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她怎麽還活着?

當江雪醒來時,看着熟悉的天花板,那在夜幕裏點點閃爍的繁星,是她小時候爸爸親手為她貼的生日禮物,每當看着這片星空,她就想起父親對自己的疼愛,所以一直留着。

但現在,她看着同樣一片星空,想的卻是車禍發生後那一幕幕血腥的畫面,想的是她最愛的男人在她懷裏一點一滴地流失生命,想的是自己的自私任性剝奪了那男人的幸福……

她想着,無悲無痛,表情木然,只覺得胸口空蕩蕩的,失了神魂,失了心。

為什麽她還活着?她該死的,她沒有活在這世上的資格。

“太好了!雪小姐,你總算醒了。”一道慈藹低沉的嗓音驀地在房內響起。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喚她……

她無神地看着那個朝自己走來的中年婦人,眨眨酸澀的雙眸,認清那張記憶中印象深刻的臉孔後,霎時有點不知所措。

“珠姨?”

“醒來就好。”珠姨走過來,拿下覆在她額頭的冰枕,用手探了探溫度。“燒應該退了。”

江雪恍惚地盯着眼前那張圓潤微胖的臉孔。“我這是……在作夢嗎?”

否則怎麽會見到從小最疼她、卻早在她九歲那年便離開的珠姨?

記得當時珠姨說要離開,她還撒潑地發了一頓脾氣,認為珠姨背叛了自己。

“珠姨,你是特地回來看我的嗎?”

“傻孩子!你在說什麽傻話啊?珠姨一直在這兒啊!”珠姨搖頭,看着她的眼神滿是愛憐。“你燒了一天一夜,都沒吃什麽東西,一定餓了吧,珠姨做你最愛吃的牛肉面給你吃?”

“我……”她霍然起身,看見自己搭在薄被上的小手時,不禁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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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雙幼嫩的、屬于孩子的手,絕非成年女子的雙手。

不只手——她掀開薄被,瞪着自己童稚的身軀、毫無曲線起伏的平胸、短短的腿、纖小的玉足,她這是……返老還童了?

“珠姨!”她驚得猛然握住婦人的手。“我是怎麽了?怎麽變成這樣?”

“雪小姐,你沒事吧?”珠姨臉色一變,比她更擔憂。“你是不是還在發燒?我打電話叫李醫生再來瞧瞧。”

李醫生?

江雪茫然,這又是一個多年未曾在她周遭出現的人物,李醫生是她父親的好友,也是江家的家庭醫生,她記得在自己十六歲那年,他就移民美國了。

“珠姨,我今年幾歲?”她焦急地問。

珠姨正在打電話,聽見她的問題,愕然回頭。“雪小姐,你……”

“告訴我!我今年到底幾歲?”

“你……”珠姨神情驚疑不定。“下禮拜就是你九歲生日了。”

九歲!江雪駭然無語。

這麽說她是回到十七年前了,回到她和傅明澤相遇之前。

這是上天的惡作劇嗎?抑或是老天有情,給了她一次重新再來的機會?

她竟然……重生了!

在九歲生日當天,江雪遇見了傅明澤。

那天很冷,接連下了幾天的陰雨,街道濕答答的,整個城市是一片令人心涼的灰。

那天,她很傷心,很寂寞。

陪伴她多年的狗狗小蘋果去世了,答應趕回臺灣為她慶生的爸爸再度食言,她取消了慶生會,丢下一群就讀貴族小學的同班同學,甚至沒跟管家珠姨說一聲,獨自跳上一輛計程車,離家出走。

如今回想起來,當時的她可真大膽也太任性,她是企業家江成君的掌上明珠,唯一的獨生女,要是遇上綁架犯,後果不堪設想。

但幸好,那天她遇上的是一個很老實、很和藹的司機,看出她心情不好,特意載她在市區四處逛了逛,然後問她要不要回家?

