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然而,當青玉以為自己是第一時間得知了時影這個秘密的時候,卻沒想到遠在另一方的白王也已經從不同的渠道同時得知了同樣的秘密。

而将這個秘密透露出去的,竟然是大司命本人。

“什麽?時影決定辭去神職?”水鏡的那一邊,白王也止不住地震驚,“他……他想做什麽?難道終于是想通了,要回到帝都奪回屬于他的東西了?”

作為白嫣皇後的胞兄,白王雖然名義上算是時影的舅父,然而因為時影從小被送往神廟,兩人并無太多接觸,所以對這個孤獨的少年心裏的想法是毫不知情,此刻乍然聽到,自然難掩震驚。

“不……咳咳,影他心清如雪,并無物欲。”大司命在神廟裏咳嗽着,一手捏着酒杯,醉意熏熏地搖頭,"我覺得他這麽做,其實是為了別的……”

白王有些愕然:“為了什麽?”

“為了……”大司命搖了搖頭,欲言又止,“算了。總之令人非常意外。”

“世上居然有大司命你也算不到的事情麽?”白王苦笑了一聲,沉吟着搖了搖頭,現在說什麽也晚了一一你也知道,影的性格幾乎和他的母親一樣啊。”

“……”大司命陡然沉默下去,握着酒杯的手微微發抖。

“我可不希望他的一生和阿嫣一樣,被一個錯誤的人給耽誤了。”許久,老人一仰頭将杯中酒喝盡,喃喃,“不,應該說,我要竭盡全力不讓他的一生和阿嫣一樣!”

他的語氣堅決,如同刀一樣銳利。

“多謝。”仿佛知道自己觸及了什麽不該提到的禁忌,白王嘆息了一聲,“我雖然是他舅父,但對他的了解反而不如你。這些年你一直視他如子,照顧有加,連術法都傾囊以授,在下深感謝意。”

“唉,應該的……”大司命的聲音幹澀而蒼老,忽地将手裏的酒一飲而盡,喃喃,“應該的。”

“可是,無論影是為了什麽脫離神職,一旦他脫下了白袍,青王那邊都不會善罷甘休吧?”白王壓低了聲音,語氣隐隐激烈起來,“他們兄妹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當年我們都沒能救回阿嫣,這一次,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讓青王那邊的人得逞了!”

“……”大司命久久地沉默,枯瘦的手指劇烈地發抖。

“我以為你會和青王結盟。”忽然間,他低聲說了一句,“你不是打算把雪莺郡主許配給青妃之子時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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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以前。現在時影要回來了,不是麽?”白王頓了一頓,眼神微微變幻,看着水鏡另一邊的雲荒最高的宗教領袖,“關鍵是,大司命您怎麽看?”

大司命悄然嘆了口氣,擡頭看了看屋頂的天穹,他一生枯寂,遠離政治鬥争,将生命貢獻給了神。但是這一次……

“只要我活着,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影。”許久,他終于放下了酒杯,低聲吐出了一句諾言,“也不會讓任何人損害雲荒。”

“那麽說來,我們就是同盟了?”白王的眼神灼灼,露出了一絲熱切。

“不,我們不是同盟。”大司命喃喃,"你們想要争權奪利,我可沒有興趣。”

白王有些意外:“那大司命想要什麽?”

“我希望空桑國運長久。但是個人之力微小,又怎能與天意對抗啊……”老人擡頭看了看天穹的星鬥,許久只是搖了搖頭,低下頭道,“算了,其實我只是想完成對阿嫣的承諾,好好保護這個孩子罷了。”

“那至少在這一點上,我們是同盟。”白王笑了起來,露出了整齊潔白的牙齒,“我們都支持嫡長子繼位,不是嗎?可惜,還有青王家那個崽子擋路。”

“那個小崽子不值一提,難弄的是青王兩兄妹,“大司命搖了搖頭,喝了一杯酒,“要對付他們,只靠白之一族只怕不夠。你需要一個幫手——”

白王肅然:“是,在下也一直在合縱連橫,盡量贏取六部之中更多的支持。”

大司命忽地問:“聽說你家長子還沒娶妻?”

