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019年6月, 新德裏
“我相信,在座的大部分同仁都已經觀察過皇宮。”于德華像位大學老師似的用黑筆指點熒幕中央、皇宮周邊兩寸左右,緊接着挪到邊緣:“還有不少人到達這個位置, 距離宮殿只有幾百米。請看!”
第二張地圖出現了,皇宮所在廣場邊緣的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各有一座大型庭院, 此時顯出四尊金燦燦的金翅迦樓羅像, 正好和各方城門連成一條直線。
上月陰歷十五, 我們就見過西邊那一尊, 坐在下面的葉霈心想。
從東門到西門橫拉一條直線,把整座古城劃分成兩半, 地圖左下方也就是西南方向, 标着老曹, 旁邊一塊區域屬于張得心,接下來是占據最大地盤的于德華, 最靠近右下方東南方位的則是韋慶豐, 這便是華裔團隊勢力範圍了;北方則被印度裔和外國人占據着。
于德華指着皇宮下方、也就是正南那座庭院, 聲音從未有過的鄭重其事:“6月19號,月亮升到頭頂之前, 參加闖宮的一百多位兄弟必須趕到這裏, 甭管幹活的還是搭車的,過時不候。”
“北邊人在這邊。”他指了指皇宮上方,也就是正北方向庭院。“四只隊伍裏面,所有不能打的,手無縛雞之力的都給我藏起來, 該藏在哪裏藏在哪裏,隊長安排好,6月19號直到天亮之前都不要冒頭不要動彈,聽清楚沒有?”
在座不參與“闖宮”的忙不疊點頭。
“其他已經闖過宮、又能打的兄弟們,看清楚各隊待的位置,分成兩撥。”于德華又指指地圖下方四個隔開的鮮紅标志,“等到月上中天,我和北方人發了信號,第一撥就敲鑼打鼓摔刀子,能喊多大喊多大,唱唱《月亮代表我的心》,然後撒腿就跑。”
這位隊長太有個性了,盡管情勢嚴峻,葉霈依然想笑,滿面緊張的李俊傑也苦笑兩聲。
于德華也哈哈大笑,伸着胳膊動員:“同志們,這不是開玩笑的,你們多吸引一只那迦,闖宮的兄弟們就多一分安全哪!當然話說回來,大家量力而行,保證好自己的安全,也不能太過大公無私--你喊過去十只八只那迦,你自己就死掉了嘛”
會場開始哄笑,有人拍着巴掌。這人身手看着一般,不過人緣頗好,來得又早,人又幽默,難怪能當隊長。
“好,靜一靜,聽我說。”于德華笑眯眯揮手示意,“第一撥兄弟很可能跑出去很遠,能脫身的就繞回來,脫不了身的就算了,就地躲好,安全第一;第二撥人守在皇宮外面标記這裏,觀察形勢,時間差不多了就要再發一次信號,告訴皇宮裏兄弟們:不管得手沒有,趕緊撤退,過時不候。”
“這個過時不候不是我們狠心啊,真的,時間太長我們兜不住的,只有死傷更大。”于德華一副“我很團結友愛”的樣子,盡職盡責解釋:“多長時間?最多一個小時,只要按時出來,安排在門口的人就會接應大家,盡快撤退到安全區域。如果拖到最後你不走,就算天亮了活下來,下次陰歷十五,你一出來還在皇宮裏,身邊一百只那迦,還是死路一條嘛。什麽,看着有點難?”