她不想回家,卻也不曉得自己還能去哪兒,只好郁悶地由着司機往回程開。

她覺得自己坐在悶悶小小的車廂裏,聞着那若有似無的異味,既旁徨又落寞,眼淚不聽話地掉下來,這般景況已經夠凄涼夠可憐了,可她想不到,車窗外有個少年才真正是形容悲慘。

那是在回她家的路上,接近山腳下的路邊有一間廢棄的農舍,平日她時常會坐車經過,從來也沒想過多看一眼,偏偏就在那天晚上,她往外看了。

她看見一個少年,外表比她大上幾歲,瘦瘦的、髒髒的,身上衣衫破舊,明顯無法抵禦寒冷,腳上的運動鞋像是撿來的,大了好幾號不說,鞋底還翻開。

他慢慢地走着,身旁還跟着一只和他一樣髒兮兮的流浪犬,毛色斑駁,露出一塊塊令人不忍卒睹的皮膚,像是染上了病。

就在兩人即将走進那間廢棄的農舍躲雨時,那只狗見有車子駛來,嗚嗚地吠叫幾聲,忽地轉身沖過去,計程車司機吓了一跳,慌忙踩煞車。

隔着車窗,司機忐忑不安地看着擋路的流浪狗,狗狗一雙混沌的圓瞳流露出幾分哀怨可憐,教人心驚。

“灰灰,回來!”少年似乎對狗狗的行徑很不滿,怒叱一聲。

“小姐,這只狗看起來好可憐。”司機一臉同情。

江雪也看見了,秀氣的眉微微颦起。

司機嘆口氣。“大概是餓壞了。”說着,他從車椅下取出一袋東西,裏頭是他今晚的晚餐,兩個三明治和一顆蘋果。

他降下車窗,招手喚那個少年。“你過來一下。”

少年走過來,近看之下,江雪才發現他臉色蒼白,肩膀簌簌地發抖着,綿細如針的雨絲一根根刺在他身上。

他仿佛感覺到她的注視,擡眸望向她。

江雪一怔。

她以為這樣饑寒交迫的少年眼睛肯定是混濁的、黯淡的,可他的眼眸卻是又黑又亮,炯炯有神。

他看着她,眼神沒有怨恨,也無絲毫羨慕,就只是好奇又興致盎然地盯着她,像看着某種珍貴稀有的事物。

“這些吃的給你。”司機想将自己的晚餐給他。

沒想到少年卻很有骨氣地搖搖頭,轉頭瞪向那只狗。“灰灰,我不是說過了嗎?不許你這樣到處跟人讨吃的。”

他握起拳頭,作勢打狗狗。“快跟我回去,不然你感冒了我可不理你。”

“嗚嗚~~”狗狗知道自己惹毛他了,垂着尾巴,低低哀鳴。

想起不久前才離自己而去的愛犬,江雪倏地感到不忍,雖然這只醜陋的灰毛狗比起她高貴嬌寵的小蘋果是天差地遠,但終究也是同類。

她心念一動,從身旁的名牌小包包裏取出幾張千元大鈔,捏在手裏探出車窗。

“喂!”她對少年喊,嗓音嬌脆甜潤,如銀鈴般悅耳動聽。“這錢給你。”

他訝異地瞥她一眼,一動也不動。

“快來拿啊!”她催促。

他仍然不動,只是望着她,依然是那麽清澈無波的眼神。

她有點生氣了。“你肚子不餓嗎?不覺得冷嗎?給你錢,你為什麽不要?”

“為什麽要給我?”他總算開口了,嗓音極度沙啞。

她愣了兩秒,想了想,很快便找到理由。“因為要日行一善!”

