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舊疾

如果知道會在醫院遇見方婷宜,喻初薇一早就約她出去敘敘舊。

因為就在剛才,簡單的寒暄過後,這個閃出迷人光彩的少女開口對她說,“我是來看媽媽的,要一起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聲音低低的,“好。”

初薇把手裏的體檢表格遞給一旁因為看到電視裏的廣告明星而呆愣不止的同桌,“每一科室都完了,幫我交給班長。”

“……哦、哦哦。”

“我們走吧。”

“嗯。”

兩道窈窕的身影漸漸走遠,一些學生紛紛上來詢問情況,作為喻初薇的同桌,那位同學表示很無辜,雖然三年同桌,但是她真的不知道初薇認識方婷宜啊,所以,初薇也認識方廷皓?

而且剛剛,是她的錯覺嗎?

在方婷宜說出“媽媽”兩個字之後,她似乎感到,神色沒有任何變化的初薇,好像從她的手指到背脊,全身的每個細胞都在緊繃。

這是喻初薇第二次來到住院樓的頂層。

第一次,是萬琛阿姨剛剛入住的時候,父母帶着她和哥哥過來探視,但是被方家和賢武的人擋了回去。

之後,她來過住院部很多次,可每每都在底樓的時候,就被黑衣保镖攔住了。

漸漸地,她也就不來了。

“媽媽以前可喜歡你了,見到你一定很開心。”方婷宜笑着打開門。

初薇在外面深呼了幾口氣,然後跨步進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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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金光閃閃的病房。

立櫃臺上放滿了各式各樣的獎杯和獎牌。

都是方氏兄妹倆近年來在外國斬獲的。

她聽見婷宜柔聲開口,“媽,我帶了初薇來看你,你看看她現在,是不是長得比我還要美上幾分。”

初薇走到床邊,看着病床上躺着的女人,那是她分外熟悉的人,“琛姨,好久不見,豆丫來看你了。”

歲月總是格外厚待貌美的女人。

五年的時間,萬琛阿姨的容貌竟是一點都沒變,一如當年會笑會說話的模樣。

兩人在對椅上坐了下來,滿室只有病床邊儀器的聲音。

“哥哥他,似乎還是很仇視初原哥哥。”

“可以理解。”

“可是,就是一場意外啊……”婷宜悵然道,“總覺得我夾在中間左右為難,這樣的感覺最糟糕,難道你沒有嗎?”

喻初薇搖頭,“我不存在左右為難的情況。”

婷宜眉目微怔,聽見昔日好友繼續說道:“即便這是喻家欠方家的,哥哥的退出、我父母的遠走,這些年也都還得差不多了,而且哥哥學醫,學的就是神外,也是為了琛姨,然而廷皓哥哥依然不依不饒。如果要站隊,我站我哥這一邊。”

“我以為……”

“你以為我會因為往日情誼而偏向你哥?”

“他這些年也不容易。”

“婷宜。”初薇叫她,“其實知道你這次一回來就跑到松柏找我哥,心裏就一直有些話想跟你說。”

“你想說什麽?”

“你真的沒有必要為了我哥去頂撞你家裏人,以目前的情況,你還是離我哥遠一點吧。”

“你什麽意思。”婷宜精致的面孔有了些許冷色。她的心意,全天下都知曉,沒有絲毫遮遮掩掩。方婷宜曾經多麽希望自己快快長大,快快回鄉,因為她害怕,害怕沒等到她長大,沒等到她回來,他的身邊就已經有了別的女孩子。

“你家裏人是不會同意你們在一起的,跟我媽媽成為親家,這怎麽可能呢?”

婷宜平淡地開口:“不試試怎麽知道?”

喻初薇看向窗外,好像一伸手,就能夠碰到岸陽永遠湛藍的天空,“哥哥拿你當妹妹的。”

方婷宜倏地握了拳,被人戳中了傷心的地方,然後開始反擊:“我記得你以前挺喜歡我哥哥的,怎麽,才過了幾年你的感情就淡了?看着大家關系弄得這麽僵,你心裏好受?”

“是不好受。”初薇坦言,“可是我也沒有多喜歡方廷皓,不過是年紀太小不懂事罷了。”

真的沒有多喜歡。

或者說,根本沒有喜歡。

她只是貪戀,他帶給她的那些快樂和溫暖。

事實上,這些年沒有他,她也過得快樂,也感受着溫暖。

“你是年紀小不懂事,可我不是。”婷宜說道,“我一直都喜歡他,很喜歡很喜歡,我想要嫁給他,我想要做他的新娘。”

喻初薇低頭不說話,對方明豔豔的眼睛灼得她有些刺眼。

她猜。

方廷皓肯定沒有告訴過她這些年松柏的境遇,因為連他自己都還有具體摸清楚。

“就算你這樣想……”她重新擡頭,有點不忍心開口打擊她,“婷宜,我也不同意你和他在一起。”

