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胡九齡也是在經過深思熟慮後,才決定與小侯爺坦白。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征募軍饷外加養傷,前後這麽久,足夠他看清小侯爺品性。雖然他表面上看起來孤高冷傲,但卻并非小氣之人。胸有丘壑、心胸寬廣,條件允許有些事可以跟他直說。

而如今女兒被封縣主,時機已然成熟。

“小女所封縣主,背後全仗侯爺出力。可即便如此,我胡家依舊高攀不起侯府門楣。”

陸景淵皺眉,“莫非胡老爺是嫌這爵位太過低微?”

縣主,他咂摸着這兩個字,好像是有點太不起眼,向來大方的皇帝舅舅為何會如此小氣?有仇不報非君子,無論如何,這次他都要歇息夠本才回京。

“侯爺誤會了,”胡九齡急道:“想我胡家商戶人家,一朝改換門楣,這是天大的榮耀。”

為了讓這話聽起來更加可信,頓了頓,他又補充道:“不瞞侯爺,前些年胡某曾想過,尋機會将半數家財捐予朝廷,也好在百年後給阿瑤尋個保障。”

他就說胡九齡并非貪心不足之人,心下舒坦,他注意到胡九齡話中隐含之意。

“捐?可是在今年?”算算時候,那丫頭還有兩年及笄,太早了不好,太晚了更是黃花菜都涼了,今明兩年最合适。

“卻有此打算,若非侯爺來此,借着此次倒春寒,胡某大抵要帶家財入京一試。”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自從抄沒沈家庫房後,陸景淵心中一直存着疑惑。胡家比沈家更為富庶,可前世找出的胡家庫房單子卻略顯單薄,好像其中最珍貴的一批財寶不翼而飛。這些東西到底去了哪裏?又是在何時消失的?

如今聽完胡九齡這番話,他隐約有了答案。

可心底呼之欲出的真相卻讓他心情越發沉重,若是他沒猜錯,前世害了胡九齡的最有可能是那個人。而他,也正是他的生父。

向來父債子償,他與那丫頭中間隔着血海深仇。

好在他并非自怨自艾之人,若是與廣平候父慈子孝,夾在中間或許會難做人。可如今情況,他們父子天生是仇家,這樣算來他與那丫頭也算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又找到一處跟那丫頭的共同之處,想到這他心情莫名好起來。

“恕陸某直言,樹大招風,暗地裏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胡家,胡老爺此舉實屬不明智。”

胡九齡點頭,這點他也想到了。先前他一門心思想給阿瑤尋個保障,可在知曉她前世經歷,歷經沈家種種陷害後,他對于此事有了新的估量。

“侯爺所言有理,先前的确是胡某莽撞。不過在經歷沈家幾次陷害後,胡某已認清形勢。我胡家世代經商,憑得便是踏實本分、誠信經營。如今阿瑤有意繼承家業,胡某也算放下心中一塊大石。日後好生傳授她經商之道,待百年後她也算有安身立命之本。”

雖然面上說着胡家,但實際上胡九齡字字句句都在拒絕。

陸景淵當然也聽出了他話中意思,“踏實本分、誠信經營固然有理,可胡老爺也聽說過蘇家之事,蘇父半生為染坊嘔心瀝血,卻因小人作祟弄得沉疴纏身,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遵守君子之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好些時候也會天降橫禍,而此時就顯出權勢的重要。”

說着陸景淵身板挺直,明明什麽都沒說,但他周身天家尊貴氣質立馬展露無疑。

“大夏女子地位雖比前朝尊崇,可歸根結底終究比不得男子。胡老爺身為頂天立地的漢子,這些年經商也沒少遇到困難,而阿瑤那麽個弱女子,背後更是需要人扶持。陸某不才,還算是有些本事,自問護得住她。”

這是他第二次自稱“陸某”,胡九齡心下有所觸動。

“可官商……”

“當日表露心計時,陸某便與阿瑤說過飛将軍之事。胡老爺儒商之名滿江南,想必也知曉飛将軍所娶夫人正是商戶之女,然因其戰功卓越,無人敢說閑話。陸某雖才能不及飛将軍,但自問還有些骨氣。若能求娶令嫒,日後定敬她護她。”

恭敬地說完後,他眼角輕揚,露出桀骜不馴的一面:“方才欽差反應胡老爺也看在眼裏,在大夏,敢惹本候的還沒幾個。”

張狂的話語卻讓胡九齡莫名心安,他并非食古不化之人,先前之所以阻攔,不過是怕女兒嫁過去受委屈。然而如今開誠布公地談過後,他漸漸将心放回肚子裏。

“胡某此生最大的期待,無非是阿瑤能有個好歸宿。侯爺少年英才,自然不是一般人所能比。若您不棄,胡某自是樂意之至。只是姑娘家嫁人畢竟是一輩子的事,即便胡某相信侯爺,也不能因您幾句話便貿然允諾。”