“日行一善?”他挑挑眉。

“因為……”她微嘟着小嘴,實在很不想跟一個不相幹的陌生人解釋自己的心事,但不知怎地,看着他近乎透明的眼眸,她還是坦白了。“今天是我生日,也是我媽的忌日,我是在六歲那年才知道這件事,從那之後我就決定,每年的今天我都要做一件好事來報答媽媽的恩情。”

他沒說話,只是深深看着她,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眼潭閃過複雜的光影。

看什麽看啊!她被他意味深長的眼神看得有些難為情,正想嗆聲時,忽地一陣狂風襲來,她手上的紙鈔差點被吹走,她惱得跺了跺腳,連忙開門下車,也顧不得他身上髒且有味道,硬是将錢塞進他上衣口袋裏。

“總之錢給你你就拿着!你不餓,你的狗狗也需要去看醫生啊!你看它皮膚都化膿了,很惡心耶!”

“所以你是心疼灰灰?”他似乎覺得好玩,嘴角勾了勾。

“是又怎樣?”她嘟嘴。

他目光閃了閃。“那你收留它吧!”

“什麽?”她一愣。

“你養它吧!它是上個月被它主人趕出來的,以前還受過虐待,身上都是傷。你對它好一點,不要虐待它。”他像在交代遺言,口氣很認真。

她怔望他。“我收留它,那你呢?”

“我啊……”他笑笑,忽地激烈咳嗽起來,一聲又一聲,像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

她吓慌了,不覺往後退一步,驚駭地瞪着他,好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喂,你……還好嗎?”

他咳了許久,好不容易止住,捂着疼痛的胸口,似笑非笑。“我大概活不久了。”

“什麽?”她震住。

“再活下去也沒意思了。”他輕輕地低語,她卻聽得很清楚。

這個人……想死嗎?

看着他低下頭,伸手一下下地撫摸身邊那只狗,動作溫柔,仿佛滿是愛憐,她覺得心口有些透不過氣。

“這家夥就交給你了。”他說。

她聽了,慌得又後退一步。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你怕它嗎?還是怕我?”

“我……才不怕!”最讨厭被人瞧不起了,她江雪什麽都不怕。她忿忿地瞪他,慎重地強調。

“我不怕這只狗,也不怕你。”

“那你躲那麽遠幹麽?”他嘲弄。“怕我身上有傳染病?”

她沒立刻回答,看了他好幾秒,是什麽樣的原因令她沖口而出她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在那瞬間,她作了影響自己一生一世的決定——

“我收留你吧!你和這只狗狗,以後都是我的了。”

這就是傅明澤認定她對自己有恩的由來。

江雪将思緒由遙遠的“前世”收回,澀澀地抿了抿唇。

其實說到底只是小女孩的一時興起,傅明澤卻認定是她救了自己,甚至在多年以後,為了報恩而不惜豁出自己的性命。

傻瓜!他真是個大傻瓜,天字第一號傻瓜!

想着,江雪又想哭了,自從發現自己重生以來,她已連續哭了幾天,珠姨以為她是思念因病去世的愛犬小蘋果,不停地哄她、安慰她。

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是為了自己能有機會對傅明澤做出補償,所以才欣喜地流淚。

這一世,她不會再傷他、利用他了,不會再拆散他和心愛的女人,她會努力幫助他得到幸福。

前世都是他為她付出,今生該輪到她來守護他了。

再過兩天就是她的生日,這次絕不能再讓他認為是她救了自己,她不願用那可笑的恩情束縛他的一生。

她得想個辦法,改變兩人相遇的方式……

“雪小姐,你在想什麽?”

溫柔的詢問拉回江雪迷蒙的思緒。

她揚眸,從前方的梳妝鏡中望向珠姨,珠姨正幫她梳着一頭光滑柔順的長發,一面碎碎叨念。

“別再傷心了,等先生回來,你再跟他要一只小狗吧!他那麽疼你,一定會買給你的。”

她沒說話。

不一樣的,小蘋果就是小蘋果,別的狗代替不了它。

“今天是你生日,珠姨幫你梳個漂亮發型吧!你想綁公主頭還是辮子?”

