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沿着晉江兩岸,州府派來的儀仗隊以禦賜金牌令箭開路,連聲報着本輪募捐數額。

“胡家捐紋銀一百五十萬兩……”

江岸浣洗衣裳的村婦安靜下來,扭頭看向旁邊鄰居:“剛我怎麽說來着?胡老爺不可能是這樣的人!不說別的,前幾年晉江淤得不行,清理河道那麽多銀子,胡家可整整出了一半。”

在她邊上,剛才碎嘴的鄰家婦人臉上有些火辣,低聲道:“這半晌不見胡家有動靜,我這不……”

“連青城的事胡家都管了,如今朝廷派下來欽差,如此大的事胡老爺能不出銀子?剛我就說後面肯定得出個大的,果然,一下子一百五十萬兩。我們家他們爺倆在胡家鋪子做事,胡家每月工錢還算給得寬裕的,一個月也就給五兩,爺倆加起來才十兩。一個月十兩,一年也就一百二十兩,整整一百五十萬,這得多少年。”

邊念叨着,婦人邊撸袖子掰起了手指頭,數了半天把自己給數迷糊了。

“反正幾百輩子都賺不了來……”

鄰家婦人将頭低得更低:“我真就是随口那麽一說。”

“我還不知道你,就是嘴快,其實也沒多少壞心。但是你想,能養出那麽好的姑娘,胡家肯定差到哪兒去?”

遠親不如近鄰,街坊鄰居多年,兩家早已親如一家,這會浣衣婦人說話難免直白些。

鄰家婦人當然也知道她脾氣,即便這會話重了點,也沒往心裏去,而是點頭承認:“其實前兩次誤會胡家姑娘,我這心裏也挺不是滋味的。被你這麽一說,我算是想過來了:胡家人還真不錯,以後遇到他們的事,我得多想想。”

“你能想明白就好。”浣衣婦人端起木盆,看看天上日頭:“昨天發工錢,小武買了條大鯉魚回來,剛我炖鍋裏了,晌午過來一塊喝魚湯?”

鄰裏兩婦人一同起身,親密地向家中走去。

而在青城大街小巷,類似這樣的對話還有很多。雖然不少人笑話孫家等人家只捐五十兩,笑掉大牙,但這會更多人則是關注着胡家所捐一百五十萬兩。消息剛傳出來時,不少人還會搶白剛才說胡家的人兩句。可鄉裏鄉親這麽多年,又沒什麽深仇大恨,誰又會為這事争個臉紅脖子粗,開玩笑說兩句後也就算了。

即便是兩句玩笑話,也足夠那些誣陷胡家的市井百姓羞愧,進而反思。前兩年沈家姑娘又是施粥、又是賣便宜布,還定期看望慈幼局的孤兒,有她在沈家也是風頭正盛,完全把不顯山不露水的胡家給比了下去。所以前面出那麽多傳言時,他們下意識地相信沈家。

然而随着拜師儀式上沈家姑娘的真面目被戳穿,真相大白。明明什麽事都清楚了,為什麽他們還要去說胡家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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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家捐紋銀一百五十萬兩”,府兵高亢的聲音傳來,字字句句打在心頭,讓他們越發羞愧難當。同時這事也成功在他們心底留下印記,以後每次胡家出事時,他們都下意識地想:上次、上上次以及上上上次好像胡家都是被冤枉的,這次會不會是又有人在後面搗鬼?

忍住,不能再做別人手裏的槍。

當然後面這點,這會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連本人都沒意識到的事,卻有一個人意識到了。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深谙人心的沈墨慈。

昨夜“買通”獄卒要來紙筆後,她連夜寫了兩封信。第一封送去東山別院給平王。她早已摸頭平王性格,信中先傾吐一番仰慕之情,然後再将昨日宴會失敗的所有理由歸結為沈金山“不小心洩露行蹤”,而後再說明即便如此她仍有法子助平王取得足夠銀子,最後則是隐隐點出,如今小侯爺占據絕對上風,這是他們最後的機會。

平王本就志大才疏,昨晚宴會突然殺出個小侯爺攪局後,憤怒之餘他更多地則是無奈。事到如今他确是束手無策,沈墨慈來信先是吹捧得失落中的他輕飄飄,又将他所有的怒氣引在沈金山身上,然後還體貼地提出解決之策。字字句句說到平王心坎上,想都沒想,他即刻前往大牢将她帶出來。

而沈墨慈的另一封信,則是送給了誰都意想不到的人——沈夫人孫氏。孫氏的軟肋她再清楚不過,無非就是兒子。接手沈家生意多年,沈墨慈手中自然還有些地盤,七分哄三分吓,由不得沈夫人不重視。在被平王接出大牢後,她沒有立刻随其前往別院,而是讓他先帶宋欽文走,自己則是回了沈家。

征募軍饷宴接近尾聲,此刻雲來樓後面暗巷,不起眼的馬車中,裝有瑣碎銀子的荷包遞過去,沈墨慈打發走樓內負責上菜的小二。然後她擡起頭,看向面前孫氏。

“方才小二的話,大夫人可都聽到了?為了當上會首,阿爹竟将沈家最賺錢的幾處鋪子輕易賠給沈家,這其中還有兩處是夫人的陪嫁。”

最後一句觸動了孫氏神經,她也是商戶之女,當年嫁入沈家算是高攀。為與沈家攀上關系、也是為了她在沈家能直起腰板,娘家便陪送了她一處鋪子。這些年沈家與孫家生意糾纏在一處,且沈家占據了絕對上風,她在後宅也只能忍氣吞聲,眼睜睜看着那賤妾與眼前她所出庶長女蹦跶,而她所出嫡長子卻越發不受重視。

看到這一切她也心急,所以她越發重視娘家,以及自己手中僅有的鋪子。

可昨晚沈金山別院一頓暖鍋宴,硬生生虧去了她娘家大半家産;這會他更是連個招呼都不打,便将她陪嫁送出去。

是可忍熟不可忍!