白王愣了一下,不明白大司命忽然就提到了這一點,點頭:“是。風麟他眼高于頂都二十幾了,還一直不曾定下親事。我也不好勉強。”

“白風麟也算是白之一族裏的佼佼者了,不僅是你的長子、葉城的總督,将來會繼承白王的爵位,“大司命搖了搖頭,看定了白王,眼神洞察,“事關重大,所以你也不肯讓他随便娶一門親吧?”

白王沒料到這個看似超然世外的老人居然也關心這種世俗小兒女之事,不由得怔了一下,但心裏也知道大司命忽然提及此事定然是有原因的,不由得肅然端坐,恭謹地問:“不知大司命有何高見?”

“高見倒是沒有。”大司命微微颔首,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赤王剛準備進京觐見。而且,還帶來了他唯一的小女兒。”他看着水鏡另一端的白王,語氣深不可測:“依我看,如能結下這一門親事,将會對你大有幫助。”

“這是您的預言?”白王怔了一下,卻有些猶豫,“可是,赤王家的獨女不是嫁喪夫嗎?也實在是不祥……”

大司命沒有再說,只是笑了笑:“那就看白王你自己的定奪了。”

“……”白王沒有說話,眼神變幻了許久,終于點了點頭,“如果真如大司命所言,那麽,在下這就着手安排——反正六部藩王裏,赤王和我們關系也不錯,我也早就打算要去和他見個面。”

“去吧。”大司命又倒了一杯酒,凝視着水鏡彼端的同盟者,“無論如何,在某些方面,我們還是利益一致的,不是麽?我不會害你。”

白王點了點頭,終于不語。

帝都這邊風雨欲來、錯綜複雜的情形,完全不被外人知。

三月,明庶風起的時候,朱顏已經在去往帝都的路上了。來自南方的青色的風帶來了春的氣息,濕潤而微涼,萦繞在她的頰邊,如同最溫柔的手指。

“哎,這裏比起西荒來連風都舒服多了!”她趴在馬車的窗口上,探出頭,看着眼前漸漸添了綠意的大地,有點迫不及待,“嬷嬷,葉城還有多遠?”

“不遠了,等入夜時候大概就到了……小祖宗咧,快給我下來!”盛嬷嬷念叨着,一把将她從窗口拉了下來,“沒看到一路上大家都在看你麽?赤王府的千金,六部的郡主,怎麽能這樣随随便便地抛頭露面?”

朱顏嘆了口氣,乖乖地在馬車裏坐好,竟沒有頂嘴。

這位中州人老妪是在赤王府待了四十幾年的積年嬷嬷,前後服侍過四代赤王,連朱顏都是由她一手帶大,所以她雖然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對這個嬤嬤卻是有幾分敬畏。

赤王在調走了玉緋和雲缦之後,便将這個原本已經不管事的老人給請了出來,讓她陪着朱顏入帝都,一路上好好看管。

盛嬷嬷已經快要六十歲了,原本好好地在赤王府裏頤養天年,若不是不放心她,也不會拼着一把老骨頭來挨這一路的車馬勞頓。朱顏雖然是跳來蹦去的頑劣性子,卻并不是個不懂事的,一路上果然就收斂了許多。

“來,吃點羊羹,”盛嬷嬷遞上了一碟點心,“還有蜂蜜杏仁糖。”

“唔,”她百無聊賴,撚起一顆含在嘴裏,含糊不清地問,“父王……父王他是不是已經先到葉城了?”

“應該是。”盛嬷嬷道,“王爺說有要事得和白王商量。”

“有……有什麽要事嗎?”朱顏有點不滿,嘟囔着,“居然半夜三更就先走了,把我扔在這裏!哼……我要是用術法,一忽兒也就追上他了!”