“這句話當時我也對前輩說過,啊,我是15年進來的,我前面的人也是用這個方法通過關卡的,看着很危險,只要服從命令聽指揮,每年都有一大半人可以通過,當然運氣也很重要。真要想萬無一失,就不要闖宮了,來來,錢退給你們。”他笑眯眯攤着手,指指老曹駱镔、張得心木頭、韋慶豐等人,又指指自己團隊副手,“你們各隊領袖也都是這麽過來的,不信可以問問。”
“好了,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太具體的我也回答不了大家,畢竟一百多號人,我只有一張嘴嘛。”他體貼地翻出下一張圖片,指着上面三個問題:“知道你們不放心,我重點解答一下:第一,如果我們這邊吸引那迦,北方人不配合怎麽辦?那迦都殺我們來了?哎呀,問得好,我要說一下,首先我們是有人質的,比如我隊裏張老兄,老曹隊裏王老兄,老張豐哥隊伍都會出一個人到北方人那邊去,北方人那邊也會有四個人過來,就像和親一樣,談談情跳跳舞。6月19號那天,沒問題就各歸各隊,有什麽問題就殺人質”
底下一片笑聲,被他點名的王瑞幾人也大笑。
“大家都是好朋友,何況沒有我們這一百多人,北方人也進不去嘛,這麽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的。第二,關于皇宮我就不再啰嗦了,地圖什麽的各隊都有,沒有到我這裏複印一份。我最後重點講一下經驗,沒什麽難度,直去直回,千萬不要落單,不要個人主義,對吧,和搭檔隊友手拉手心連心,起碼要十個人以上才相對安全。”
“第三,出于保護客戶的目的,避免個別保镖同志不出力幹活兒,我們要強調一下。”于德華朝着坐滿客戶的角落笑笑,表示替他們做主:“如果客戶和保镖雙雙平安歸來,那麽五百萬都給保镖做酬勞;如果客戶死亡,很抱歉,保镖只能拿到一半錢,兩百五,哎,這個數字不吉利。如果客戶歸來,保镖死亡,那麽客戶也要給保镖一半錢當做安家費--我們是非常有人情味的!”
幾十個小時之後,跟着隊友長途跋涉趕到“封印之地”中央廣場南側庭院的葉霈慢慢調勻氣息,從牆後伸出腦袋張望。
血月當頭映照,給廣場中央那座漆黑皇宮披上一層薄薄血霧。依然是上次見到的模樣,黑漆漆的寶石仿佛怪獸眼睛,圓形穹頂方形廊柱,重重疊疊門窗,周圍是一圈長蛇般狹長的溪流,兩側大樹無風自動。
有點像黑暗版本的泰姬陵,葉霈想,或者說,泰姬陵的倒影?
正南庭院相當幾座普通庭院大小,足足容納一百多人,不過人太多也不方便,“碣石隊”落腳的地方是西側數十米外一處稍小院落。
摸摸腰間纏着的繩索(紅褐藤蔓),背後兩把長刀,腰間兩把短刀,右腿綁着一把匕首,葉霈放心不少,打開背包查看:裏面塞滿充當繃帶的軟布,底下有個藤蔓編織的小袋,亂七八糟的零碎。摸摸懷裏,駱镔上次給的兩枚蓮葉都在,小心翼翼收好。
身畔同伴也各自做最後準備,有點像高考前臨陣磨槍:桃子不停壓腿抻筋,看得出有點神經質;坐在牆邊的樊繼昌很是鎮定,嘴裏不知嚼着什麽;猴子套着一件那迦穿的盔甲,居然還能正常行動,葉霈很是佩服:那玩意結實是結實,真的很重。
保護對象李俊傑對天雙手合十,葉霈有點奇怪:他不是信上帝麽?波浪卷緊張地用指甲劃牆壁。上次和葉霈桃子等人共同行動的一個是老石,另一個老孟就是沒穿褲子跑了半晚的人,不時東張西望。
圍牆邊緣的駱镔等人也做好長途跋涉的準備,力求把身體狀态調整到最佳;老曹則負責和各隊聯絡。
插在庭院中央地面的短棍影子越來越短,約定好的時間馬上就到了。
老曹雙手擺動,大家都集中精神,列好隊伍:闖宮的葉霈、樊繼昌、桃子、猴子、老宋、王凱強等人,搭車的則是李俊傑、波浪卷、老石老孟等,兩兩站好。
一隊老曹帶着丁原野、戴航、周鼎鼎、田玉傑和其他幾人負責留守,掩護闖宮的隊員撤退,王瑞去北方團隊當人質;二隊駱镔帶着大鵬、彪子、老杜等人負責引走那迦,再盡量趕回來。
臨出發前,老曹朝着西南方向指指,在空中寫了一橫一勾,正是個“丁”字,代表“碣石隊”今天落腳之處“丁”字庭院,靠近城市三環的一處僻靜之地。不參加行動的隊員們藏在更遠更安全的地方,避免被波及;老曹指定的這個地方距離皇宮近些,無論誰落單或者受傷,都可以回去求援,進可攻退可守。
說起來有手機就好了,葉霈遺憾。
眼瞧各隊都拍肩擁抱,默默互道珍重,葉霈幾人也搭着肩膀,伸出手掌合握--都能活着回來!