“我要馬尾。”她直覺想起小時候最喜歡的發型。“兩邊都綁。”

“知道了。”珠姨盈盈地笑。“大小姐綁雙馬尾的時候最可愛了。”

說着,珠姨細心地将她秀發分邊,在兩側各綁了一束馬尾,再用水晶蝴蝶雕花發夾做裝飾。

“好了!”大功告成,珠姨滿意地看着自己的心血結晶,鏡中映出來的這張清秀容顏多好看啊!“雪小姐真漂亮,先生今天回來看了一定喜歡。”

“他今天不會回來的。”江雪淡淡冒出一句。

珠姨一愣,轉念一想,安撫地拍拍小女孩的肩膀。“你是怕你爸爸趕不及回來?放心,先生說了一定回來幫你慶生。”

他回不來的,某個女人絆住了他。

那個女人就是她的繼母,莊淑蕙,一個星期後,父親會将那女人帶回家來,告訴她,她就要有個新媽媽了。

她記得自己一開始還不太高興,擔心向來寵愛自己的爸爸被別的女人搶走,後來就被善于裝和藹扮賢淑的莊淑蕙哄得暈頭轉向了。

思及此,江雪自嘲地撇撇嘴。珠姨從鏡中看她一張小臉顯得有些不屑,以為她在生氣,連忙哄她。

“別氣了,你爸爸是因為生意忙才會晚回家,他不是打電話回來跟你說了嗎?他在美國幫你買了很棒的生日禮物,就算忙,他心裏還是牽挂你的。”

“我知道,我沒生氣。”江雪下了梳妝椅,對珠姨微微一笑。“我餓了,我們去吃早餐吧。”

吃過早餐,珠姨領着一群傭人打點晚上慶生宴的細節,江雪則獨自坐在三樓小客廳臨窗的貴妃榻上,一面聽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雨聲,一面拿着一本文學小說,漫不經心地看着。

這些書她以前不愛看的,她出身富貴,很小就沾染了奢華氣息,來往的朋友又都是豪門子女,大家說的聊的都是些名牌精品,漸漸養成了她只看時尚雜志的習慣。

可既然上天賜給她重活一次的機會,她便不能浪費了,這一世她必須好好充實自己。

她讀着小說,一面頻頻瞥望牆上的時鐘,終于,在陽光和煦的午後,她等到了第一個前來祝賀她生日的小客人——

蔡雅岚,從念幼稚園的時候就與她交好的朋友,兩人家世相當,長輩們也在生意上有所往來,因此兩人很自然而然地成為手帕交,愈長大感情愈親密,直到那個劈腿男出現……

江雪收凜思緒,暗暗捏了捏手心,這一世,她不能再失去這個唯一的好朋友了。

“江小雪,我來了!你在幹麽?”

蔡雅岚一進來便高聲嚷嚷着,她生性活潑熱情,最讨厭那些愛嬌做作的假淑女,雖然她媽媽一直對她大剌剌的個性很頭痛,她仍是我行我素。

江雪看着身形同自己一般嬌小的好友,這時候的她們多年幼啊!臉上的笑容還是那麽天真。

“你怎麽了?”蔡雅岚被她滿是懷念又帶着惆悵的表情吓一跳。“幹麽這樣看我?好恐怖!”

“哪裏恐怖了?”江雪見她退後一大步,故意雙手捧臉,擺出一副小媳婦受到驚吓的架勢,忍不住莞爾,過去打她一下。

“你這麽誇張是在演什麽啊?”

“嘿嘿,我演得不錯吧!”蔡雅岚放下手,得意地眨眨眼。“下個月校慶我們班演舞臺劇,我演女主角灰姑娘。”

“你這樣子哪裏像灰姑娘啊?演欺負灰姑娘的姐姐還差不多!”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我這人最有正義感了,在學校都是專門扶持弱小的,哪有欺負人?”

“你沒有欺負人,那你們班男生為什麽看到你就躲?”

“那是因為他們欺負女生,我才給他們一點教訓。”

“奇怪了,你不也是女生嗎?怎麽他們都不敢對你怎樣?”