“不許亂來!”盛嬷嬷皺了皺眉頭,“這次進京你可要老老實實,別随便亂用你那半吊子的法術——天家威嚴,治下嚴厲,連六部落王都不敢在帝都随意妄為,你一個小孩子可別闖禍。”

“哼,”她忍不住反駁,“我才不是小孩子!我都死過一個丈夫了!”

“你……”

盛嬤嬤被她的口無遮攔鎮住了,半晌回不過神來。

馬車在官道上辚辚向前,剛開始一路上行人并不多.然而,等過了瀚海驿之後,路上卻驟然擁擠起來,一路上盡是馬隊,擠擠挨挨,幾乎塞滿了道路,馱着一袋一袋的貨物,拉着一車一車的箱籠。

“咦,這麽熱鬧?”朱顏忍不住又坐了起來,揭開簾子往外看去,然而看了看盛嬷嬷的臉色,又把簾子放了回去,只小心翼翼地掀開了一個角,偷偷地躲在後面看着同路的馬隊。

這些顯然都是來自西荒各地的商隊,馬背上印着四大部落的徽章,有薩其部,有曼爾戈部,也有達坦部和霍圖部。這些商隊從各個方向而來,此刻卻都聚在了同一條路上,朝着同一個目的地而去:葉城。

位于南部鏡湖入海口的葉城,乃是整個雲荒的商貿中心。無論是來自雲荒本土還是中州七海的商人,若要把貨賣得一個好價錢,便都要不遠千裏趕到那裏去販賣,而經過一個冬天的歇息,這些西荒的商隊儲備了大量的牛羊彎刀鐵器,穿過遙遠的荒漠,驅趕着馬隊,要去葉城交換食鹽茶葉和布匹。

她們的車隊插了赤王府的旗幟,又有斥候在前面策馬開道,所以一路上所到之處那些商隊紛紛勒住馬車,急速靠在路邊,恭謹地讓出一條路來。但一時間卻也不能走得很快。

“哎喲,嬷嬤,你看!”朱顏在簾子後探頭探腦地一路看着,又是好奇又是興高采烈,忽地叫了起來,“天哪,你看!整整一車的薩朗鷹!,”

指着外面停在路邊的一輛馬車一兩匹額頭上有金星的白馬拖着車,車上赫然是一個巨大的籠子,裏面交錯着許多手臂粗細的橫木,上面密密麻麻停滿了雪白色的鷹,大約有上百只。每一只鷹都被用錫環封住了喙子和爪子,鎖在了橫木上,只餘下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顯得憤怒而無可奈何。

朱顏不由得詫異:“他們從哪兒弄來那麽多的薩朗鷹?”

“從牧民手裏收購的。有人專門幹這個營生。”盛嬷嬷絮絮地給她解釋,“聽說帝都和葉城盛行鬥鷹,一只薩朗鷹從牧民那兒收購才五個銀毫,等調教好了運至葉城,能賣到一百個金铢呢!這一車估計得值上萬了。

“唉……你看,那些鷹好可憐。”朱顏嘆了一聲,“原本是自由自在飛在天上,現在卻被鎖了塞在籠子裏,拿去給人玩樂。”

“哎,你小小的腦瓜裏,就是想得多。”盛嬷嬷笑了一聲,“這些東西在大漠裏到處都是,不被人抓去,也就是在那兒飛來飛去默默老死而已,沒有一點的益處。還不如被抓了賣掉,多少能給牧民補貼幾個家用呢。”

“……”朱顏想了想,覺得這話也有幾分道理,不知從何反駁。然而看着那一雙雙鷹的眼睛,她心裏畢竟是不舒服,使嘟嚕着扭過了頭去。

馬車辚辚向前,斥候呼喝開路,一路商隊紛紛避讓。

前面一車車的都是挂毯、山羊絨、牛羊肉、金銀器和鐵器,其中間或有一車皮草,都是珍稀的猞猁、沙狐、紫貂、香鼠、雪兔等的皮毛還有一些活的駝鹿和馴鹿,被長途驅趕着,疲憊不堪地往葉城走去——等到了那兒,應該會被賣到貴族和富豪府邸裏去裝飾他們的園林吧。

