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葡萄酒
雖說南北兩邊先後告急,朝中皇帝和大臣卻依舊是不急不忙,修煉的修煉,黨争的黨争,日子過得舒舒服服。不過,這倒是有原因的:
一是東南總督張經上任之後上了好些折子歷陳舊陋,賣力練兵,南邊緊跟着又打了幾個勝戰,到底是把倭寇的勢頭給止住了,大家夥兒也可以稍稍放心了。
二是北邊還有個楊博。
嚴世藩傲慢不可一世,自負是天下第一的聰明人,但他看人還是很準的,私下裏也說過一句:“舉世奇才,放眼天下,三人而已。”這三人,指的是:嚴世藩、陸炳、楊博。
楊博此人雖是進士出身卻難得的文武兼備,是罕見的将帥之才。十餘萬大軍兵臨城下,來勢洶洶,邊軍上下驚惶不安,他卻鎮定自若,身不解甲,抱着一卷被子吃住皆在古北口關上,一連四天四夜,居然真把那群蒙古人給打退了。這還不完,蒙古人本是打算棄了楊博這塊硬骨頭去別處找麻煩,哪裏知道楊博還不肯放過他們,招募敢死之士,趁着夜深人靜,舉火驚擾敵營,非逼着那群蒙古人徹底退回去。
十餘萬的蒙古人來得氣勢洶洶,走時卻是狼狽不堪,着實是要把楊博的名字給念怕了。
皇帝收到這麽個好消息,當即金丹也不煉了、經書也不念了,揮揮手很是大方的賞了東西下去,毫不吝啬的把楊博升為右都禦史,就連楊博的兒子都沾光得了個錦衣千戶的銜——李清漪老爹李百戶嫁了個女兒到皇室也不過是升到了副千戶,後頭因着景王妃之事又給撸回了百戶。
楊博這般人才,皇帝賞了一堆東西,忍不住又動了其他心思,随口和左右說了一句:“楊博在邊關倒也呆了好些年了。”
嚴嵩自是知道楊博的才幹,他現今和吏部尚書李默鬥得厲害,內閣裏的次輔徐階也需小心防着,七老八十的人了,內憂外患,實在愁心,頭發掉了一把又一把,差點要戴假發髻。故而,他打心眼裏不願意再把不好對付的楊博招來自讨麻煩。他對皇帝的心思倒是摸得十分清楚,聽到這話也不慌,點了點頭,不疾不徐的笑應道:“是啊,惟約在,九邊皆安。若是換了旁人,還不知如何呢。”
惟約,乃是楊博的字。
嚴嵩這話看着是贊嘆楊博之才,到了皇帝耳邊卻又轉了個兒彎:這要是把楊博升回京,那邊關那裏可怎麽辦?皇帝素來是個怕麻煩的,想起後頭可能有的麻煩事立刻就打消了召楊博回京的打算,轉而說起另一件重要事來:“這回宣府、大同都需發饷赈濟,戶部那裏還有多少銀子?”
這卻是戶部的事了。
戶部尚書方鈍起身出列,應道:“回陛下,大約有三十萬兩。”
皇帝本還是坐在榻上,手上拿着本奏折随便翻着,聽到這話,他腿一蹬就把案上的幾本花花綠綠的折子都給踢下去,冷眼看着下首的臣子:“三十萬兩?!這還沒到年尾呢,我大明的國庫就只剩下三十萬兩?!”
方鈍垂頭,不敢應聲。
皇帝卻是越發惱火起來,滿眼冒火的看着下首的方鈍:“朕信任你,把戶部交給你。你倒好,這年還沒過去呢,銀子就沒剩下了?你倒是給朕說一說這銀子是用到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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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鈍年逾五旬,一貫都秉持“崇儉節用,以豐天下”的原則,清廉正直。這會兒見着皇帝懷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越發覺得憋屈——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就算再能幹也沒法子變出銀子來。想了想,顧着皇帝的面子沒有把皇帝打醮祈禱花費的銀錢拿出來說,只是小心應道:“陛下,臣自上任以來,兢兢業業,夙夜憂慮,不敢貪一分一毫。只是,這幾年南北屢興兵事,又是連年災荒,國庫本就不甚寬裕。年初時,陛下又下旨停征舊欠錢糧。國庫的銀子實在是不夠用啊。”
皇帝聽到這裏,一團火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好半天也咽不下去。他能從藩王之子到如今一國之君,固然時勢占了大半但是本身也是聰明絕頂之人。他從來都不曾反省自己打醮祈禱、修煉煉丹花費之多,倒是對底下不吭聲的臣子多有遷怒:現今在殿上議事的都是內閣和六部的高官,身家怕也是豐厚的很,偏偏他這個做皇帝的反倒窮得連饷銀都拿不出來!
為人臣者,君憂臣勞,君辱臣死。這些人真真是半點也不會為主君分憂。全都該死!
皇帝白淨的面龐漲的有些紅,沒好氣的瞪了眼看上去畢恭畢敬的方鈍,咬了咬牙:“那你說,今年這年要怎麽過?”