坐在對面,沈墨慈依舊在勸說:“即便當上會首又如何,大夫人且看外面百姓,經此事後胡家地位反而更牢。昨夜連帶今日雲來樓之事過後,又有誰會相信我沈家?阿爹他也是糊塗,竟然将所有人都得罪光……”

“莫非昨日之事不是你的主意?”

孫氏突然開口。她早已不是剛出嫁時天真的小姑娘。沈金山不是什麽好東西,難道面前的沈墨慈就是?雖然她信中說得好聽,想聯合她奪了管家權,讓她兒子掌家。可她兒子從未去過店鋪,對經營之事一竅不通,即便掌家也只是個花架子。

“庫房鑰匙拿來。”冷着臉,她朝對面伸出手。

“大夫人……”沈墨慈遲疑。

“明着說吧,我們之間誰也不信誰。現在是你求着我,怎麽你也得有所表示,我知道你身上有。”

心不甘情不願地掏出鑰匙,沈墨慈遞過去。

“還有沒有複刻的?”

“這等東西有一把就夠了,複刻徒增風險。”沈墨慈飛速調整狀态:“其中利害關系阿慈已經說明,該如何做夫人應該清楚。”

“恩,回府。”

随着沈夫人吩咐外面車夫,雲來樓內的征募軍饷宴也到達尾聲,阿瑤将募捐結果統計出來。

“沈家捐紋銀一百八十萬兩,胡家捐紋銀一百五十萬零五十兩,黃家等十三戶人家捐紋銀十萬零五十兩,孫家等八戶人家捐銀……”

說道這阿瑤頓了頓,坐在她門邊的幾位商賈這會很不得找條地縫鑽下去。離阿瑤最近的那位商賈,甚至趁衆人不注意,在桌下對阿瑤作揖,臉色無聲地哀求:

胡姑娘,您就給個痛快吧。

“剛重新核算遍總數,孫家等八戶人家捐銀六十兩,總計四百六十萬一千一百三十兩。”

眼角都沒給旁邊商賈,阿瑤用清脆的聲音報出這個數字後,繼續說道:“其中捐銀最多的當屬沈家,共計紋銀一百八十萬兩。”

高居首座,陸景淵環顧整個廳堂:“本侯曾言,征募軍饷宴上募捐最多者,為青城會首。”

說完他看向沈金山:“待紋銀上繳朝廷後,本候自會為你請命。”

沈金山懸了半天的心終于放下來,不到這一刻,他始終不敢确定,畢竟前面小侯爺态度明顯偏向胡家。甚至他還想過,萬一小侯爺暗箱操作,比如說明面上讓胡九齡拼命捐,實際上只意思意思收一點,那樣他豈不是虧大了。

如今事情塵埃落定,他不禁對小侯爺肅然起敬。縱然他是胡家姑娘的同門師兄,面對朝廷差事依舊不偏不倚、秉公無私。

“那就有勞侯爺。”

滿懷着對小侯爺的感激,沈金山語氣格外真誠,連彎腰的動作都無比恭敬。

此時的他萬萬沒想到,過不了多久,他的心态便會發生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當然這是後話,這會沈金山正得意洋洋地看向胡家父女。拜師儀式當日,他還怕自己捐出去的銀子為胡九齡做嫁衣。可如今事情正好反過來,他已經是板上釘釘的會首,那四百六十萬兩雪花銀報上朝廷時,可都是他這個青城會首的功勞。

九尾老狐貍那一百五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全都為他做了嫁衣。

這讓他如何不痛快。

“胡兄,本次征募軍饷,你可算居功至偉。”

“西北将士浴血奮戰、保家衛國,胡某身為大夏子民,出點銀子也是應有之義,此事不必多提。”胡九齡一番話說得大義凜然。

他已年近五旬,膝下只有一女,餘生唯願一家和樂,根本沒有争權奪利之心。會首在別人眼裏是個香饽饽,對他來說卻是個推脫都來不及的麻煩事。他捐這麽多銀子,純粹是為了還小侯爺人情。別說是一百五十萬兩,就是再出個一百五十萬,能買他家阿瑤平安順遂,他也照樣出。

原本就精力不濟,這會他更是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打壓沈家上。

“擇日不如撞日,正好沈兄今日也有空,不如把該過戶的鋪子給辦妥了。”

胡九齡笑眯眯地說道,眼眸深處藏刀。這幾間鋪子還只是第一步,等日後他會一點點讓沈金山失去一切。

“這……胡兄未免太心急了些。”

“胡某這不是怕沈兄當上會首後貴人事多,把這事給忘了。怎麽,莫非沈兄還真打算忘了?”

“待宴散後,沈某便與胡兄前去府衙。”沈金山當場拍板,心下卻想着:就先給他,日後定要讓他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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