朱顏看得有些無趣,便放下了簾子,用銀勺去挖一盞羊羹來吃。

然而剛剛端起碗,馬車突地一頓,毫無預兆地停下,車輪在地上發出剎住的刺耳響聲。她手裏拿着碗,一個收勢不住,一頭就栽到了羊羹裏,只覺得眼前一花,額頭頓時冰冷黏糊的一片。

“郡主!郡主!”盛嬷嬷連忙把她扶起來,“你沒事吧?”

“我……我……”朱顏用手連抹了好幾下,才把糊在眼睛和額頭上的羊羹抹開了一點,頭發還粘着一片,狼狽不堪。盛嬷嬷拿出手絹忙不疊地給她擦拭,沒嘴子地安慰。然而朱顏心裏的火氣騰一下上來,一掀簾子便探頭出去,把銀勺朝着前頭駕車的那個車夫扔了過去,怒叱:“搞什麽?好好地走着,為什麽忽然停了?”

“郡……郡主見諒!”銀勺正正砸中了後腦,車夫連忙跳下車來,?漆跪地,“前頭忽然遇阻,小的不得已才勒馬。”

“遇什麽阻?”朱顏探頭看過去,果然看到前面的官道中間橫着一堆東西,若不是車夫勒馬快,她們便要一頭撞了上去,不由得大怒,“斥候呢?不是派他們在前頭開路的嗎?”

斥候這時候已經騎着快馬沿路奔了回來,匍匐回禀:“郡主,前面有輛馬車由于載貨過多,避讓不及,在路中間翻了車——屬下這就去令他們立刻把東西清理走!”

“搞什麽……”朱顏皺了皺眉頭,剛要發火,卻是一陣心虛——本來人家車隊在官道上好好走着,若不是她們一路呼來喝去要人退避,哪裏會出這種事情?人家翻車已經夠倒黴了,要是再去罵一頓,似乎也不大好?

這麽一想,心裏的火氣電埘也就熄了,朱顏頹然揮了揮手:“算了算了。你去跟他說,翻車的損失我們全賠,讓他趕緊的把路讓出來!”

“是。”斥候連忙道,“郡主仁慈。”

她恨恨瞪了前頭一眼,縮回了馬車裏。

“郡主,你何必抛頭露面地呵斥下人呢?”盛嬤嬤卻擰好了手巾,湊過來,細細把她額頭和發間粘上去的羊羹給擦拭幹淨,一邊數落她,“你這樣大呼大叫,還動手打人,萬一被六部裏其他藩王郡主們看到了,咱們赤之一族豈不是會被人取笑?”

取笑就取笑,又不會少了我一根寒毛!而且關他們什麽事?我又不是他們族的人,管得倒寬——她哼了一聲,卻不想和嬷嬷頂嘴,硬生生忍了。

然而等了又等,這馬車卻還是沒有動。

“怎麽啦?”朱顏是個火暴性子,再也憋不住,一下子跳了起來,再度探出頭去厲叱,“怎麽還不上路?前面又不是蒼梧之淵,有這麽難走嗎?”

車夫連忙道:“郡主息怒!前……前面的路,還沒清理好。”

“怎麽回事?不是說了我們全賠嗎?還要怎樣?”她有點怒了,一推馬車的門就躍了下去,卷起袖子往前氣沖沖地走,“那麽一點東西還拖拖拉拉地賴在原地,是打算訛我嗎?我倒要看看哪個商隊膽子那麽大!”