這是擔心他出爾反爾,還是擔心他沒那本事?被人懷疑,陸景淵心中閃過些許不快。不過将心比心,他也能明白胡九齡顧慮。

那丫頭值得最好的。

本候就不跟個糟老頭子一般計較,有些事不管先做後做,反正總要做。既然能讓人心安,他先做了又何妨。

“胡老爺放心,該有的陸某丁點都不會少。如今青城綢市開市在即,身為會首,還請胡老爺對下面商賈多加約束。”最後一句話,陸景淵語氣中滿是威脅。

多加約束?頓了下胡九齡很快明白過來,在宋欽文做下那般多混賬事後,他曾動過心思,在青城衆綢緞商家遴選精英弟子招做贅婿。拜師儀式上他曾隐晦地表達過這層含義,沒想到這狼崽子還記得。

睚眦必報,氣得唇角泛起無奈的笑意,他點頭,“那是自然,時候不早,胡某還要張羅綢市之事,就不多留侯爺。”

目的已然達成,逐客令一出,陸景淵也沒多留,“告辭。”

胡九齡并非刻意逐客,離着虎牢峽遇襲已經過去一個月,這期間春蠶結繭,然後經過種種複雜工序後織成精美絕倫的絲綢,如今已到了交易之時,沒幾日便是青城綢市。往年綢市都由各大商戶統一組織,今年他依舊遵循舊例。

可壞就壞在他家坐着尊小侯爺,即便那些商賈不想被人管束,名義上也要給小侯爺臉面。明明很簡單的事,卻要事事向他彙報。名義上他是會首,有些事壓根推拖不得。雖然不麻煩,但耐不住有些事耗功夫。

眼見開市再即,加上自家進貢綢緞,他整個人忙得腳不沾地。本來已經夠忙了,又來了阿瑤被封為縣主的懿旨。

天大地大女兒最大,縣主冊封典儀一定要辦好,這幾天他得加把勁。

胡九齡這樣想的同時,宋氏也是這樣想的。拉着神思不定的女兒回後院,她便拿出賬本清點庫房,收拾些名貴但又低調、能顯示出自家底蘊的物件,準備用在縣主冊封典儀上。

“阿娘,你說阿爹到底在跟景哥哥說什麽。”

“看你那坐不住的猴樣,你阿爹辦事還沒分寸。兩人身份擺在那,吃虧的是誰還不一定。”

“可我不想讓他們任何一個吃虧。”

女大不中留,停住撥算盤的手,宋氏發出了跟胡九齡同樣的感慨,“放心……”

還沒等她說完,就見阿瑤望向窗外,看到某處時眼睛亮起來,提着裙子飛快跑出去。

“景哥哥。”

陸景淵只覺一股少女馨香裹夾在略顯灼熱的春風中迎面撲來,然後身穿鵝黃色衣衫的少女已經朝他飛奔過來。

“阿爹有沒有為難你?”

站在窗口目睹眼前一切的宋氏默默替胡九齡心塞,望着樹蔭下芝蘭玉樹,簡直是好到不能再好女婿人選的小侯爺,她總算理解為何老爺三番兩次地為難。

“放心,沒事,”陸景淵輕輕揉下她頭上花苞,嘆息般說道:“丫頭,你可得快點長大。”

快點長大?

阿瑤眼睛瞪得老大,足足愣了有那麽一會才反應過來,然後她臉上綻開一朵比向陽花還要燦爛的笑容:“阿爹同意了,是不是?”

陸景淵幾不可見地點頭,然後比春日花叢還要嬌豔粉嫩的少女突然撲到他懷裏,跳起來抱住他脖子。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景哥哥,我好高興啊。”

似乎被她傳染了,陸景淵冷硬的面部曲線逐漸柔和,唇角揚起和煦的笑容。春光中那造物主傑作的燦爛五官,看得窗前宋氏也不自覺點頭。

春光燦爛,年華正好。

随他們去吧。抿起唇角,她默默關窗,拿起賬冊走到內室,留給院外碧人獨處的時間。

樹蔭下,陸景淵牢牢拖住阿瑤,足尖一躍登上樹梢。榕樹密密麻麻的葉子隐匿兩人蹤跡,樹冠深處,靠在少年結實的胸膛中,阿瑤驚奇地看着破殼而出的喜鵲,那濕漉漉的頭頂、無辜的眼神以及新生命誕生的朝氣,讓她陷入漫無邊際的喜悅。

“它會不會長大?”

“會,只要多吃東西。”

“那我也要多吃東西,景哥哥,從今天開始,我一定好好吃飯,按時喝補湯,然後努力跟師傅學,也要練你教給我的拳腳功夫。對了,還有鋪子裏的生意,要好好經營,賺好多銀子給你和阿爹阿娘花。”

“好,阿瑤想做什麽都行。”

樹冠中兩人喁喁私語,初确定心意的兩人,再無聊的話也是蜜糖,能一直甜到彼此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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