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末帝
将軍府內,謝無憂擡筆練字靜心,筆尖蘸過墨汁,在雪白的宣紙上不經意留下“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的千古絕句。
閉上眼睛,一陣酸楚的委屈蔓延上心頭,謝無憂眼睛微微濕潤,心中默默道:“她是你的初見,可你是我的初見,這算個什麽說法呢?”臉上癢癢地滑過兩行鹹澀,挂在下巴下吧嗒打在宣紙上,将一手好字暈染得斑駁。香穗在研墨,她撇過臉怕人尋聲問,悄悄拭淚,而後擡手将宣紙扯下,團作一團,丢棄一旁。
“公主,這是作甚,不是寫的挺好的麽?”香穗不明白了。
“我不喜歡這首詩!”謝無憂咬了咬嘴唇道,“這是元慎所寫,此人憑此詩欺世盜名千古,以此詩看他似忠貞不渝的,實則始亂終棄慣了。”
“公主原是氣這個,男人都是如此,在得到之前非卿不可,一旦得手便棄如敝履。”香穗道。
“得不到的才是好的。”謝無憂不得不承認道。
“公主不必神傷,這個元慎的不好,我們就換個別的。”香穗笑道。
“本宮說過多少次了,在将軍府內要叫我夫人。”謝無憂擡頭提醒道。
“奴婢忘了,畢竟叫了習慣了。”香穗俏皮地吐了吐舌頭。
門外響起沉穩有力的腳步聲,“将軍回來了。”門外随之傳來仆從的說話聲。腳步聲穿過走廊,直接進了謝無憂房中,香穗驚得慌忙放下手裏的活計,立即行禮道:“将軍。”唯獨謝無憂坐在原處連眼皮子也未眨一下,甚至連轉過身瞧他一眼都覺得厭惡。
“夫人昨日進宮去了哪裏,為夫在宮裏尋了你好久都未找到。”楚南站在她身後問道。
“妾身能去哪裏,不過恰好遇着公孫夫人,在她那裏坐了坐,而後又在皇兄處坐了坐。”謝無憂背對着她冷冷道。
“公孫夫人?”楚南頓了一下,“你不是跟她素無交集麽?”
“今後不就有了麽。”謝無憂淡淡道。
“她都跟你說了些什麽?”楚南追問道。
“女紅、胭脂,還有都城新近流行的發髻樣式。”謝無憂口不對心地敷衍道,正說着她那雙被繃帶纏繞的左手被身後人抓起仔細查看道,“夫人的手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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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作平日被他這麽關心,謝無憂定是受寵若驚,開心不已,但是此刻她只覺得別扭,立即将手抽回用衣袖遮擋住,冷冰冰地回話道:“禦花園苔藓繁盛,夜間太黑未曾留意足下,故而摔倒弄傷。”
“這得多不小心才傷到?打不打緊?”楚南關切道。
“公孫夫人已經替我上過藥了。”謝無憂道。
“宮裏的藥自然是極好的,想來也不會有什麽大礙了。”楚南放心道,接着道,“今日朝會散去後,皇上召我入宮,命我秘密去趟碧游山,請衛師父出山。我不在府裏的這幾日,上上下下就交給你打理了。”
“好。”謝無憂一口答應道,她隐隐感覺到,随着公孫夫人有孕,朝野必定會有一場大變。
“在出發之前,為夫要去一個地方。”楚南語氣突然鋒利起來,用命令的口吻道,“還望夫人同去。”
“妾身身體不适,怕是不能與夫君同行。”謝無憂推辭道。