“哎,郡主!別出去啊!”盛嬷嬷在後面叫,然而她動作迅捷,早已經一陣風一樣地躍到了地上,往前面堵的地方便走。

然而,還沒到翻車的地方,卻聽到了一陣喧鬧。很多人圍着地上散落的那一堆貨,擁擠着不散,人群裏似乎還有人在厲聲叫罵着什麽,仔細聽去,甚至還有鞭子裂空的刺耳抽打聲。

怎麽回事?居然還有人在路中間打人?她心頭更加惱火,一把奪過了車夫的馬鞭,氣呼呼地排開人群走上前去,想看個究竟。

“快把這個小崽子拖走!別擋了路!”剛一走近,便聽到有人大喝,“再拖得一刻,郡主要是發起怒來,誰吃得消?以後還想不想在西荒做生意了?”

人群起了一陣波動,有兩個車隊保镖模樣的壯漢沖出去,雙雙俯下身,似乎想拖走什麽,一邊不耐煩地叫罵:“小兔崽子,叫你快走!耳朵聾了嗎?還死死抱着這個缸子做什麽?”

其中一個壯漢一手拎起那個缸子,便要往地上一砸,然而下一個瞬間,忽然厲聲慘叫了起來,往後猛然退了一步,小腹上的血如箭一樣噴了出來!

“啊?!”旁邊的人群發出了驚呼,“殺……殺人了!”

眼看同伴被捅了一刀,另一個壯漢大叫一聲,拔出腰間長刀就沖了過去:“小兔崽子!居然還敢殺人?老子要把你大卸八塊去喂狗!”

雪亮的利刃迎頭砍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然而,刀鋒還沒砍到血肉,半空中“刷”的一聲,一道黑影淩空卷來,一把卷住了他的手臂,竟是一分也下落不得。

“誰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街殺人?”耳邊只聽一聲清脆的大喝,“還有沒有王法了!”

衆人齊刷刷回頭,看到鞭子的另一頭握在一個紅衣少女的手裏,繃得筆直。那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叉着腰,滿臉怒容,柳眉倒豎。

在看清楚了那個少女衣襟上的王族徽章之後,所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氣,齊齊下跪:“參……參見郡主大人!”

“都給我滾開。”朱顏冷哼了一聲,松開了鞭子,低頭看着地上——在大堆散落的貨物中間,那個被一群人圍攻的,竟然是一個看起來只有六七歲的小孩。

“禀郡主,都是這個小兔崽子擋了您的路!”斥候連忙過來,指着那個孩子厲聲道,“膽大包天,居然還敢用刀子捅人!”

“捅人?”朱顏皺了一下眉頭,“捅死了沒?”

斥候奔過去看了一眼,又回來禀告:“幸虧那小兔崽子手勁弱,個子也不高,那一刀只是捅在了小腹。”

“沒死?那就好。給十個金铢讓他養傷去吧!”朱顏揮了揮手,松了一口氣,“也是那家夥自己不好,幹嗎要對一個孩子下手?活該!”

還不是您下令要開路的嗎?斥候一時間無言以對。朱顏低頭打量着那個孩子,冷笑了一聲:“小小年紀,居然敢殺人?膽子不小嘛!”

那孩子坐在地上,瘦骨嶙峋,滿臉髒污,看不出是男還是女,瞪着一雙明亮銳利的眼睛看着她,一瞬不瞬,手裏握着一把滴血的匕首,宛如負隅頑抗的小獸。腿被重重的鐵器壓住了,不停有血滲出來,細小的手臂卻牢牢地抱着一個被破布裹着的大酒甕,似乎用盡了力氣想把它抱起來,卻終究未能如願。

“咦?”那一瞬間,朱顏驚呼了起來,“是你?”

聽到她的聲音,那個孩子也看向了她,湛碧色的眸子閃了一下,似乎也覺得她有些眼熟,卻并沒有認出她來,便漠然扭過頭去,自顧自地站起來,吃力地拖着那個酒甕想往路邊挪去。

“喂!你……”朱顏愣了一下,明白了過來——是的,那一天,她臨走時順手消除了這個孩子的記憶,難怪此刻他完全不記得。

怎麽又遇到這個小家夥了啊?簡直是陰魂不散!

