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快過年的時候,花绫子如願以償見到花老七。去一趟紫禁城不容易,花绫子也不敢給七叔丢臉,着實收拾打扮了一番,塗了名貴的玫瑰胭脂和茉莉香膏,畫眉點唇,找梳頭娘子梳了精致的飛仙髻,簪赤金點翠如意步搖,穿桃紅鍛風毛圓領褙子,青蓮百褶裙,披淺銀羽緞鬥篷,也沒敢任性肆意地騎她的小毛驢,坐上新買的馬車,袅袅婷婷進宮去了。
十天前,她為花老七跑了一趟陸家,到第二日陸家就派人傳信兒,說她表哥秦大人在宮裏過的很好,并不是那種無名無分見不得光的男寵,入宮不到半個月,就封被皇上封了貴人,據說皇上後來總覺得秦大人太鬧騰,所以又賜了封號——“靜”。
臘月二十一,恰逢靜貴人過二十四歲壽辰,皇上問靜貴人可有什麽想要的,靜貴人說自己舉目無親,就想見他表妹,還想吃他表妹親自做的熱乎乎的肉包子,皇上看他搖着尾巴可憐兮兮的,破天荒恩準花绫子一介民女進宮探親。
這是一樁大事,花绫子一晚上都沒睡踏實,天沒亮坐馬車,到了宮門口,又換轎子,旭日東升,天氣還好,雖然北風吹起來冷飕飕的,不過花绫子記挂着花老七,又捂得嚴實,一時倒不覺得。從沒想過自己還能來這紅牆琉璃瓦金碧輝煌的地方見見世面,于心中又多了幾分好奇。
靜貴人秦小七住景陽宮,宮裏裏的管事太監小念子得了信,在靜貴人的差遣下親自來接花绫子,見了禮,小念子跟在轎子旁邊跑了一路,還不時恭維道,“姑娘不用擔心,皇上對我家大人青眼有加,常有賞賜,斷不會虧待他的。”
花绫子哦了一聲,問起今日是否還要觐見女皇,小念子笑着告知女皇最近不常來後宮,況且此時還在朝堂之上,下了朝也要批奏折議政,忙得不可開交。花绫子心道這樣也好,反正她只想見她七叔。
進了景陽宮的門,花绫子就看見花老七衣着光鮮,靠在美人倚上,翹個二郎腿,跟暴發戶似的,和小太監們在正殿房檐下邊兒給鳥兒喂食逗樂子,幾個正樂呵着,扭頭看見門口站個漂亮姑娘,愣住了。花老七一擡手,衆人瞬間噤聲不語,散個幹淨。
院子裏就剩下叔侄二人,花绫子站在原地,思量着是不是先要給七叔行個叩首大禮。
“绫子喂,表哥正等你呢,”花绫子的表哥秦小七翹着二郎腿靠在鑲金嵌玉的躺椅上,朝花绫子招招手,“走,跟表哥上暢音閣聽戲去!皇上說了,今兒是本貴人包場!..”
“……..不是,七…..表哥…..大人…..”花绫子被花老七奢華的氣場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匆匆行了個萬福,說道,“大人,不是要吃民女現做的包子麽?民女來之前都準備妥當了。”
“吃個屁!”花老七不耐煩瞪她,“這都多少年了,天天吃包子,你當我沒吃夠啊!”
“那你還…”花绫子埋怨一句,轉眼便明白了花老七的用意,不由得唏噓一番,如今見個面,可真心不易,這要是以後,還不定能見得到呢。
“表哥….…,你過的好嗎?皇上……..她對你..是真喜歡的嗎?”
四下寂靜無人,叔侄兩個依舊站在院子裏,将各自的情緒掩藏起來,相視而笑,偶爾有灰色白色的鴿子,掠過翹角飛檐,發出咕咕的叫聲,打破些許微妙的氣氛。
“你是在擔心表哥嗎?”靜貴人無所謂笑笑,聳聳肩道,“老子現在錦衣玉食,不愁吃不愁穿,不必東躲西藏颠沛流離,有什麽不好?绫子我不瞞你說,自打表哥進宮以來啊,就獨得皇上恩寵,按說後宮裏男人也不老少,可除了本貴人,沒見皇上把哪個這麽稀罕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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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绫子愕然:這特麽還是她認識的花老七麽……
花老七有些尴尬,才要說點什麽繞開這個,偏巧女皇身邊的大總管桂子公公帶着兩個小太監過來傳旨,說皇上剛翻了他的綠頭牌,叫他做好準備,今晚去養心殿侍寝,言畢又叮囑兩句,目光在張口結舌的花绫子這兒停頓了片刻,笑笑,轉頭回去了。
“瞧見沒?”花老七有勢可依,又得瑟上了,“不瞞你說,表哥的綠頭牌都快被皇上翻爛了!”