“你……對啦!我潑辣、我兇啦!我天生虎姑婆,怎樣?”

“嘻,不怎樣。”

兩個小女生追追打打,鬧在一起,不一會兒,江雪綁好的雙馬尾便被蔡雅岚弄亂了,蕾絲洋裝系的蝴蝶結也被扯開,形容看起來不免有些狼狽,可一顆心卻是快意飛揚。

重回童年,重新面對這個好朋友,重新像個孩子一樣玩樂嬉鬧,她覺得好快樂,快樂得眼眶不禁泛紅。

“你怎麽了?怪怪的。”蔡雅岚注意到她微腫的眼眸,不再鬧她了,嚴肅地攏眉。“你這幾天都沒來學校,該不會一直躲在家裏哭吧?小蘋果死了,你很難過對吧?”

“嗯,我是很難過。”可已不是為了那只伴了自己三年的寵物狗,而是為了她荒唐的半生所失去的一切。

“別難過了。”蔡雅岚坐上貴妃榻,将她攬進懷裏輕輕安撫她。“叫你爸爸再買一只狗狗給你就好了。”

“唉,怎麽你和珠姨講的都一樣?”

“你不想要嗎?”

“不想。”她搖頭。其實這個家裏很快就會有一只大狗光臨了,還有一個落拓寂寞的少年。

想着,江雪既心酸又甜蜜。

“好了,別說這個了。”蔡雅岚率性歸率性,也有細心體貼的時候,她轉開傷感的話題。

“要不要猜猜我帶了什麽禮物給你?”

江雪愣了愣,仔細回憶,卻想不起好友這次究竟送了什麽禮物給自己。畢竟對她而言,那已經是兒時往事了,很多記憶都已模糊。

“是你最想要的東西喔!”蔡雅岚提示。

她最想要什麽?江雪怔忡。現在的她想要什麽,她很清楚,但九歲的她想要什麽呢?

“當當!”蔡雅岚獻寶似的捧出一個包裝精致的禮盒。“你拆開來看看。”

江雪接過禮盒,拉開緞帶,拿拆信刀輕輕挑去封口處,小心地拆下包裝紙,打開盒蓋。

層層疊疊的泡棉裏,護着一個流轉着璀璨色澤的水晶雪花球,球體裏的世界飄着潔白的細雪,兩個穿着漂亮鬥篷的小女孩同心協力堆着一個雪娃娃。

“上次你到我家看見我媽送我的那個雪花球不是很羨慕嗎?那個球裏是我和我哥,你看看這個球裏是誰跟誰?”

江雪怔怔地睇着雪花球,球裏手工雕就的兩個小女生娃娃眉目宛然,活靈活現。“是我……和你。”

“對,就是我和你!”蔡雅岚一拍手。“好看吧?這是我請人特別訂做的,紀念我們兩個的友情。”她頓了頓,笑道:“這個送給你,江小雪,你可得給我好好收藏喔!以後我們永遠都要當好朋友。”

原來是這個雪花球,原來是這個後來她不曉得放到哪裏去了的雪花球,她弄丢了這個雪花球,也弄丢了她們的友情……

江雪心口一緊,驀地抱緊雪花球,也抱緊送她雪花球的好朋友。“蔡小岚,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好好收着的。”這次她絕不會再弄丢了。“謝謝你送我這個,謝謝……”

“幹麽啊?”蔡雅岚被她的反應弄得有點尴尬。“有這麽感動嗎?只是一個雪花球啊!”

可對她而言,這雪花球的意義不僅僅只是一個生日禮物。

江雪定定心神,收拾過分沸騰的情緒,她揚起頭,對好友燦爛一笑,那笑顏如春花盛開,風情無限。

蔡雅岚看傻了,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吼,你今天真的怪怪的耶!我被你弄得都起雞皮疙瘩了。”

江雪一凜,她的确有點太激動了。

想着,她斂了笑顏,撥了撥亂發,坐正身子,神情轉為認真而肅穆。“蔡小岚,有件事要麻煩你幫我。”

“什麽事?”蔡雅岚好奇。

“就今天晚上的慶生宴,我要失蹤一下。”

“嗄?!”

