂的聲音。

有東西靠近了。

他猛地回神,立刻小心的握住長劍爬坐起身,前方的穆勒和安德生緊張的抓着弓箭戒備着,身旁的朗格也起來了,同樣提起了劍。

被綁在空地上的雞也感覺到了危險,緊張的咯咯叫着,揮舞着翅膀試圖要逃跑,卻因為腳爪被綁了繩子而無法做到,只引得森林裏的野獸更加快速靠近。

所有人緊張的蹲縮在麥田裏,緊盯着森林的深處。

就在這時,麥田另一頭的村子裏,突然傳來了尖叫聲。

男人與女人叫喊着,孩子哭叫着,這中間,還夾雜着聽來異常可怕恐怖的咆哮,那巨大的咆哮怒吼,宛如從地獄裏而來,劃破了夜空。

波恩一驚,顧不得森林裏的野獸,立刻跳了起來,提劍往騷動所在沖去。

他用最快的速度穿過麥田,聽到穆勒他們也跟了過來,當他跑到村子裏時,人們早慌急的從屋子裏跑了出來,不知是誰,因為驚慌而打翻了燭火,一棟房子燒了起來,燃燒的火焰将整座村子都照亮,也照亮了那個攻擊村莊的野獸。

乍一看到那野獸,他一瞬間也吃了一驚。

那不是狼,狼沒有那麽大。

熊熊的火光烈焰中,那巨大的野獸正追趕着一名抱着孩子的農婦,他想也沒想,抓起一根燃燒的木頭就扔了過去。

帶着火焰的木頭砰的一聲,狠狠擊中了那毛發粗硬的野獸,火星迸裂飛散,那家夥受到攻擊,憤怒的轉過身來。

它小眼腥紅,張開巨大流涎的嘴,用後腳人立而起,對着他嘶吼咆哮。他在這時,才在火光之中,辨識出那東西。

狗屎!那不是狼,是熊!

一只該死的棕熊!

眼前的棕熊,如此巨大恐怖,它站起來時,比他還要高大,也比他見過的熊都要大只,它根本就和一座小山一樣。

那恐怖的棕熊高高在上的俯視着他,就像大人俯視三歲的孩童,它瘋狂的小眼反射着火光,流着口水的牙縫裏,還卡着某人的血肉。

波恩看得冷汗直流,他對付過許多敵人,他在戰場上幾乎所向無敵,但那些是人,和他一樣的人,他從來沒應付過熊,沒應付過這種怪獸。

他第一個念頭,就是轉身想跑,誰知回頭卻看見身後還有好幾名婦人和小孩淚流滿面的倒在路邊。

狗屎!

這一刻,他全身上下都吶喊着快跑,保護他自己就好。

身後的怪物在咆哮,火光烈焰映照着那哭泣的婦人、瘦小的女孩、驚恐的農夫,那些人大多因為連年的饑荒,瘦得不成人樣,他們甚至連拿起鋤頭來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他暗咒一聲,以雙手握緊了長劍,轉過身來。

那棕熊搖晃着它的腦袋,仰天嘶吼,對着他張牙舞爪。

他媽的,他一定是瘋了,他甚至能聞到它嘴裏那腥臭的味道。

好吧,不能逃,他若逃,那些人就死定了,既然不能逃,顯然他只能想辦法把它幹掉了。

波恩深吸了口氣,冷汗直冒的迅速觀察四周情勢——

那恐怖的龐然惡熊在這時四足着地,騰騰沖來,每一步都讓大地震動。他雙手緊緊抓着手中長劍,在衆人的驚呼聲中,往前邁步沖上前去。巨熊張嘴再吼,他沒有退縮,跟着大吼一聲,繼續往前沖,然後在最後一瞬間,以分毫之差,躲過那怪獸的沖撞嘶咬,他往旁跳開,踩踏着一輛板車,高高跳了起來。

棕熊憤怒煞住龐然身軀,轉頭朝他看來。

波恩在此時落下,将長劍插入那腥紅的小眼。

巨熊痛嚎出聲,他成功傷了它的右眼。

可他那劍插得不夠深,只毀了它一只眼,他還來不及反應,它已咆哮的揮舞着它的巨掌,波恩閃避不及,被它打飛了出去,撞到木屋的牆,摔跌在地。

他頭暈目眩的躺在地上,疼痛在身體各處爆發,他能感覺頭上湧出濕熱的液體,那濃稠的液體滑過臉龐,流過嘴角,他知道那是血。

那只右眼插着長劍的熊,再次張嘴朝他沖來,就在這時,一只黑色的四腳動物從旁沖了出來,一躍而起,咬住了那家夥的頸背。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是一只狗。

一只黑背黃腹的大拘。

那只熊痛嚎出聲,奮力的甩着脖子,伸掌去揮打背上咬着它後頸的大狗,那狗撐了一下,最終仍被它甩飛。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時,一只體型碩大的烏鴉忽地從天而降,淩厲的啄去了棕熊的另一只眼。

穆勒他們在這時趕到,他聽到他們的驚呼與叫喊。

穆勒和朗格,甚至安德生都試圖射箭攻擊那只雙眼俱瞎的棕熊,但那怪物皮粗肉厚,箭支傷不了它分毫,只讓它更加不爽,它吼叫着,揮舞着雙掌,瘋狂的摧毀身邊的一切。

他抹去臉上的鮮血,強迫自己爬站起身,抓起一旁砍柴的斧頭,大步沖上前去,像是感覺到他的殺氣,那只熊回過身來,朝他揮掌,他大腳往旁一跨,穩穩站住,同時旋轉腰身低頭閃過那兇狠的熊掌,然後傾斜身體,由下往上揮舞手中緊緊抓握的斧頭,如他所料,利斧劃破它腋下較為柔軟的皮膚,斬斷它的毛皮、它的筋肉、它的血管,從關節處,唰的将那只熊的手臂砍了下來。

鮮血瞬間飛灑四濺,憤怒的痛嚎在他耳邊爆發,震耳欲聾。

他沒有理會,只是張嘴嘶吼着,同時再次旋轉身體,用盡全身力氣,揮舞利斧,砍向那低頭欲撕咬他的棕熊咽喉。

他可以感覺到手中的斧頭傳來的震動,感覺到腥臭的血灑了他一頭一睑。

棕熊龐大的身軀砰然倒地,被砍斷的脖頸噴出的血水流了一地。

波恩緊握着斧頭,氣喘籲籲的站在原地,火焰仍在燃燒着屋子,人們震懾的看着他,還有那倒在他腳邊的大熊。

那只黑背黃腹的勇敢大狗,拐着腳,一拐一拐的走上前來,舔着他染血的手。

斧頭從手中滑落,他低頭,這時才看見自己的胸前被熊爪狠狠掃過,那五根利爪,刨挖掉他的皮膚、肌肉,他能清楚看見自己的血肉翻了出來,還有其下沾着血肉,已經斷掉的骨頭。

他擡起眼,眼前的世界卻開始旋轉。

穆勒朝他跑來,朗格也是,安德生蒼白的臉滿是淚水。

他試圖站穩,卻站不住,只能往後砰然倒在滿地的血水之中。

火在燒着,亮紅的星子飛上了天,他卻只在濃煙烈火之中,看見她悲傷的臉。

他費力的喘着氣,視線變得模糊不清,只有她的模樣是清楚的。

她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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