“你會想去的。”楚南望着她語氣頗耐人尋味道,他打量着謝無憂入宮時還未換下的一身素服,道:“正好,這件衣服也不必換下了。”謝無憂聽得雲裏霧裏,最後還是答應道:“夫君執意如此的話,妾身自當從命。”
用過午膳之後,楚南換上一身黑色素袍,他今日回來後謝無憂看到他氣色明顯差了許多,換上白素的缟素後顯得整個人更加沉重壓抑,完全沒了往日裏不可一世的銳氣,像入鞘劍沉默不語。一路上楚南一個人利落地駕着馬車,謝無憂坐在裏頭感覺,楚南不愧行伍出身,馬術精湛,這一路下來幾乎沒有太多颠簸。她悄悄掀開馬車簾子,望着那個筆挺的背影,情緒萬千。
“日後我該如此在将軍府裏自處?從前以為他不過放蕩,不愛束縛罷了,原來他愛的竟是皇兄的女人,哪怕是殺頭的罪也不管。我終于明白他為何這麽恨我了,也許一開始我就是錯的,如今這個錯該如何錯下去?”接着謝無憂又想起了朝堂上那個運籌帷幄的謝祖龍,更加擔憂起來,“皇兄忌憚的有功之臣裏,他也算一個呀,清算了公孫羊,早晚輪到他,不管他與月夫人的事情東窗事發否,皇兄都不會放過他。而以他的性子也是絕不會坐以待斃的,到最後,他二人之間必有一戰。”念及此謝無憂深深嘆了口氣,擡頭望着蒼茫天空,寒鴉掠過,聲聲刺耳凄厲,“如今天下初定,內憂外患層出不窮,實在經不起大的戰事了,倘若老天有眼,就讓他二人君臣和睦,永無兵戎相見的那天。如此,我與楚南就算成不了一雙情深伉俪,卻也不要鬧得最後無法收場,說到這裏我還真是給自己找了一個好夫君。”謝無憂不禁放下了簾子,轉而哀傷一笑,“就算不嫁給楚南,出于政治目的我也會被皇兄嫁給他其他的政敵,身為公主,就是皇室左右平衡各個氏族力量的棋子,身為棋子沒有退路。”
随着楚南手中缰繩猛地一頓,悠長的一聲“籲——”馬乖乖停下,車簾掀起,楚南冷冰冰的一張臉,連着聲音都透着寒意道:“到了,公主下車吧。”
謝無憂一驚,他甚少如此客氣尊稱自己,起身楚南将她攙扶下來,擡眼,荒冢地裏枯草飛揚,寒鴉沙啞的叫聲一聲比一聲凄厲。她不明白地看向楚南,楚南一臉肅穆根本不理睬她。
擡腳,楚南那雙做工精巧的黑色靴子踩過泥濘渾濁的地面,他絲毫不在意,大踏步地,徑直朝着荒草地裏走去。謝無憂不再問什麽,跟着他步入其中,而後立即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這裏是——”謝無憂驚得捂住嘴巴道,眼前若是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那荒草裏插了一把把鏽跡斑斑的長劍,劍後是稍稍高出地面的,一座座不起眼的墳茔。
“公主養尊處優,想來沒有來過這亂葬崗吧。”楚南毫不憐香惜玉,冷嘲道。
“阿彌陀佛!”謝無憂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號。
楚南眼中露出鄙夷之色,冷哼了一聲,繼續朝前走着,謝無憂跟在他身後,小心翼翼走過那一座座沒有墓碑唯有長劍入地的墳茔,唯恐驚擾了他們的安寧。
最後楚南在這些長劍林立的墓地中的一座主墳前停下了腳步,默默地望着那座被荒草肆虐的墓地,許久他才彎下腰,奮力将墓碑前的藤蔓、雜草扯去。
謝無憂不明所以,但也跟着楚南清理起來,卻被楚南一個威懾的眼神打斷,她只好停止動作默默站在他身後。未幾,雜草盡去,破損不堪的墓碑漸漸顯露,謝無憂好奇地讀着上面模糊的字跡:大夏禦前都尉光祿大夫楚恒之位!