雨,不停地下。

傅明澤拖着疲乏的步履走在路上,身旁伴着一只流浪狗,他看着陰雨綿綿的天空,看着前方仿佛延伸到宇宙盡頭的道路,怔了怔,接着,劇烈地咳嗽起來。

這一陣咳,咳得他胸口悶痛,咳得五髒六腑都像移了位,咳得他對自己的未來更加不抱希望。

又餓,又冷,又生了病,前途茫茫。

他大概快死了吧!

死了也好。他嘲諷地扯了扯唇,捂着幾乎喘不過氣的胸口,慢慢蹲坐下來。

身旁的流浪狗倚着他的腿,嗚嗚地叫,望着他的眼珠隐隐帶着乞憐。

“對不起啊,灰灰。”他粗喘着低語,摸了摸狗狗髒兮兮的頭。“不該讓你跟着我的。”

跟着他沒飯吃,只能翻垃圾桶裏的殘羹剩肴;沒地方睡,只能将就蓋着報紙睡在路邊。

“希望能找到願意收留你的人。”他喃喃說道,又替狗狗順了順糾結的毛。“唉,能幫你洗個澡多好!”

狗狗需要洗澡,他也需要,連他自己都覺得身上發臭發黴了,難怪每個路過的行人都對他投以嫌惡的眼光。

他習慣了。

十歲那年父親去世、母親失蹤,他被接到社會局安置,跟着被送到寄養家庭,過的就是到處惹人嫌的生活,養父不如意時便打罵他,養母只當他是家裏多的一個勞動力,兩個姐姐拿他當傭人使喚。

他們都不喜歡他。

就連在學校,他也是同學們欺負的對象,因為他穿的制服不合身,還總是縫縫補補,又從來不交營養午餐費。

偏偏他很聰明,功課很好,不需要什麽時間溫習,輕輕松松便能考一百分,導師因而對他有幾分憐惜,自願幫他交餐費,偶爾也訓斥同學不該排擠他,結果惹來同學們更厭恨他,罵他愛裝可憐打小報告。

原本他也想就這麽忍氣吞聲過下去,直到自己長大了,真正能獨立自主的那天便潇灑地離開。

哪知道某天他放學回到寄養家庭,意外撞見養父意圖性侵自己親生女兒,他發狠救了那個姐姐,不僅遭到養父當場毒打一頓,後來鬧到警局,姐姐竟反過來幫着養父控告他施暴。

社會局的志工趕來探視,為了繼續領取每個月的寄養費,養父裝出慈父的姿态對志工表示自己願意原諒他,志工叔叔還好生勸導他一番,教他不要因為自己被親生母親遺棄就憤世嫉俗,養父養母如此疼惜他,他應當好好孝順長輩。

他聽了不禁笑了,笑聲震動了警局,養父和姐姐都罵他瘋了。

瘋的人到底是誰?他愈笑愈誇張。這真是個荒謬的世間!

他決定離家出走,默默地存錢省幹糧,衣服也收拾了幾件,就在小學畢業典禮那天,他在書包裏裝了自己所有的家當,踏上不歸路——

真是個傻瓜!

傅明澤雙手環抱陣陣發冷的身軀,默默嘲諷自己。

一個十三歲不到的男孩竟妄想自己能在這殘酷的社會上自立自強,他才出走沒幾天,錢就被搶了,衣物被偷了,還差點被打斷腿,賣到乞丐集團,好不容易逃出來,又因饑寒交迫生了病。

人生,真沒意思!