分別的時候,駱镔也拍拍葉霈肩膀,又朝她鼓勵地笑笑--塵土塗黑面孔,只能看清他雪白牙齒。葉霈想了想,伸出兩根手指朝下,像兩條腿似的快速擺動:你要跑得快點才行。
駱镔大概明白了,點點頭,朝她揮動拳頭。
半分鐘之後,站在正南庭院牆內的葉霈深深呼吸着,心裏充滿大戰前的緊張亢奮,給自己打氣:我能行!
眼前人影晃動,兵刃光亮不時劃破視野,四隊準備沖入皇宮的隊員摩拳擦掌,給人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
周圍則是原地接應的:
己隊老曹丁原野無聲比劃着什麽;友軍張得心站在謝岚身旁,一邊指着月亮強調時間,又連連拍動另一位需要闖宮的男人肩膀,像是說,謝岚就拜托他了,後者按着腰間刀柄,不停點頭。至于謝岚自己,小女人似的緊緊拉着他胳膊不放。
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韋慶豐。他果然親自下場,站在需要闖宮的隊列前方,不時望向身旁一位窈窕女郎;後者神情冷漠,盡量離得他遠遠的。
至于于德華團隊也和大家差不多,隊裏還有一位禿頂男人,頭頂映着月光發亮。确認保镖資格那天見到過,葉霈記得,大概是個有錢客戶。
時間到了,位于中央的于德華收回盯着地面鐵棒陰影的目光,左右揮手,庭院一東一西角落立刻有人用挑在兵刃上的衣裳沾過火盆,高高揮舞起來。
盡管距離遠了些,葉霈還是能看到廣場對面北方庭院角落也亮起兩團小小火光,心髒劇烈跳動:開始了!
“月亮代表我的心~”第一個唱歌的是于德華,難聽了點,左右也有人跟着唱,最大聲音的還是來自五湖四海的罵聲:“曹尼瑪!傻b!狗籃子!”
身旁桃子喊:“龜兒子!”猴子跟句:“你大爺!”客戶老孟也叫:“雜種王八蛋!”葉霈只想起一句“噶沙糕!”
最先湧過來的是圍繞廣場巡視的那迦,遠處近處數十只全副武裝的蛇人同時朝這裏疾沖,氣勢非常驚人。随後己方左右、後方也響起參差不齊的腳步聲,隐約人影晃動,附近那迦也聞聲趕來了。
“走了!”随着幾聲招呼,駱镔、木頭等四隊幾十位黑衣人口中吶喊沿着道路疾奔,有人還用兵器擊打牆壁。這招果然管用,大部分追兵注意力被吸引過去,像見到骨頭的鬣狗般追逐跑遠,視野恢複空曠。
其他就交給老曹他們,我們得盡快!葉霈拉拉李俊傑,和隊友并肩奔出正南庭院,朝遠處皇宮用最快速度奔跑。
剛剛跑出一百多米,某位奔在最前面的張得心隊員就驚疑地停住腳步,連帶她也慢了兩拍:怎麽還有那迦?
果然,又有十幾只那迦從廣場北方、東方西方不斷湧現,匆匆一瞥能看到不少頂盔帶甲的身影--它們應該被北方的人從其他方向引走才對,就像駱駝那樣,不然怎麽沖進皇宮?
