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北極星之戰(三)

“你跟我請假,就是為了跟那個業餘的小姑娘排雙人滑?你打算退役然後陪她去參加大衆冰雪公開賽?”文非凡的聲音氣得簡直有點尖銳,“那我們費那麽大勁,讓你在嘉年華展示競技狀态,為你積極争取名額還有什麽意義?”

“教練,我……”陳辭猶豫了下,到底還是開口了,“這段時間你也看到了,不管是我本人的意願,還是競技狀态,都适合回去練雙人。”

電話裏一片寂靜。

有鴿子從頭頂飛過,嘩啦啦一串,轉瞬消失在天際。

半晌,文非凡才道:“你這是執迷不悟啊!”

随後,挂斷了電話。

焦慮的忙音一聲跟着一聲,催的人心頭發顫。

陳辭把手重新插進衣兜,仰頭去看頭頂的蒼穹。

飛鳥已經遠去,只有稀稀落落的白雲浮在青藍色的天空中,一動也不動。

他把包甩到背上,慢吞吞地往前走了走,招手攔車。

司機年紀很輕,嘴皮子也利索,“小帥哥,去哪兒?”

陳辭怔忪了會,把到了嘴邊的“凜風冰上運動俱樂部訓練基地”咽了回去,改口道:“去泉井洋胡同29號。”

司機一聽是去老城區的胡同裏弄,心裏就有點犯嘀咕。那些地方呀,車道窄,房子老,開進去半天出不來。

頂頂不好做的生意啦!

一路上穿大街過小巷的,好不容易把車開到距離胡同口幾百米的地方,司機怎麽也不肯繼續開了:“小夥子,裏面開不進去了。”

陳辭也知道這裏車子難開,付了錢,下車步行。

他熟練地拐進小巷,在熟食店稱了兩斤鹵肉,拿了兩瓶幹白,沿着小路繼續往裏。

繞過種滿大蔥的小花壇,轉過停滿了自行車的過道,總算跨進了霍家小院。

葡萄架、棗子樹、笤帚秧……小院裏一棵閑花也沒有,栽滿了各種實在的吃的用的。

氣溫不夠的緣故,地上還搭了個不大不小的棚子,蒙着白色塑料膜,種了不少家常蔬菜。

霍斌戴着副老花眼鏡,背着手,正瞅着蓄滿水的青花大瓷缸瞧。

“霍老師。”

陳辭出聲招呼。

霍斌扭頭,見是他,咧開嘴笑了:“腿好了?快來看看我這魚!”

陳辭走近,探頭往瓷缸裏看去——水清見底,稀稀落落浮着兩根水草。既沒有錦鯉,也不見什麽新奇品種,只兩條黑乎乎的胖頭魚,甩着尾巴在缸底游動。

“霍老師,這是……”

“胖頭魚啊,”霍斌笑呵呵的,“不認識啊?”

“認是認識,”陳辭只是疑惑,“您養這個幹嘛?”

他還真沒見過誰養這個的。

這不就是花鲢嘛,又不好看,也不稀奇,甚至連個好聽點的寓意都沒有。

“這個魚肉好啊,”霍斌扶扶眼鏡,“清炖、紅燒、醬炖、煲湯,怎麽做都好吃。”

陳辭囧然,他倒是忘了,務實的霍老教練,怎麽可能有閑情養魚欣賞。

只可惜了這口青花大缸,看花紋看做工,絕對不是設計來養胖頭魚這種“肉菜”的。

霍斌欣賞完胖頭魚肥厚的身軀,領着陳辭往屋裏走:“你今天來的可真是時候,我早上剛摘茄子呢——讓你師母給你做蔥爆茄子!這個蔥呀,也特別好,我自己種的,綠色無污染……”

“就咱們這破空氣質量,還無污染?”霍斌愛人錢芸從裏屋出來,懷裏抱着她那只寶貝貍花貓,“小陳來了呀,中午留這兒吃飯。”

“哎,”陳辭應了聲,“錢老師越來越漂亮了。”

“漂亮什麽呀,都老了。”錢芸嘴上不說,臉上笑意卻掩藏不住,摸着貍花貓抱怨,“天天看你霍老師瞎折騰,今天種大蔥,明天栽茄子,種的胡蘿蔔跟小指頭那麽大。”

說着說着,瞥到了陳辭手裏的酒和鹵肉,“你們一個個,也不給我省心,又是酒又是煙的,當他18歲呢!”

陳辭笑笑,霍斌打斷她,“行了,人孩子那是好心——陳辭,快坐——小芸,你別摸那貓了,毛都給你撸禿了,給孩子倒杯水去。”

錢芸把貓放到墊子上,搖着頭往廚房走去。

霍斌沖陳辭眨眨眼,陳辭趕緊把袋子裏的鹵肉和白酒一一擺出來。

“今天我沒開車,和老師好好喝一杯。”

霍斌卻把酒瓶往自己這邊拉了拉,“毛孩子喝什麽酒?陪着我就行了!”

“霍老師,”陳辭哭笑不得,“我今年都22歲了。”

霍斌愣了下,忍不住感慨,“都22歲了?哎,怪不得我老了!剛帶你和小雪的時候,你還沒我院子裏養魚的水缸高。”

聽到“小雪”兩個字,陳辭的眼神黯淡了下,随即又恢複了笑容,“是啊,小雪也22歲了,大姑娘了。”

“她……”霍斌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扭頭向廚房喊,“小芸,茶呢!”

錢芸這才端着茶杯出來,“你這個性子喲,急死!”