他說的輕松,還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可聽在花绫子的耳朵裏,便有了說不出的別扭:七叔自诩大老爺們兒,和別的男人一起服侍皇帝也就算了,年齡又比別人大,長相英俊但也不是最出挑的,一無權勢二無背景,女皇帝好色風流,時間一長玩膩味了怎麽辦?到那個時候,她的七叔還能回來嗎?還能娶妻生子成家立業嗎?
“表哥,你高興就好..”花绫子面色凝重,“我聽說這後宮裏陰暗着呢,你小心為上啊,”
花老七切一聲,領着花绫子進了西配殿,邊走邊笑,“別擔心,你表哥外加你七叔我不是泥捏的,什麽樣的風浪沒見過?倒是你,一個姑娘家,孤零零的也沒個照應,七叔有點放心不下啊。”
他在紫禁城裏基本就等于圈在籠子裏的金絲鳥兒了,聽着排場,也不過一個小小的貴人,本就自身難保,哪能給绫子幫上什麽忙。花家最終還是要靠花绫子,而花绫子,終究還是要靠她自己。
花老七對着花绫子千叮咛萬囑咐,說了一籮筐的話,搞得跟生離死別一般。臨了,又悄悄叮囑她,“绫子啊,接下來七叔說的話你要記牢喽!豐樂樓後院七叔住那屋的炕頭底下壓着一本武功秘籍,那是咱們老花家的傳家寶,飛花掌和逐月輕功,七叔從前教你的都是這上頭的招式,不過都是些皮毛,真正的大招都在裏頭呢,你可得守仔細了!”
“哎喲真不錯!你怎麽才說呀!”花绫子眼前一亮,花老七藏的可夠深啊!
“咱這東西自打你爺爺的爺爺的手裏傳下來,從來都是傳男不傳女。這下倒好,咱們花家如今就剩下你一人了,不給你也不行喽。”
花绫子:“…….”
花老七見她不說話,重重嘆口氣,兀自傷感,入了宮,封了貴人,不倫不類的,這一輩子都出不去,等于嫁給女皇了,就算以後女皇願意生他的孩子,說破天,也不可能姓花去。
“七叔瞧你說的,”花绫子一下子體會到了七叔淡淡的憂傷,他果然并不是真的開心,可是這一刻,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你真給我啊,又有什麽用?我..又不是…..花家男兒..”
“怎麽沒用?!”花老七聞言不滿,很快從這種淡淡的憂傷中恢複過來,“如今世道變了,女子掌權持家比比皆是,花家不能指望我,就必須指望你了!”
花绫子語塞,“我…….我..能指望我什麽呀?”
“指望你光宗耀祖呗!”花老七定定指着她,“就是你!花绫子,花家唯一的後人,趕緊成家!從今往後,為了花家香火,為了振興花家,只娶不嫁,聽明白沒?!”
只娶不嫁?
花绫子剛想說兩句什麽,花老七又鄭重叮咛,“绫子啊,責任重大,不到萬不得已,七叔也不願意你個姑娘家擔起這麽大的擔子,七叔,七叔….怎麽覺得對不起你呀…..”
說起來也是心酸。花家祖上幹甚麽的?花绫子兩眼一抹黑,花老七心裏透亮着呢:不過滿門子的賊,從前自诩為俠盜,其實就是仗着功夫四處偷竊。到了花老七的親爹花無影手裏,專門發死人財,花無影帶着七個兒子沒少盜人墳墓,大概幹多了損陰德的事情,花老七的六個哥哥統統英年早逝,到了下一輩,也就花绫子一個閨女。花無影後怕,臨死前交代當時年少的花老七金盆洗手,只做老實百姓。花老七在他老子面前點頭如搗蒜,發誓保證将來光大花家門楣,并會好好照顧年幼的花绫子,可等花無影兩腿一蹬,花老七就不那麽聽話了。
按照花老七的話說,富貴險中求,男人嘛,愛拼才會贏。他這幾年表面上看到處給人哭喪,其實呢,他管這叫踩點,不光掘古墓,還探新埋的,探好了,神不知鬼不覺溜進去将值錢的取幹淨,過上些時日一銷贓,誰也發現不了。
這些事情花绫子不知道,還以為他七叔哭喪哭出了名聲,生意好的都回不了家。當然花老七的确哭啞了嗓子,直到進宮将養了些時日,才徹底恢複朗朗之聲。
等花老七不得已壓低聲音告訴花绫子老花家從前那些見不得光的財富通通埋在秦州老家鄉下的某個地方的時候,花绫子已然說不出話來了。
“绫子,不管你愛不愛聽,花家的未來就靠你了。你也不必辛苦,七叔如今什麽都為你做不了,只能保你後半輩子衣食無憂。要不然,你就回秦州去,守好咱的‘三畝地’,那可是花家幾輩人的心血。”