他一步一踉地,慢慢走向山腳下一間廢棄的農舍,這是兩天前他和灰灰一起發現的,雖是外表殘破不堪,屋瓦也缺了好幾塊,但勉強能遮風擋雨,給他這種流浪兒住正好。

來到門口,灰灰仿佛察覺到什麽異樣,鼻頭嗅了嗅,随即喉間也發出嗚嗚嗚的低吼。

傅明澤聽得出來,這是灰灰表達警戒的吠聲。

難道裏面有人?他神智一凜,忙用食指抵住唇,示意灰灰噤聲,接着一人一狗,小心翼翼地踏進屋內。

這屋子廢棄多年,自然沒有接電,可此時卻點着一盞露營燈,照亮屋內。

一個小女孩蜷縮坐在角落,雙手被捆綁在身後,嘴裏也塞着一條手帕。

傅明澤驚異地打量這個憑空出現的小女生,她長得很漂亮,清清秀秀的一張臉,頰色潤澤粉紅,宛如春天開在枝頭的櫻花。

她綁着雙馬尾,發尾俏皮地晃蕩着,身上穿着蕾絲洋裝,雖是狼狽地蜷坐在地,整個人依然精致得如同洋娃娃一般。

他望着她,忽然想起一個多年未見的女孩——

小清。

小時候住在鄰家的女孩,比他小上兩歲,總愛邁着小短腿跟在他後頭,哥哥長哥哥短地叫喚着。

他們倆的家庭都不幸福,小清的爸爸早死,媽媽病重,而他的父親不如意時便會對他和母親施暴,兩個孩子頗有同病相憐的味道,像受傷的小動物似的依偎着彼此尋求安慰。

她可愛又乖巧,他把她當自己親生妹妹一般疼。

在他被社會局接走前幾天,小清也被她阿姨帶走了,聽說她姨父家相當有錢,由于唯一的獨生愛女車禍去世,阿姨心碎欲絕,她的丈夫不忍愛妻憔悴,才決定收養和女兒長得有幾分神似的小清。

跟他分別那天,小清哭得很傷心,一直抱着他不肯走,說自己永遠也不要離開明澤哥哥。

但她終究還是離開了……

想着,傅明澤不禁有些怔忡,小清到了那個富貴的家,打扮起來應該也會跟這小女生一樣像個小公主吧!

灰灰對小女孩吼吠,霎時驚醒傅明澤迷蒙的思緒,他皺眉,以手勢制止。

“灰灰,別叫!”

他以為小女孩會被狗狗吓到,至少也會有一點嫌棄,但她只是緊盯着他,眼神流露出一種複雜的情緒。

那裏頭沒有恐懼,沒有慌張,只有星星點點的亮光,一絲絲仿佛恍如隔世的憂傷,癡癡纏纏中又似帶着幾分喜悅與期待。

一個小女生怎會有這樣的眼神?

傅明澤懷疑自己看錯了,但他無暇多想,這孩子看來是被綁架了,歹徒該是以為這間空屋沒有人會來,便暫且将她丢在這裏。

萬一那個綁架犯回來可不妙了。

傅明澤心念電轉,迅速做出決斷,朝灰灰使了個眼色,拍拍它的頭。“你去外面守着,如果有人來了就提醒一聲。”

灰灰在街頭流浪久了,也是聰明且機警,乖乖地晃到門口,負責守門。

傅明澤這才蹲下來取出小女孩嘴裏的手帕,手帕才剛拿下,她立刻張嘴想說話,卻因不舒服而嗆咳起來。

“你是誰?怎麽會在這裏?”他低聲問。

她好不容易止住嗆咳,又用那奇異的眼神看了他好一會兒,雙眸方逐漸恢複清明。“我……被人綁架了。”

他點點頭,這是他意料之中的答案。“那綁你的那個人呢?”

“他說忘了買吃的,剛剛去買了。”

“他去了多久?”

她愣了愣。“不知道,大概五分鐘吧。”

傅明澤在腦海推斷情勢,離這裏最近的便利商店開車也就差不多五分鐘,那人應該快回來了。

萬一那人回來,別說救這個小女生,連他自己可能都逃不了。

一念及此,他霍然起身。

女孩見他轉身就走,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喂!你……你不救我嗎?”