正北庭院像死了似的沉寂,兩點跳躍的火光不知何時熄滅了,映着那迦不斷靠近的身影格外令人絕望。
有問題!
連忙回身,只見站在正南庭院牆外的于德華也驚的呆了,朝着身旁一位黑衣人大喊什麽--說時遲那時快,對方原本正用一柄厚背單刀擊打地面發出聲響,忽然雙手掄起單刀猛地一輪,于德華那顆頭顱不知怎麽憑空飛了起來,半天才咕嚕嚕滾在地上--他再也唱不了“月亮代表我的心”了。
鮮血利劍般噴灑出來的時候,兇手手一松,任由沉重的單刀掉在地面,轉身像只野狗似的沖進正南庭院不見了。
是北邊的人質!
“媽的,北邊的詐我們!”身畔不知誰喊着,不停有人反應過來,葉霈也氣得心口疼:正所謂一諾千金,武人最重承諾,何況南北雙方同舟共濟,四隊聯盟,這麽多條人命!
怎麽辦?隊長呢?駱駝他們還不知道!老曹顯然也驚呆了,正和張得心激烈争吵什麽,葉霈真希望他倆能快點。
電石光火間,不知是誰說句“撤吧!”禿頂男人第一個響應,轉身就跑,于德華團隊護在他身旁。不少沒什麽鬥志的客戶便也溜了。
一年就一次機會!今天過不去就得明年六月,還不知能不能活到那時候。葉霈茫然地握緊腰間短刀,指尖都發白了,桃子猴子也東張西望,樊繼昌沒動地方。
“撤!”說這話的時候,韋慶豐轉身邁開大步,右手緊緊拉着那個窈窕女郎。他隊裏的人一窩蜂似的跟着。
人心已散。眼瞧張得心團隊的謝岚大罵一聲“等着瞧”,頭也不回跟着隊友跑遠,葉霈心裏發涼,再不敢耽擱,也轉身就逃--這只是幾秒鐘之間的事,對面大群那迦覆蓋着黑鱗的面孔都能看得清了。
來的時候生怕跑得慢了,回去又唯恐被丢在後面,一百多人争先恐後逃得飛快。好在李俊傑也是年輕力壯,還能跟得上葉霈。正南庭院外面空蕩蕩沒什麽人,老曹呢?還好有個黑衣人站在西邊路口不停朝這裏招手,正是自己人,丁原野!
桃子指向那邊,幾人連忙拐彎。咦,原本拎着一把黑劍守在那裏接應的丁原野忽然一聲不吭地躲進黑暗裏,身後突兀地傳來長聲慘叫,葉霈忍不住放緩腳步--
那是一只真正的蛇人,穿着盔甲的人類上身被渾圓粗壯的蟒蛇身體支撐在兩、三米高的位置,布滿手掌大小鱗片的尾巴盤繞着占據很大一塊地面,有點像男版女娲。它有四只胳膊,兩只正常的胳膊分持着一把黑沉沉的鋼刀,肩膀上方那對胳膊合握着一把長刀,刀刃也是漆黑的。
正是被稱為“四腳蛇”的四臂那迦!
太可怕了。盡管駱镔早就提醒過皇宮有這種怪物,盡管元宵節那天就遠遠看到過,盡管還憧憬着“沒準我也能得到一把好武器”,真正面對面的時候葉霈依然倒吸一口涼氣。
相形之下,普通那迦可像人類多了。
它腳下橫着一具被劈成兩半的屍體,想來是某位客戶被追上了。四臂那迦游目四顧,人群早已四散奔逃,它便追趕着稍近些幾人:蛇尾在地面飛速游動,只見刀光一閃,除了一位保镖撲地打了個滾兒,爬起繼續逃命,剩下兩個倒黴鬼被活生生砍成四截,血光飛舞。
不知是誰尖叫起來,葉霈有點想吐,被李俊傑扯着逃向隊友們的方向。
得跑快點才行,被追上就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