花老七鄭重其事地拍拍花绫子的肩膀,他這種人出身低微,欺君罔上,還犯過命案,有沒有明天,心裏一點兒也沒底。最糟糕的是,年少無知為了錢,他甚至跟着親爹哥哥們連皇上的祖宗都打擾過,阿彌陀佛,真是罪過罪過。
這每一樁每一件都夠得上千刀萬剮,女皇又不是傻子,要是哪天心血來潮,派人将他的根底真挖出個七八分來,到那個時候,他唯有一死将不知情的花绫子徹底撇幹淨才是上策,而如今一切未知,伴君如伴虎,風險這樣大,他無法兼顧,花绫子的确不适合在京城待了。
花老七語重心長,花绫子無形中有了壓力,不由自主地點點頭,“好,絕不負七叔交代。”
時間短暫,等花老七說完,她不得不離開了,走之前,花老七仍然放心不下,“绫子,七叔這回真的護不了你啦,自己保重啊。”
相依為命十幾年,七叔從來都沒有這麽認真過,花绫子也從沒見過他一本正經的樣子,更沒見過他錦衣華服,垂纓佩玉,如同出身優渥的世家公子,舉手投足顯高貴卓越。回首望去,七叔靜靜站在臺階上,目送她離開,如蒼松翠柏,又似清風朗月,花绫子無端傷感,不經意間,驚覺七叔竟也是個地地道道的有擔當的美男子,而她居然從來都不曾認真留意過。
依依不舍出了宮,馬車走得慢,花一個時辰才回到豐樂樓。花绫子徑直去了後院,摸進了花老七的房間,果然在炕頭底下發現一本泛陳泛黃的《飛花逐月錄》,将書一頁一頁翻過去,突然覺得好累,倒頭躺在炕上,摸着懷中漸漸被焐熱的秘籍,一時間五味雜陳。
她回憶着和七叔之間的談話。他叫她回秦州,叫她招婿入贅延續花家香火,……好累。從前一窮二白也沒這麽累過,突然繼承了花家驚人的財富也沒讓她高興,還是累。
……唉….
輾轉反側間,六子大呼小叫地上後院裏來,“老大,老大!陸公子來了。”
花绫子磨蹭一會兒,懶懶起身,剛推開門,就見陸錦已然站在院子裏,他披了件銀狐鬥篷,拉下風帽,露出一張俊臉,笑意盎然,“你回來啦?”
“嗯。”
她答的有氣無力。今兒薄飾脂粉,多了幾分妩媚,看的陸錦一呆,“哎呀,你今天…可真美…。”
“我有哪天不美麽?”花绫子涼涼看他一眼,心不在焉。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知道的,”陸錦嘿嘿一笑,讨好道,“娘子哪天都很美,今天是不一樣的美。”
“…..…娘子…..”
花绫子搖搖頭,堵在門口,也沒說讓陸錦進去的話,沉默半響,問道,“陸錦,你父親,你們陸家這一代,就你一個孩子嗎?”
陸錦不解,“是啊,我以前告訴過你,我爹娘早先和離,父親孤身未娶,所以我是陸家獨子。”
“那..真是…,....可惜了。”
花绫子當着陸錦的面甩上門,将人堵在了外邊,“陸錦,到此為止罷,以後都不要再來了。”
“為什麽?”陸錦不知道哪裏得罪了她,仔細回想,也理不出個頭緒來,“姐姐這是..唱的哪一出啊…,言而無信….”
“陸錦,我不是君子,言而無信很平常,”花绫子看他俊美的臉龐,心頭如針紮了一紮,微微刺痛,“我不是一時沖動,也想了很久,你這樣的男子并不是我真正喜歡的類型,所以也不想耽擱你,咱們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幹。”
陸錦氣得直拍門,“你…你..你不肯嫁,我便終身不娶!”
“….随你。”
“花绫子,…你敢負我!”
屋內沉寂,聽不到一點動靜,屋外天色陰沉,彤雲密布,風雪欲來,陸錦的心情又灰暗了幾分,花绫子好不容易松口,卻又瞬間換了态度,是…….為什麽?
難道…. 她真的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純粹是逼不得已在敷衍?
明明他們彼此抱着的時候,她和他一樣,都會臉紅心跳,他親吻她的時候,她也曾半推半就,還忍不住回應,還伸手摟着他,摸上了也沒有撒手…….
寒風刺骨,陸錦倍覺凄涼,或許在花绫子的眼裏,他真的就是個招之則來揮之則去的玩偶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周末愉快,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