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初見
她第一次遇見他是什麽時候?她記得很清楚,是六歲那年。
那時大院裏的老槐樹還沒有被洪澇淹死,炎炎夏日,還能給院裏的人送來樹蔭,一片濃綠中有點點白色的小槐花點綴。
她爸爸當時給溫家當司機,待遇不錯,是路老爺子心疼他家養兩孩子,兒子還病病殃殃,特意給安排的。
溫家也有兩個孩子,溫浔是哥哥,溫葇是妹妹,黎牧待在醫院的時間多,很少有機會和小孩子玩耍,所以一來到大院裏,就會迫不及待地去找溫家兄妹,以和溫家的少爺小姐相熟的身份和那幫高幹子弟玩在一起。
一群孩子玩游戲,經常讓黎牧當壞人或者是游戲中最會出糗的角色,黎牧傻呵呵的,人家願意和他玩游戲他就高興,她怕他受欺負,總會跟在黎牧身邊。
那些孩子取笑她,給她取了個“跟屁蟲”的外號,還嘲笑黎牧是“姐寶”。
黎牧那時不懂事,還讓她離他遠點,她也不惱,繼續好性子地護着黎牧,黎牧游戲裏要受的懲罰,或者是要扮演的受人嘲笑的小醜角色,她都替他一一攬去。
她比較早熟,她心裏其實不想和那些高幹子弟玩在一起,因為她知道,自己跟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她媽媽經常會去別人家裏撿那些孩子的衣服給她穿,不分男女地套在她身上,還告訴她這些都是名牌,要好好愛惜。
那時候,小小的她也會有自尊,也會害怕哪一天碰上哪個孩子,發現她穿的是他們的舊衣服,然後嘲笑她,她會自卑,會覺得丢臉。
路逍言要比她晚來大院裏,他以前住在國外的大伯家,大一些了才接回路老爺子身邊,那一年,他七歲。
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他被院裏一群小孩圍着,穿着小版的襯衣,還系着個小小的蝴蝶結,大眼睛,很大很大的眼睛,臉頰白裏透紅,睫毛又長又卷,撲閃着,像是會說話一樣。
他說着一口流利的英文,說得像歌兒一樣好聽,他手裏拿着美國高檔的遙控飛機,用簡單的英文單詞給他身邊好奇的小夥伴解釋它的操作。
那一瞬間她看呆了,這是她見過長得最好看的男孩子,像是童話書裏活的白馬王子。
但現實往往與想象背道而馳,他顯然不屬于童話中溫柔紳士的王子,在院裏混熟之後,小霸王本性暴露無遺,今天踢碎了李大爺的窗戶,明天又故意剪了劉奶奶的花貓的胡子,吓得貓兒幾天不敢出門。
他天生屬于風風火火的個性,大大咧咧又帶着傻氣的仗義,還有調皮的冒險精神都莫名讓院裏的小孩心悅誠服,很快取代溫浔成為院裏小孩的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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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不像其他孩子喜歡圍在他身邊,她往往捧着本圖畫書坐在旁邊的小臺階上,
能看得黎牧就好,偶爾陽光照眯了眼,擡頭,就看到他騎在院門口的石獅子上給圍着他的人發號施令的樣子。
燦爛的笑容,耀眼極了,讓人不由感嘆,長得真是好看。
後來她和他說起兒時的事,他笑她,表情帶着得意,說她從小觊觎他的美色,她想想,笑了,也不知如何反駁,不然為什麽院裏那麽多孩子,她一擡眼,最先看到的總是他呢?
她在院裏存在感很低,很多孩子都只知道她是黎牧的姐姐,他自然是不認識她的,她跟他無論是小時候,還是長大了,好像都是不打不相識。
那天黎牧和他們一起玩捉迷藏,石頭剪刀布黎牧又輸了,他又是要去抓人的那個,小時候黎牧因為身體的原因比尋常孩子生得瘦小,白白淨淨,也算是被她給慣的,性格也軟綿綿,遇到一點小委屈就喜歡哭。
他已經當了好幾輪抓人的角色了,滿院子地找人,又累又無聊,他也想藏起來,想到自己又不能如願,他一個委屈,眼眶就紅了。
咱路小少爺是誰?骁勇的路首長的孫子,即使留洋回來,那根正苗紅的一身正氣(土匪氣息)也是少不了的,他看不慣黎牧哭哭啼啼的樣子,就推了他一把。
“我們猜拳是公平的,你要耍賴不想玩就滾!”