陳辭起身接過茶盤,“錢老師您別忙了,您也坐。”

錢芸擺手:“你們坐,幫我看着點兒梨花,我去買點菜,你中午留下吃飯。”

梨花,就是那只貍花貓了。

當年他跟舒雪第一次來霍家時,梨花還喝不了牛奶,叫起來也嗚嗚咽咽的,身體更是比一只老鼠大不了多少。

如今物是人非,小奶貓也成了肥老貓了。

霍斌倒了兩杯酒,猶豫了會,還是把屬于陳辭那小半杯倒回自己的杯子裏:“你就別喝了,下午回去還訓練吧?”

陳辭沒吭聲。

霍斌自言自語:“白酒容易上頭,暈。人這一暈啊,上冰就得摔。”

“我今天……”陳辭的聲音有些賭氣,“我今天不回去了。”

霍斌瞥了他一眼,夾了塊牛肉放進嘴裏,“我這可沒地方給你住。”

“您不還有個小書房?”陳辭也去夾牛肉。

“書房被你錢老師征用了,”霍斌拿筷子遙指貍花貓,“給改成梨花的活動室了。”

陳辭看看貓,再看看自己,“霍老師,您寧可留給貓住,都不給我啊?”

“那是,”霍斌吃得腮幫子一鼓一鼓的,“貓沒活動室,就得禍害我院子裏的菜;你有沒有沒小書房住,都一樣得叫你文師兄一聲教練。”

陳辭不吭聲了,嘴裏的牛肉也有點嚼不動了。

霍斌不但是他和舒雪的雙人滑教練,還曾一路領着文非凡入門直到拿獎的啓蒙老師。

後來文非凡受傷退役,霍斌才開始執教雙人滑,帶起了一對又一對的小雙。

那時候訓練基地條件比較艱苦,陳辭和舒雪兩人年紀最小,也是隊裏唯一的南方人,特別不适應北方的夥食。

別人要控制體重減肥,他們倆瘦到肌肉力量不夠,影響托舉和跳躍。

霍斌嘴上嚴厲,回去後就買了一大堆南方菜譜,學做炝蟹、東坡肉、莼菜湯……

甚至,還像模像樣地用發面給他們蒸豆腐蝦米餡的包子,用鮮冬筍切絲,和裏脊肉、鹹菜一樣下面條做片兒川……

于陳辭來說,霍斌并不只是一個教練,說是人生導師也并不為過。

而對霍斌來說,自己執教生涯裏,自文非凡後,最耀眼的苗子就數陳辭和舒雪了。

那麽刻苦的兩個人,那麽好的天賦,那麽高的起點……霍斌放下筷子,長長地嘆了口氣。

那一聲嘆息帶着歲月的磨砺,劃過陳辭耳畔,把記憶裏的塵沙的都攪亂了。

“你覺得咱們幾歲能拿冠軍?”

“咱們不是拿過了?”

“那是世青賽,都一群小孩子呢……我說的是世錦賽、四大洲賽、冬奧會!”

“大約還要再過兩年吧?”

“明年先拿冬青奧的,後年升成人組,适應一年,然後拿世錦賽的……20歲吧,最晚20歲,拿第一塊奧運金牌!”

如今,8年過去了,火炬木年年萌新綠,那個把拿冠軍挂在嘴邊的女孩,卻再沒有醒來。

“你才22歲,不能老看着過去,老跟自己過不去。”霍斌道,“小雪出事,我們誰也不願意看到。但是事情确實發生了,又過去了那麽多年了,你怎麽還看不開呢?”

霍斌嚼着牛肉嘟囔:“你是一個現役的運動員,為國争光是你的責任,說是義務也不算錯!你為了自己的那一點“內疚”,非得回去練雙人?”

“文師兄是這麽跟您說的?”陳辭忍不住問。

“需要他來說嗎?”霍斌沒好氣道,“你想幹什麽我還不知道?你覺得對不起小雪,是嗎?可你就回去練雙人,也改變不了小雪的悲劇,也不能把她從病床上拉起來練啊。”

“我……”陳辭欲言又止地看着霍斌,半晌,才解釋道,“我想轉雙人滑,并不完全是為了小雪,或者說……小雪只是這其中的一小部分原因。”

“那主要是為了什麽?”霍斌一副不大信的樣子。

“為我自己。”陳辭道,“責任、義務這些事我都知道——可我們學花滑,不就是因為喜歡嗎?您當年問我,為什麽要和小雪組雙人,我說,因為我喜歡,我喜歡和同伴一起上冰比賽的感覺。而現在,我的答案并沒有改變,您已經不能理解了嗎?”

霍斌神色複雜地看着陳辭,這個幾乎可以說是他看着長大的男孩,半晌沒有說話。

單人滑是雙人滑的基礎,但單人滑的難度要求,其實更甚于雙人。

所以,業內一般會勸在單人項目上難有突破的選手轉投雙人項目,反之,則很少。

陳辭當年從雙人轉單人,也是頂着巨大的壓力的。

難得熬過來了,卻要轉回去……

不要說文非凡不樂意,就擱他霍斌這兒,也覺得他在胡來。

“非凡說你腿傷恢複的不錯,”霍斌沉吟,“那心理上……”

“你們怎麽都……”陳辭苦笑,“我心理健康,身體健全,只是想滑自己喜歡的項目,只是……想從摔倒的地方重新爬起來。”

霍斌不說話了。

屋子裏暖融融的,梨花喵喵叫了兩聲,把頭蹭在墊子上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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