她心裏嘀咕了一聲,只見那個孩子抱着酒甕剛挪了一尺,“嘩啦”一聲響,懷裏的酒甕頓時四分五裂!那個酒甕在車翻了之後摔下來,磕在了地上,已經有了裂紋,此刻一挪動,頓時便碎裂成了一片一片。

剎那之間,所有人都驚呼了起來,齊齊往後退了一步,面露恐懼——因為酒甕裂開後,裏面居然露出了人的肢體!

殘缺的、傷痕累累的,遍布疤痕,觸目驚心,幾乎只是一個蠕動的肉塊,而不是活人。那個肉塊從破裂的酒甕裏滾落出來,在地上翻滾,止不住去勢,将酒甕外面包着的破布扯開。

什麽?難道是個藏屍罐?

“天哪!”看到破碎的酒甕裏居然滾出了一個沒有四肢的女人,周圍的商隊發出了驚呼,看向了貨主,“人甕!你這輛車上居然有個人甕?”

那個貨主一看事情鬧大了,無法掩飾,趕忙輕手輕腳走回了自己的馬旁,正要翻身上馬,其他商隊的人一聲怒喝,立刻撲上去把他橫着拖下了馬:“下來!殺了人,還敢跑?!”

“我沒有!我沒有!"貨主撞天叫屈,“不是我幹的!”

衆人厲叱:“人甕都在你的貨車上,還有什麽好說的?”

貨主拼命辯解:“天地良心!不是我把她做成人甕的啊!我有這麽暴殄天物嗎?那可是個女鲛人!”

“女鲛人?”衆人更加不信,"西荒哪裏會有女鲛人!”

朱顏沒有理會這邊的吵鬧,當酒甕裂開的那一瞬間,她聽到那個孩子喊了一聲“阿娘”,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抱住了那個肉塊,将酒甕裏女人軟垂的頭頸托了起來。

那一刻,看清楚了來人,朱顏倒抽了一口冷氣。

是的,那個罐子裏的,果然是魚姬!是那個被關在蘇薩哈魯地窖裏的魚姬!這一對母子,居然并沒有死在大漠的嚴冬裏,反而在兩個多月之後,行走了上千裏地,輾轉流落到了這裏,又和她相遇了!

那一瞬,朱顏心裏一驚,只覺得有些後悔。是的,如果不是她火燒眉毛一樣非要趕着進城,呵斥開路,馬車就不會翻,人甕就不會被摔到地上,魚姬說不定也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她怯怯地看了那個孩子一眼,帶着心虛和自責。

然而那個鲛人孩子壓根沒有看她,只是拼命地抱着酒甕裏的母親,用布裹住她裸露出來的身體。

那邊,其他商隊的人已經将貨主扣住,按倒在地上。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商人圍着他,厲叱:“你倒是膽大!連人甕都敢做?自從北冕帝發布诏書之後,在雲荒,做人甕已經是犯法的了!你難道不知道嗎?”

“不,不關我的事啊!”那個貨主吓得臉色蒼白,立刻對着朱顏跪了下來,磕頭如搗蒜,“禀告郡主,這,這個人甕和孩子,是小的從赤水邊上撿回來的!這鲛人小孩背着一個女鲛人,小的看他們兩人可憐,扔在那兒估計挺不過兩天就要死了,便順路帶了一程……”

一句話未落,旁邊的人又七嘴八舌地叱罵了起來:“別在郡主面前瞎扯!你是說這個人甕是你撿來的嗎?說謊話是要被天神割舌頭的!”

“你随随便便就能撿到個鲛人?赤水裏流淌的是黃金?當大家是傻瓜嗎?”

那群商人越說越氣憤,揎拳捋袖,幾乎又要把貨主打一頓。

然而朱顏卻阻攔住了大家,道:“他倒是沒有說謊。這人甕的确不是他做的,你們放開他吧。”

“……”商人們面面相觑,卻不敢違抗郡主的吩咐,只能悻悻放開手。

貨主松了一口氣,磕頭如搗蒜:“郡主英明!小……小的願意将這一對母子都獻給郡主!”