“什麽?”方婷宜以為自己聽錯了。

初薇朗聲道:“我的立場是,我不同意你們在一起,因為不想,跟傷害我家的人,成為一家人。”

“把話說清楚。”

“你回去問問你爸和你外公吧,問問他們對松柏做了什麽事,然後你就能明白我說的是什麽意思。我爸再怎麽樣都是松柏道館的館長,松柏再怎麽樣都是我哥的家。”

“初薇……”

“其實我特別理解你家裏的長輩,因為我也嘗到了那種滋味,我讨厭方家,讨厭賢武,順帶,讨厭你和方廷皓。”

人心有多自私。

喻初薇能理解他們的做法,但是無法原諒。

心裏的惡氣,積攢了這麽多年,一直都找不到地方宣洩。

“我很抱歉在琛姨面前跟你吵架。”她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不過無論是跟你還是跟你哥,再次見面以來,聊得都不是很愉快。”初薇站起身來,“松柏還有事,我先回去了。”

挺可笑的一場對話。

方婷宜想。

她走到床邊,問母親,“媽,小豆丫說的話你聽明白了嗎?我怎麽就聽不明白呢?”

回答她的,除了靜默,都是嘀嘀的儀器聲音。

住院部是在急診樓和門診部後面。

來探病的親戚和朋友,來看門診、挂急診的病人和家屬,絡繹不絕,也是周日的緣故,好像醫院格外忙碌。

喻初薇一出大廳,還沒走遠,就迎面看到幾個年輕小夥子相互攙扶着。

衣衫淩亂。

泥土。

血跡。

臉頰淤腫烏青。

怎麽看都是群架之後的樣子,傷得不輕。

她頓時被定格在原地,雙腳不能動彈,瞳孔極縮,視線中的場景好像被慢動作處理了,她看到那些男生以一種極慢的速度朝她走來。

“狗雜碎的,沒把他弄死……”

“下次記得帶家夥上。”

“疼死老子了,還怪狠的……”

他們咒罵的話語就這麽清晰傳入她的耳朵,面目因為受傷的緣故有些猙獰,猙獰地龇牙咧嘴,猙獰地笑。

三秒。

兩秒。

一秒。

走過去了,消失在她的視線裏。

喻初薇終是忍不住了,一股濃重的惡心感湧上喉頭,快步跑到一片的黑紫荊灌木叢邊,彎腰吐了起來。

胃裏的酸水,淅淅瀝瀝。

她差點忘了,今天體檢,要抽血的,所以她沒吃早飯。

“小姑娘你沒事吧?”

有路過的人這樣問她。

初薇擡手搖了搖。

她很難受,不适感源源不斷沖她襲來,漸漸地,她脫了力,跌倒在地上。

眼前交錯晃過很多畫面——

月色之下,少年嘴角帶血,雪白的道服滿是腳印和污漬。

有人拉開他的衣服,給他消毒、塗藥酒、纏繃帶,那雙手她認得,就是她自己的手。

少年的面色越來越蒼白,甚至隐隐有透明的青色,仿佛下一秒,就會如山頂的雲海一般,淡淡地散去……

喻初薇做着吞咽的動作,嘴裏幹幹的連口水都沒有,漫着苦酸苦酸的滋味。猛然從胃裏到胸腔到喉嚨繼續湧上一陣惡心,她将頭伸到低矮的枝桠邊,又無聲地嘔了起來。

這一次,耳邊轟轟作響,卻什麽都沒吐出來。

好不容易平複下來之後,她看到身邊放了一瓶礦泉水。

大概,是哪個好心人放下的。

她從灰色手提包裏拿出一包餐巾紙,抽出一張胡亂抹着嘴巴,然後擰開瓶蓋灌了一口水而吐掉。

做完這些,她站起身來,沒有理會周圍路過的人打量她的目光,徑直出了醫院。

修習元武道的喻初薇,會接觸各式各樣的打鬥、也會參與各式各樣的打鬥,然而自那以後,她看不得別人受傷之後的樣子,尤其,是那些同齡段的男生。

這樣劇烈的症狀反應,本是極少出現的。

從前,頂多是覺得手腳冰冷、視線有些暈眩而已。

初薇心裏清楚,那是心理的問題,不是生理的問題。

亦楓曾經問過她,明明見過更加嚴重的畫面,明明若白受的傷只是看着吓人并不嚴重,為什麽單單對那時候的事情忘不了?。

她無法回答。

大概是從未見過他受傷的樣子。

大概是那時候他眼裏突然開始清峻的目光吓到了她。

大概是後來細水長流的守護愈發讓她不能忘懷……

可是喻初薇并沒有想要治好這種症狀,或者說,她在潛意識中,并不排斥這樣的反應出現。

不忘。

不想忘。

原因純粹又簡單——

他覺得理所當然要承擔的事,狠狠刺痛了她的神經。

他記不住他自己付出的,所以她要記得。

他不懂得珍惜他自己,所以她要懂得。

年年月月日日,他在做的,不過就是對她好。

日日月月年年,她在做的,不過就是加倍對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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