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往事煙雲散(一)

不同城市的夜晚, 有着完全不同的味道。

南方的夏夜總有股潮濕的氣息,散布在鋼筋混凝土的高樓、川流不息的車流、明亮或昏暗的路燈陰影之下。

而B市, 它的冬天寒冷而幹燥, 夏天也帶着股純粹直白的灼熱,到了晚上,卻又柔和不少,甚至有時還夾帶着股寒意。

陳辭把車停在Z大門口,回頭看向後座:“要不要我陪你去解釋下?”

簡冰坐着沒動,半晌才問:“容詩卉喜歡你,你知道吧?”

陳辭愣了下, 點頭。

“那舒雪呢?”

陳辭蹙眉, 遲疑道:“她……她那時候……沒心思想這些吧,她滿腦子都是想上‘雙四’……”

“我是說你, ”簡冰打斷道, “單言說,你找我是因為……”

單言的疑問, 她也曾認真提出過。

陳辭那時候說, 因為自己不甘心在雙人滑上的失敗, 因為自己想要更長的職業生涯。

但如果真的如單言所說,難道……他其實喜歡姐姐?

“他說什麽你就信什麽?”陳辭道,“我早跟你說過是我自己想滑,你現在不目中無人了,難道要改妄自菲薄?”

簡冰抿唇,繞過那些迷霧似的句子, 直擊自己想要知道的重點:“那你到底喜不喜歡她?”

“喜歡啊。”陳辭的聲音輕柔如窗外道旁的玉蘭花香,“這世界上,又不只有男女朋友一種相處模式。誰會不喜歡每天和自己一起訓練的搭檔?她聰明、好學、刻苦、野心勃勃——她出事之後,我再沒見過比她燕式做得更好看的女孩了。如果時間可以重來,我一定……”他停頓了一下,自言自語一般道,“她把信任交給了我,我卻沒有守護好她……”

“啪。”

簡冰不知什麽時候下了車,車門合上,車後座空無一人。

陳辭看向窗外,就見矮個子女孩拎着鞋,大步朝着門衛處走去。

裙擺在夜風裏翻飛,像極了某種海草的葉子。

校園裏一片漆黑,只零星的幾盞路燈還亮着。

小吃街也陷入了沉睡,只偶爾還有幾家店門開着。

不知哪家店鋪的音響還沒關,低聲哼唱着桑德堡的《明日又是一天》:

我告訴你昨天是已停止的風,

是落下西天的夕陽。

我告訴你世上沒有別的東西

只有一個充滿明天的海洋,

一個充滿明天的天空……

陳辭靠在座椅上,一直等到門衛室有人出來,将校門打開一條小縫,放了簡冰進去,才打開扶手箱。

裏面有只半新的點煙器,車載煙缸,和幾乎沒怎麽抽的煙包。

他将點煙器插好,點了煙,拿在手裏看了半天,才塞進嘴裏。

簡冰已經消失在黑洞洞的校園裏,歌聲卻仍舊不知疲倦地響着。

陳辭輕輕籲了口氣,白煙便絲絲袅袅地升起。

小小的車廂內,瞬間變得朦胧缥缈起來。

這個世界上,如果真的只有明天,沒有過往,那該有多好呢?

他斜靠在車窗旁,一直等到那歌徹底放完,完全換成另外一種旋律,才撐坐起來,準備離開。

手機卻在這個時候,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他摸出手機,顯示的是霍斌的號碼。

再往上翻,才出現好幾個文非凡的未接電話。

許是剛才廣播的聲音太響,沒能聽到。

又或者,僅僅是因為思潮翻湧,聽漏了鈴聲。

他把煙頭扔進車載煙缸,拔掉點煙器,和煙包一起,一股腦全塞進扶手箱裏。

拉起手剎的瞬間,他順便把四扇車窗也全都打開了。

風從一側車窗灌入,又從另一側沖出。

沒過多久,車廂內的煙味就被吹得一絲不剩。

陳辭看着前面昏暗的路面,連踩了好幾腳油門,猶豫了半晌,還是先撥了文非凡的號碼。

“你不是感冒了在家休息?!”文非凡幾乎是秒接,聲音也咆哮如雷。

“我……”陳辭下意識覺得不對,編好的謊話卡在喉嚨裏,将吐未吐。

接着,就聽文非凡吼道,“逃訓練!争風吃醋!開假病假條!你敢再撒個慌試試?”

陳辭揉了揉太陽穴,将車靠邊停下。

“你是怎麽了?啊?舒雪受傷,那是舒雪,不是你!她摔到腦子,你沒有吧?”文非凡幾乎是從牙齒縫裏逼出話來,“見着個長得像的就走不動了,你今年已經22歲了,不是15歲,也不是18歲!你以為你還有幾年可以浪費?你再這樣下去,別說世錦賽、冬奧會,你連全國錦标賽都未必去得了!”

“文師兄……”

“別這麽叫我,我當不起,配不上!”文非凡“啪”的挂了電話。

陳辭拿着手機,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車窗。

車玻璃上不知什麽時候落了幾顆鳥屎,正粘在視野最中央。

他咬了咬牙,給霍斌打過去電話:“霍老師?”

“在哪兒呢?你師母做了你特別喜歡吃的苋菜股,”霍斌的聲音,聽着倒還是溫柔的,“想喊你來嘗嘗。”

大晚上的,喊人吃個冷菜?