朱顏看了那個商人一眼,冷笑了一聲——撿來應該是真的,但什麽叫順路帶了一程?這個家夥,明明就是看到這一對母子好歹是個鲛人,想私下占為己有,帶到葉城去賣賣看吧?畢竟鲛人就算是死了,身體也有高昂的價值,更何況還有這麽一個活着的小鲛人?

“滾開!”朱顏沒好氣,一腳把那個商人踢到了一邊,然後彎下腰,幫着那個小孩将地上滾動的肉塊給抱了起來——沒有四肢的軀幹抱在懷裏手感非常奇怪,軟而沉,處處都耷拉下來,就像是沒有骨頭的深海魚,或者砧板上的死肉。

難怪人說紅顏薄命,當年美麗絕世的女子,竟然落到了這樣的下場!

朱顏眼眶一紅,忍着心裏的寒意将魚姬抱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旁邊的一堆羊毛毯子上。那個小孩跟在一邊,幫忙用手托住母親的脊椎,把她無力的身體緩緩放下。

然後迅速地扯過一塊毯子,蓋住了她裸露的身體。

“唉,你還好嗎?”朱顏撥開了她臉上淩亂髒污的長發,低聲問那個不成人形的人。那個女子勉強睜開眼睛,看到了她,渙散的眼神忽然就是一亮!

“啊……啊……”魚姬吃力地張開嘴,看了看她,又轉過頭看了看一邊的孩子,眼神焦急,湛碧色的雙眸裏盈滿了淚水,然而被割去舌頭的嘴裏卻怎麽也說不出一個字。

當看到人甕真面目的瞬間,所有人又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天!人甕裏的果然是個鲛人?而且居然還是個女的!我剛才還以為那家夥說謊呢!”

“西荒怎麽會有鲛人?沙漠裏會有魚嗎?還說在赤水旁撿到的,赤水裏除了幽靈紅藫什麽都沒有,怎麽可能還有鲛人?他一定說謊了!”

“我猜,一定是哪個達官貴人家扔掉的吧?”

“鲛人那麽嬌貴的東西,沒有幹淨充足的水源根本活不下去就算花上萬金铢買了,運回西荒也得花大價錢養着,否則不出三個月就會因為脫水而死……除非是王室貴族,一般牧民誰有錢弄這個?”

“有道理!你說得是。”

“真是的,到底是誰幹的?瘋了嗎?竟然把好好的鲛人剁了四肢放進了酒甕,臉也劃花了!如果拿到葉城去,能賣多少錢啊!”

“哎,看上去她好像快不行了……”

在如潮的竊竊私語裏,那孩子只是拼命地用手推着母親,讓她渙散的雙眼不至于重新閉上——然而魚姬的眼睛一直看着朱顏,嘴裏微弱地叫着什麽,水藍色的亂發披拂下來,如同水藻一樣映襯着蒼白如紙的面容。

“阿娘……阿娘!”那個孩子搖晃着母親,聲音細而顫抖。

旁邊的人打量着這個小孩,又發出了一陣低低的議論。

“哦,這個孩子也是個鲛人!”

“年紀太小了……只有六十歲的樣子吧?還沒有分化出性別呢。”

這麽一說,很多人頓時恍然大悟:"難怪那家夥铤而走險!一個沒有變身的小鲛人,拿到葉城去估計能賣到兩千金铢……可比這一趟賣貨利潤還高!”

然而,另外有一個眼尖的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卻搖頭:“不對頭,這個孩子看起來也太髒太瘦了吧?肚子那兒有點不對勁,為什麽鼓起來?是長了個瘤子麽?若是身上有病的話,也賣不到太高價錢啊!”