“各省存留餘銀倒是可以催一催,應一時之急。”方鈍大約早就想過了,說起來頭頭是道,頓了頓又道,“山東臨清、德州二倉夏稅秋糧還沒來,不若幹脆叫那些富戶拿銀買糧,也算是聽從民便。不過,馬上就要過年了,各處都缺銀子,南邊要造船、吏部欠着京官的歲俸沒發、工部……”
皇帝手一擺把方鈍的話打斷,直截了當的把話題轉回去:“你直說吧,能挪多少給大同和宣府?”
方鈍心裏早算過賬,不慌不忙的道:“回陛下,大約十萬兩。”
皇帝想了想,點頭道:“那就下诏,先發十萬兩赈濟宣府、大同二鎮,”他說到這裏,止住聲,轉頭去看下首的幾個臣子,最後把目光落在刑部侍郎陳儒勘身上,“你來核察宣府、大同二鎮屯田及所需饷銀,上本折子來,據實奏報。”
方鈍聽着那一個“先”字就知道十萬兩約是不夠,正要說話便聽着皇帝開口道。
“方鈍你再留十萬兩備着,京官的歲俸就再往後挪一挪,來年再說。”這年頭沒有工聯和勞動局,皇帝這個大明董事長說起這拖欠工資的無賴話十分的理直氣壯。
方鈍和吏部尚書李默對視了一眼,暗嘆了口氣,只得垂首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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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和朝臣們正商讨國家大事,李清漪和裕王自是搭不上的,他們這時候說的是另一件事。
“陛下疑心重,不喜殿下參與國事。殿下與其在府中無所事事倒不如另辟蹊徑,尋個事兒,在陛下面前表現一番。”
裕王聽了這話下意識的搖了搖頭——他最怕的就是皇帝老爹,哪裏會沒事找事湊上去找罵。
“這是慈和她釀的果酒,您嘗嘗味道,”李清漪倒了杯酒遞過去,笑勸道,“您和陛下到底是父子,多見見面,總是好的。”
果酒顏色極淡,味道雖是淡了些卻很是清甜,頗能入口。
“是葡萄酒?該用夜光杯才好。‘葡萄美酒夜光杯’說得不就是這個?”裕王喝了幾口然後又就着果酒吃了一塊果餅,心情好一些。李清漪的話他也确是聽進去了幾分,想了想後還是搖頭:“可我也沒什麽事要去找父皇的啊。”
李清漪眨眨眼,柔潤的杏眸中有輕盈的笑意一掠而過,她狡黠的道:“眼下不正有件事等着殿下您,比如說,”她面上露出淺淺笑容,一如三春之光,輕輕念出四個字,“寧安公主。”
是的,寧安公主。
以寧安公主的年紀,是到了需要考慮婚嫁之事的時候了。雖說這事自有禮部或是宮中的沈貴妃操心,但是裕王作為兄長,去找皇帝說幾句話,不僅能賣寧安公主和沈貴妃一個好還能在皇帝面前表現一下兄妹之情。
再者,當初景王府之事,寧安公主的相助或許只是舉手之勞但她的好意李清漪還是牢牢記在心頭,只盼能回報一二。
裕王到底是個男人,雖是疼愛妹妹卻也一時想不起這事,此時聽到李清漪說起方才恍然大悟,連連點頭:“是了,三妹的事确實是要好好和父皇提一提。省得叫她再像小姑姑那般吃個大虧。”
本朝的公主看着金尊玉貴,婚事上卻着實不太如意。為了防止外戚亂政,驸馬須從平民或低級官吏家庭中選取,被選中的人家舉族都不能再出仕為官。故而,一些世家大族都不願意娶個公主。而驸馬的選取一般都是由太監和女官操辦,因為沒有個标準,裏頭自然藏着許多貓膩。裕王的小姑姑永淳公主就在這上頭吃了個大虧——婚事上頭一波三折,最後卻還是選了個禿頂的驸馬,宮外還傳着《好笑歌》說的就是這個“一好笑,什麽什麽什麽什……十好笑,驸馬換個現世寶”,皇家和永淳公主全都丢了個大臉。
裕王惦記着妹妹的事,今日倒也沒有多留,吃完一盞酒就要起身回去。
只是,待他到了白雲觀的門口卻又像是想起什麽似的,頓住腳,忽然伸手握住李清漪的手掌,沉下聲音:“去年你來白雲觀,我曾說過一句話,你可還記得?”
四目相對,當日情景仿佛歷歷在目,甚至無需多言。
“最多三年,本王必會迎你回府”,當年裕王之言依稀還在耳邊,清楚而認真。
李清漪有片刻恍惚,随即回過神來,躬身一禮,揚眉淺笑:“自是記得。”她頓了頓,重又與當初一般鄭重應下,“我自是等着的。”
裕王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不知想些什麽,神色很是複雜。他到底還是沒有再說什麽,轉身緩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