謝無憂着實被墓碑上的字眼驚着了,她忍着巨大的驚駭,努力在腦海搜刮有用的記憶安撫自己,是了,末帝楚恒是楚南的叔叔,他來祭拜他的叔叔乃是人之常情!
“楚公身前也曾一人之上萬人之下,豈料身後竟這般凄涼。三尺黃土葬霸業,是非功過無人說。”謝無憂備感凄怆道。
“勝者王侯,敗者寇。”楚南齒冷道,“你可曾數過這周圍插了多少把劍?”
謝無憂舉目四望,陰風飒飒,低吼迂回過不複鋒利的劍鋒,枯草飛揚處冷寂肅殺。它們沉默不語地豎立在荒郊野嶺之上,不論風吹雨打,不論霜欺雪落。
“很多,數不清。”謝無憂道。
“這些劍無一不是玄鐵打造,乃金吾衛所配。皇城陷落時金吾衛一百三十二人拼死護衛末帝出逃,末帝見大勢已去,怒而登臯臺言自己乃九五之尊,身後路唯皇宮也,說完拔劍自刎!金吾衛見狀,恐叛軍入宮會有損末帝屍身洩憤,便攜帶其屍首一路殺出,在此悄悄安葬。後他們于其墳前一一拔劍自刎,以示忠義!”楚南滿眼通紅,胸中血氣亂湧道。
“輕生死,重忠義,此乃铮铮人傑。”謝無憂無不欽佩道。大夏男子,無論游俠還是士族,皆将禮義廉恥看得比生命還重!她仿佛看到,夕陽之下,這一百多個侍衛對着浩瀚蒼穹,一聲長嘯,長劍出鞘,血濺黃草!此情此景,何等壯烈?想到這裏,謝無憂不禁對着滿目荒草深深鞠躬。
楚南望着謝無憂無比敬佩的神情和舉動,心中冰冷的情感不禁松動,他撫摸着粗糙的碑文毫不避諱道:“你會告訴你皇兄麽?”
“如果連骨肉親情都不能容得,算不上明君。”謝無憂道,接着嘆了口氣,緩緩道:“末帝臨死能得這一批生死之交,何嘗不是人生一大幸事?此幸勝過千秋霸業!。”
“公主覺得,他是個什麽樣的人?是擾亂朝綱的罪人,還是篡奪你夏氏江山的小人?”楚南問道。
“一将功成萬骨枯,歷代君王有幾個身後是幹淨的?抛開這些,他實則是個難得的好人。”謝無憂感嘆道。
“好人?”楚南覺得有些貓哭耗子假慈悲地看着謝無憂。
“末帝還是光祿大夫之時,十分禮賢下士,有時還會拿出自己的俸祿來撫恤他們。”謝無憂道,“雖說是個外戚,但是在那一朝的外戚裏,他卻是個不一樣的外戚,難得的憂國憂民。”
“公主知道的倒是不少。”楚南擡眼道。
“我如何不知道呢,末帝還是一個小小言官時,人稱楚瘋子,專出大逆不道之言,鬧得比較厲害的便是天統十六年,他上書言,君以民為本,民以田為生,民無田則天下亡!一道折子,将朝中把持大批封地的權貴盡數得罪,關入死牢險些喪命,後因其姑母靖妃斡旋而被放出,由此得了楚瘋子的綽號。之後被貶通洲,因治理有功被召回,任吏部侍郎,任職時奏請朝廷大修商道,讓銅鐵流通天下,遍布九州。惠帝駕崩後,太子即位,靖太後臨朝聽政,末帝就是在此時身兼朝廷要職,權傾朝野。随着他的威望越來越高,他也越來越不滿足臣子的身份,世人愛叫他楚瘋子,他便真的瘋了一回,逼宮奪位,闖入靖太後寝宮奪了傳國寶劍,臨朝稱帝。世人皆以為,他稱帝後定會倒行逆施,殘害忠良,魚肉百姓,誰知他登基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推行自己年少時就有的夙願,《安田法》,施田于天下流民。”說到這裏,謝無憂站在荒草叢中,望着那千裏孤墳百感交集得回憶起《安田法》的內容道:“凡我大夏子民,無論公卿貴胄,無論販夫走卒,所得田者不能逾畝,缺者補之,多出者充國。若是這一條法令真的實現了,我大夏将再無颠沛流民,布衣庶民皆有田可耕,如此,民何愁不富?國何愁不強?”