“無論怎麽說,好歹還能賣點錢。再不濟,還能挖出一雙眼睛做成凝碧珠呢!怎麽也值上千金铢了。換了我,也會忍不住撿便宜啊!”

周圍議論紛紛,無數道目光交織在場中的那一對鲛人母子身上,上上下下地掃視帶着看貨物一樣的挑剔,各自評價。

畢竟,這些西荒商人從沒有機會像南方沿海的商人那樣,有捕撈販賣鲛人的機會,而葉城東西兩市上鲛人高昂的身價,也令他們其中絕大多數人可望不可即,如今好容易碰上了一個,當然得看個夠。

然而,任憑周圍怎麽議論,那個孩子卻只看着母親。

朱顏一直用手托着魚姬軟綿綿的後背——這個女人被裝進酒甕太久,脊椎都已經寸斷,失去了力量。朱顏托着她感覺着鲛人特有的冰涼的肌膚,勉強提升垂死之人的生機。

終于,魚姬的氣色略微好了一點,模模糊糊地看了她一眼,蒼白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但被割掉的舌頭卻說不出一句話。

“你放心,那個害你的女人如今已經被抓起來了,被帝都判了五馬分屍!連她的兒子也死在了她眼前了,惡人有惡報!”朱顏将她肩膀攬起,低聲在她耳邊道,“你振作一點!我帶你去葉城,找個大夫給你看病,好麽?”

這個消息仿佛令垂死的人為之一振,魚姬的眼睛驀地睜大了,死死看着朱顏,張了張嘴,嘴角微微彎起,空洞的嘴裏發出了低低的笑聲。

“阿娘!”孩子叫着她,撕心裂肺,“阿娘!”

魚姬緩慢地轉過眼珠,看了一眼孩子,仿佛想去撫摸他的頭,卻奈何沒有了雙手。

她“啊啊”地叫着,拼命地伸過頭去,用唯一能動的臉頰去蹭孩子的臉,朱顏心裏一痛,幾乎掉下淚來,連忙抱着她往孩子方向湊了湊。

魚姬用盡全力,将臉貼上了孩子的小臉,輕輕親了親孩子的額頭。

“阿娘……阿娘!”那一瞬,倔強沉默的孩子終于忍不住哭出來,抱住了母親的脖子,“別丢下我!”

魚姬眼裏也有淚水滾落,急促地喘息,看了看孩子,又轉過頭看着朱顏,昏沉灰暗的眼裏閃過了一絲哀求,艱難地張了張嘴。

“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了!”那一刻,明白了垂死之人的意思,朱顏只覺得心口熱血上湧,慨然道,“只要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的孩子!”

魚姬感激地看着她,緩慢地點着頭,一下,又一下,有晶瑩的淚水從眼角接二連三地滾落,流過肮髒枯槁的臉,在毯子上凝結成珍珠。周圍的商人發出了驚嘆,下意識地簇擁過來。

“鲛珠!這就是鲛人墜淚化成的珍珠!”

“天呢,還是第一次看到!”

“一顆值多少錢?一個金铢?”

在這樣紛雜的議論聲裏,眼淚終于歇止了,魚姬最後深深地看了孩子一眼,頭猛然一沉,墜在了朱顏的臂彎裏。那一顆心髒在胸腔裏慢慢安靜,再也不動。

朱顏愣了片刻,頹然地松開了手:“她……她死了?”

“滾開!”那個孩子猛然顫抖了一下,一把将她的手推開,将母親的屍體搶了過來,死死抱住,“不許碰!”

“你想做什麽?”朱顏愕然,“你娘已經死了!”

孩子并沒有理睬她,全身發着抖,只是蒼白着小臉,默不作聲地将母親的身體用毯子一層層裹起來,小心翼翼地包裹好,然後打了個結,半拖半拉,竟然想帶着母親的屍體一步一步地離開這裏。

“喂……”地毯的貨主叫了一聲,卻畏懼地看了一眼朱顏,又不作聲了——這些毯子,每一塊都值一個金铢呢!而且,就算這個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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