陳辭有些哭笑不得:“我得去找文師兄,他正生氣呢。”

“他呀,”霍斌笑道,“他什麽時候不生氣——他也在這兒呢,正吃宵夜。”

說着,似乎是把手機拿遠了一些。

手機裏模模糊糊的,傳來了文非凡的抱怨聲。

“錢老師你別幫他說話……整整一個星期不參加隊內訓練,還騙我說自己舊傷複發……要不是今天看到那些記者……我吃不下了,夠了!……我還真給他騙……哎呀錢老師我吃不下了……”

隐隐約約的,還有霍太太錢芸安慰的聲音:“你慢點吃,當心燙着。”

“既然有誤會,你也過來。”霍斌的聲音陡然又響了起來,“我給你留門。”

“我……”陳辭遲疑。

文非凡的聲音卻穿透電波,再一次嘹亮響起:“來!叫他來!叫他領着他那小女朋友,來給你們看看!”

陳辭:“……”

***

從Z大到霍斌那個小院,還真需要不少時間。

陳辭怕再被發現自己抽煙,車窗壓根不敢關,一路上壓着限速上限,風馳電掣般趕。

終于在11點之前,趕到了那個綠意盎然的小院。

正如霍斌所說,他們給他留着門。

小院鐵門沒關緊,漏出一痕溫暖的黃光。

但陳辭知道了裏面的人,一點兒暖意都感受不到,只覺得膝蓋發沉,心頭發怵。

他輕輕推開門,“吱呀”的聲音卻藏不住。

霍斌和文非凡正坐在小圓桌上,錢芸也抱着貓,靠在一邊的躺椅上。

梨花見到他,伸了個懶腰,軟綿綿叫一聲:“喵——”

“來了?”霍斌笑呵呵的,“快進來!”

錢芸也坐起來:“我再去端點湯圓,芝麻餡料是自己磨的。”

陳辭心虛地應了一聲,看向文非凡,“教練……”

那一聲“文師兄”,是無論如何都喊不出來了。

文非凡剛才在電話裏叫嚣的厲害,這時卻只顧埋頭猛吃,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陳辭無奈,求救一般看向霍斌。

霍斌眨眨眼睛,示意他坐過來。

陳辭沒辦法,只得慢慢走上前,拉開凳子——

還沒等他落座,文非凡一手端起瓷碗,一手拎起凳子,換到桌子另一邊,氣呼呼地坐下來。

“別挨着我,我見着你就來氣。”

“我真不是故意逃訓練,”陳辭暗暗握了下拳,“我是……單獨訓練去了。”

“單獨訓練?”文非凡嗤之以鼻,指指自己放在桌上的手機,“你是單獨跟人約會去了。”

見手機屏幕黑着,他特地伸手按亮,好讓大家都能看到上面陳辭和簡冰手挽手走出劇院的照片。

“你年紀到了,該談戀愛了,不能耽誤!”

他每說一下,就拿手指戳一下桌面或者手機,戳着戳着,就戳到陳辭抱着簡冰在前面跑,單言在後面追的那幾張照片。

“看看人家怎麽說的,”文非凡念道,“前男單冠軍陳辭退役後,身體似乎恢複的很不錯,不但搶其他運動員的女朋友,還能抱着姑娘狂奔,速度看起來也不慢……”

“這是誤會,我是怕被人拍到亂寫,所以才想抱着人跑快點。”陳辭無力地解釋。

文非凡壓根不聽,只挑最難堪的念:“就憑這個肌肉力量,如果他重新去練雙人滑,沒準還真能重回巅峰……”

“好了,”最後,還是霍斌攔住了文非凡,“你就別挖苦人了。小陳想轉雙人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幹嘛非得聽那些人瞎編排?”

“因為他不争氣,撒謊啊!”文非凡瞪大眼睛,“霍老師你別袒護他,你難道真的覺得他應該去轉雙人?他現在還能跳四周的啊!”

“我知道,”霍斌道,“所以我說慢慢來——陳辭,以後可不能這樣了。你跟我們老實說,這幾天都幹嘛去了?”

“我跟簡冰——就那個照片裏的女孩——一起在訓練。”陳辭坦白道,“都是很基礎的訓練,身體協調上的,體能上的……她确實沒什麽比賽經驗,但基礎其實不錯,領悟力也還好。今天晚上,我們是一起去看芭蕾舞劇,單言是路上遇到的——恐怕他現在也後悔死了來找我們麻煩——真不是網上寫的那樣。”

“身體協調性訓練,體能訓練?”文非凡冷笑,“你是打算改行給她當教練?你自己打算退役?”

陳辭沉默。

霍斌掂了一根苋菜股,放進嘴裏,很快酸得閉上了眼睛。

好不容消化完,嘴裏頰間都是清清涼涼的酸味。

“陳辭你如果真的非要轉雙人不可,也不是真的就不行,”霍斌咂咂嘴巴,慢慢道,“我們泰加林俱樂部,似乎也有不錯的雙人滑苗子。”

“泰加林?”文非凡茫然,“這是新開的俱樂部,我怎麽完全沒有聽過?”

“還沒正式對外營業呢。”霍斌笑道,手裏又掂了一根苋菜股。

——這東西啊,真是太容易吃上瘾了。

“我挂了個名譽教練,算技術入股吧。” 他說得雲淡風輕,眼睛深處,卻全是算計的光,“到時候,挂了牌子,見了老板,你們就知道了。”

有些事,能疏,不能堵。

年輕人,總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

既然有更大的阻礙在,為什麽非得擋在前面,不讓他們去嘗試呢?

真正看到沒有路了,撞得頭破血流了,也就清醒了。

作者有話要說: 參加了23號晚上浙江之聲的漂流書活動,寄了一本《投捕》,扉頁上寫的就是桑德堡的這首詩,不知道到時候會收到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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