“的确是個好皇帝,可惜,不姓謝!”楚南閉目殘忍道。
“不,他之所以敗,不是敗在這上面,而是敗在自己手裏。”謝無憂道,“他太心急了,《安田法》動了世族門閥,惠帝時世家門閥不僅分割封地,更分割了朝野,動他們就是動了國本,動了國本焉能不亡?倘若,他不動聲色,一邊以十年二十年之功慢慢分化弱小世家門閥,一邊從王都慢慢推行《安田法》,再慢慢培植《安田法》惠顧的新勢力取代世家門閥。可是他沒有,一登基就用自己的無上皇權将世家門閥往絕路上逼,兔子急了會咬人,何況是這些人,逼急了自然就反了。再加上,那時的大夏已經行将就木了,除他之外再無能臣幫扶,他一個人想要實現這《安田法》,無疑是蚍蜉撼大樹。”
“但是末帝雖亡,卻惠及了後來人。大夏傳至惠帝時,惠帝無功于社稷,朝野上由來已久的沉珂積攢已久,禮樂崩壞,貪墨成風,世家崛起,皇權不複。大夏想要中興,必須有一個人将這烏煙瘴氣的時局一掃而光,而末帝就是那個摧枯拉朽的人,他雖然沒有成功,但是他已經為後來人掃平諸多障礙。否則皇兄如今的皇位不會坐得如此利落。”謝無憂不得不承認道。
楚南望着謝無憂,有些不認識道:“你是這樣看他的,你居然不認為他是竊國之賊?”
“天下大勢誰抓住了就是誰的,何來竊字?百姓只要有口飯吃,是絕不會計較誰當皇帝的,只有當局者才會計較。”謝無憂道。
“身為謝家人,夫人竟有這般見識,從前為夫真是小看你了。”楚南意外地贊道,不再叫她公主而是重新直呼夫人。
“夫君,妾身早已是你楚家的人了。”謝無憂提醒道。
“我知道。”楚南道,“夫人雖句句切中要點,卻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什麽事?”謝無憂問道。
“澤州啊!”楚南雙手負在身後,仰天長嘆道,繼而閉上眼睛,聲音刺耳道:“若無澤州決堤淹田,官員欺下瞞上,引發民亂,末帝何以滅亡那麽快?那幾個謊報災情的澤州地方官後來都被斬了,監斬的是大理寺少監徐遠貞,徐有貞如今在哪你知道麽?被你皇兄以貪墨罪判了個斬監後,全族發配充軍。”
“我不知道。”謝無憂老實答道,繼而皺眉不解道,“這有什麽不妥麽?”
“你當然不會知道了,我的夫人,我的公主。”楚南微笑着撥弄着她發髻上的細碎發絲道,笑得十分怪異,道,“你也不知道,當時他們是怎麽稱呼你皇兄的吧,他們叫他大公子。”
“他們,他們是誰?”謝無憂不清楚道。
楚南自覺無趣地從她身邊走開,轉身沒入瘋長的草叢中,邊走邊朗聲道,“他們就是你謝家的死士,若當年敗的是你皇兄,那此刻躺在這兒的就是他們了。”
楚南的聲音在荒草地裏別有深意的回蕩着,謝無憂不明白楚南将她帶到末帝的墳前,是試探,還是在暗示什麽?
那一段傾國往事,早已随着末帝長眠地下,可是謝無憂覺得,總有一些東西依然陰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