他沒理她,繼續往前走。

“你怎麽可以見死不救?”她嗓音尖銳微顫。

他回過頭,與她四目相對。“為什麽不能?”

江雪心口一緊。

這雙澄澈清亮的眼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可當時年幼的她只看出他眼神的淡定,卻沒看出這樣的淡定隐藏着更深更複雜的意義。

沒有希望,也不絕望,就只是完全的淡漠,完全的不在乎。

就連自己的生死他都置之度外了,又哪裏會管其他人的死活?他根本……早已放棄了追尋生命。

究竟是經歷了多少滄桑,才會讓一個十三歲的少年擁有這般的眼神?

她想哭。

為什麽前世的自己對他的過去從來問都不問,沒有一絲絲關懷?

她只自私地想到自己,只想着自己有人陪、有人保護,卻沒想過他心頭早已傷痕累累。

對不起,明澤,對不起……

她在心裏道歉,眼眶紅了,淚光瑩瑩。

看在傅明澤眼裏,卻以為她是驚懼着,心下一軟。“你別怕,我只是想去叫警察來。”

“警察?”她怔了怔,眼珠轉動着。“這裏離警察局那麽遠,等你找到人來,我說不定都被撕票了。”

他挑挑眉。“那人打電話跟你家裏要錢了嗎?”

“還沒。”

“那你放心,沒那麽快撕票的。”

他這算是安慰她嗎?江雪咬唇,不知怎地,她覺得他話裏有種漠然冷情的意味,似是在譏諷她。

她深吸口氣,裝出一副撒潑樣。“我不管!我要你馬上幫我解開繩索,我不要一個人留在這種地方!”

“你冷靜點……”

“我不要冷靜!你快帶我走!”

兩人的争執似乎吓着了灰灰,在門口叫了幾聲。

傅明澤皺眉,驀地想起自己救了那個差點被親生父親強暴的姐姐,卻遭對方反咬一口。

這世上做好事未必會得到感謝,說不定反惹來一身腥,這種事他可是有過慘痛教訓的……

傅明澤猶豫不決,江雪同樣也是心神不寧。

置身這間殘破的舊屋,她實在無法冷靜,她和傅明澤初次相遇是在這裏,而上一世他也是在此喪命,兩人的開始和結束都在同一處,冥冥當中難道真有天定的命數?

她不喜歡這個地方,連一秒鐘也不願意多留,她好想快點離開……

一聲細細的哽咽驀地從江雪唇畔逸出。

傅明澤倏然醒神,望向面前這個眼眶泛紅的小女孩,剛剛那聲哽咽分明是她發出來的,可現在她卻是緊咬着自己的唇,一臉倔強的模樣。

傅明澤心弦一動,不再與她争論,轉到她身後替她解開繩索,但那繩子纏得死緊,他一時解不開。

“要是有把刀子就好了。”他喃喃,看看周遭,撿起一支空米酒瓶,往地上一砸,挑了一塊大小适中的玻璃碎片,開始割繩子。

玻璃片用得不順手,他又割得急,不小心在自己手指上割破一道口,他吭都沒吭一聲,轉頭喚灰灰過來,命令它幫忙咬松繩子。

狗的利牙加上玻璃碎片,好不容易弄松了繩頭,他迅速解開那道結。

“好了,你可以站起來了。”

江雪聞言起身,一面搓揉着疼痛的手腕,一面望向他,驚見他手指正滴着血。“你受傷了!”

“沒事,快走。”他一手提起露營燈,另一手将她往外推。

兩人一狗躲躲閃閃地走在潮濕的山路上,她走在他身後,一只小手拽着他衣袖。他垂下眼,看了看那只和肮髒污穢的自己十分不搭的瑩白小手——

她,不嫌他髒嗎?

“我家就在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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