他也沒想到黎牧這麽弱不禁風,一推就屁股着地,摔在了地上。
路逍言呆在了原地,而摔在地上的黎牧看他兇神惡煞的樣子,嚎啕大哭,越嚎越厲害。
他剛準備嘲笑地上的人眼淚不要錢一樣,一點男子氣概都沒有,不想旁邊突然沖出個矮他半個頭的丫頭,猛地一掌,重重地把他推到在地上。
他屁股着地的地方有一堆小石子,他一倒,隔着薄薄的運動褲屁股一陣火熱摩擦,疼得他撕心裂肺。
他擡頭,就看到一個丸子頭的丫頭,穿着有些皺的灰衫,冷冷瞥了他一眼。
“別欺負我弟弟。”
然後拉着黎牧,頭也不回地走了。
周圍的人都不敢說些什麽,知道她護起短來就跟哥斯拉變身一樣,力氣大,死倔,分分鐘能跟你打起來,你還打不過她。
路少捂着自己的屁股起來,狠狠瞪着前面那個有些高傲的背影,咬牙,他是誰,軍區大院的小霸王,這口氣他怎麽能吞下。
于是梁子就這樣結下了。
而對于路小少搶了自己霸主地位,溫家少爺溫浔一直很不開心,他從小自诩為文明聰慧之人,自然不會去幹什麽打架這等野蠻事,于是乎,他跟他妹妹把家裏時髦有趣的玩具拿出來,在院裏的大草坪上,舉辦了一個“小朋友運動會。”有跑步呀,爬樹呀,放風筝…等項目,第一名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玩具。
與其說是運動會,不如說是溫家兄妹想出來的聚集小夥伴,拉攏人心的好辦法。
黎末本來是不準備參加的,但當她看到溫葇手裏那個精致的,會讀唐詩的洋娃娃時,她猶豫了。
每個小女孩小時候,都會想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洋娃娃。
娃娃很貴,媽媽不會給她買,她也不會主動要求,她又不喜歡和溫葇那群小女孩玩在一起,即使她知道,溫葇有很多這樣的娃娃,有些還積了灰,她根本玩不過來,溫葇對和她玩到一起的小女孩很大方,送給她們人手一個。
她不喜歡溫葇,因為她像個驕傲的孔雀,從小就目中無人,玩游戲總想她當她的奴婢,她自诩為小公主,讓她對她點頭哈腰。
她爸在人家家裏做事,她媽媽說要對葇葇好,跟對黎牧一樣,她雖然答應了,心裏卻不順從。
黎牧是跟她流着同樣血脈的親弟弟,溫葇怎麽能一樣?她年紀小,該有的事理卻早早明白了。
所以,這樣一個公平又可以不用低頭去得到自己喜歡的洋娃娃的機會,她不想放過。
然後,她舉手了,參加了女孩子們的跑步比賽,不出意外的,她是第一名。
從小跟着爸爸晨跑,弟弟生病能背他去醫院,身體素質自然是很好的。
當她滿懷期待地想從溫浔手裏拿到洋娃娃時,在一邊的溫葇突然哭了,紅了眼睛委屈巴巴地說:“我舍不得,不給好不好?”
她緊緊攥着洋娃娃,就是不肯松手,嘴裏一直念叨着這是她最喜歡的娃娃。
溫浔看着自家妹妹,還有一直沉默望着自己的黎末,有些左右為難。
黎末心裏有怒火,明明是一個公平的游戲,她贏了卻得不到應有的獎勵,到頭來還像是她欺負了小公主。
她忍了忍怒意,壓了壓心裏的脾氣,還算平靜地問他們:“所以游戲的規則還算數嗎?”
眼神冷冷的,小小年紀就有難以忽視的氣場,溫葇心虛,哭得更厲害了。
“哇!黎末,你為什麽總要搶我的東西!明明是我的洋娃娃,我為什麽要給你。”
“還有哥哥,你出現以後哥哥都沒那麽疼我了,你…你就不能讓一讓我嗎?”
她算是服了溫葇,小小年紀演技甚佳,一些不知道前因後果的小孩子果然就開始指責她來。
她氣得想笑,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溫葇,盯得人發慌,她剛想說些什麽,突然發現周圍人都安靜了。
轉頭,發現是他來了,帶着調皮的笑容,她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只見他從溫浔手中搶過洋娃娃,然後笑得特親切地把娃娃放回溫葇懷裏,看看溫葇又看看她,突然大笑一聲。
“洋娃娃是給公主玩的。”
“你這樣的醜小鴨,怎麽敢跟公主搶娃娃。”
說完,又圍着她轉了一圈,看看她身上的衣服,笑着繼續火上添油。
黎末那天穿着一件黑色的上面印着白色小熊的T恤,跟平常沒什麽兩樣,但他的一句話卻讓她瞬間擡不起頭。
他說:“黎末,你穿的是我不要的衣服啊。”
周圍的小朋友開始竊竊私語,有些甚至在偷笑,她目不轉睛地看着眼前表情幸災樂禍,像個高高在上的小公雞的路逍言,他昂着頭,眼睛中又不屑,也有報複的快感。
幾分鐘後,她低下了頭,攥緊了拳頭,灰溜溜地離開。
夕陽下,穿着黑衣服的小姑娘的背影,融在金光裏,夕陽把她的細密的發絲染成暖暖的色調,她漸行漸遠,如果近看,會發現,她的肩膀在微微抽搐,她在努力地堅強地不讓紅了的眼眶流出眼淚來。
終究,還是有一滴滾燙的淚水,滾入塵土。
那一天,永遠鎮定淡然的黎末體會到很讨厭很讨厭一個人是個什麽感受,丢了尊嚴又是怎樣的羞窘。
那一天,永遠目中無人的路少爺看着遠方瘦削的背影發呆,隔着他的那件黑T恤,他看得到她的蝴蝶骨,他報複了讓他出糗的黎末,他卻并沒有想象中那麽開心,心裏莫名的情緒攪得他心很亂。
長大了,他懂了,那種情緒可以名為後悔,也可以名為心疼。
那一天,溫葇開始更加讨厭黎末。
那一天,黎末開始變成溫浔眼中的一根刺,永遠拔不得,他一直後悔在她被欺負時沒有站出來。
故事,大概從這裏開始,在那個鳳凰花嬌豔似火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