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孤兒

誰?朱顏愕然擡頭,卻看到一條白色的樓船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身側,船頭站着一個貴族男子,大約在而立之年,面如冠玉,白袍上面繡着薔薇的紋章,正微微俯下身來,審視似的看着狼狽不堪的她。

她下意識地拉緊了衣襟,愕然道:“你……你是誰?”

那人微笑:“在下白風麟葉城總督。”

“啊!是你?”朱顏吓了一跳,“雪……雪莺的哥哥?”

“正是在下。”白風麟颔首。

朱顏倒吸了一口冷氣,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濕漉漉的衣襟,捋了一下亂成一團的頭發,轉瞬想到此刻自己在他眼裏該是如何狼狽,再想到這事很快六部都會知道,少不得又挨父王一頓罵,頓時一股火氣就騰地冒了出來,再顧不得維持什麽風度,劈頭就道:“都怪你!”

白風麟愣了一下:“啊?”

朱顏看着自己渾身濕透的狼狽樣子,氣鼓鼓地說:“如果不是你把我關在城外,怎麽會出今晚這種事?”

“郡主,你怎麽能這麽說話?太失禮了!”盛嬷嬷坐

着另一艘快艇趕了過來,急急打圓場,“總督大人救了你,還不好好道謝?”

“哪裏是他救了我?”朱顏嗤之以鼻,揚了揚手裏的玉骨,“明明是我殺出一條血路自己救了自己……他臉皮有多厚,才會來撿這個便宜?”

盛嬷嬷氣得又要數落她,然而白風麟卻是神色不動,微笑道:“是。郡主術法高強,的确是靠着自己的本事殺出重圍脫了險,在下哪敢居功?讓郡主受驚,的确是在下的失職,在這裏先向郡主賠個不是。”

“……”他如此客氣有禮,朱顏反而吃癟,下面的一肚子怒火就不好發洩了,只能嘟囔了一句,“算了!”

白風麟揮手,令所有船只調頭,“海上風大,趕緊回去,別讓郡主受了風寒。”

此刻正是三月,春寒料峭,朱顏全身濕透,船一開被海風一吹,頓時凍得瑟瑟發抖,下意識地擡起手臂将那個鲛人孩子攏在懷裏,用肩背擋住了吹過來的風——她倒還好,這孩子本來就七病八災的,可別真的病倒了。

“郡主冷嗎?”白風麟解下外袍遞過去給她,轉頭吩咐,“開慢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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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船速應聲減慢,風也沒有那麽刺骨了。

朱顏披着他的衣服,瞬間暖和了很多,頓時也覺得對方順眼了許多——其實她聽雪莺說起這個哥哥已經很久了,卻還是第一次見到。作為白之一族的長子,又當了葉城的總督,将來少不得要繼承白王的位置的。以前依稀曾聽別人說這個人口蜜腹劍,刻薄寡恩,然而此刻親眼見到的白風麟卻是客氣謙和,彬彬有禮,可見傳言往往不可信。

比起雪莺,她的這個哥哥可真是完全兩樣。

“哎,你和雪莺,應該不是同一個母親生的吧?”她想到了這裏,不由得脫口而出——問完就“哎喲”了一聲,因為盛嬤嬤在底下狠狠擰了她一把。

“不是。”白風麟微笑,“我母親是側妃。”

朱顏明白自己又戳了一個地雷,不由得暗自捶了一下自己——果然她是有惹禍的天賦的,為啥每次新認識一個人,不出三句話就能得罪。

“對不起對不起……”她連連道歉。

“沒事。郡主今晚是怎麽到這裏的?”白風麟卻并沒有生氣,依舊溫文爾雅,“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懷裏的這個小孩,又是哪一位?”

“哦,這個啊……算是我在半路上撿來的吧。”她用一根手指撥開了昏迷的孩子臉上的亂發,又忍不住戳了一下,恨恨道,“我答應過這孩子的阿娘要好生照顧這小家夥,但這孩子偏偏不聽話,一個人半夜逃跑——”

白風麟凝視着她懷裏那個昏迷的孩子,忽地道:“這孩子也是個鲛人吧?”

“嗯?”朱顏不由得愣了一下,“你看出來了?”

“換了是普通孩子,在水下那麽久早就憋壞了,哪裏還能有這麽平穩的呼吸。”白風麟用扇子在手心敧了一敲,點頭道,“那就難怪了。”

“難怪什麽?”朱顏更是奇怪。

白風麟道:“難怪複國軍要帶走這孩子。”

她更加愕然:“複國軍?那是什麽?”

“是那些鲛人奴隸秘密成立的一個組織,號稱要在碧落海重建海國,讓雲荒上的所有鲛人都恢複自由。”白鳳麟道,“這些年他們不停地和空桑對抗,鼓動奴隸逃跑和造反,刺殺奴隸主和貴族——帝都剿滅了好幾次,都死灰複燃,最近這幾年更是鬧得狠了。”

“哦?難怪那些鲛人的身手都那麽好,一看就知道是訓練過的!”朱顏不由得愣了一下,脫口道,“不過,他們在碧落海重建海國,不是也挺好的麽?又不占用我們空桑人的土地,讓他們去建得了。”

白風麟沒有說話,只是迅速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微微改變。

“身為赤之一族的郡主,您不該這麽說。”他的聲音冷淡了下去,“郡主為逆賊叫好,是想要支持他們對抗帝都、發動叛亂嗎?”

“啊……"朱顏不說話了,因為盛嬷嬷已經在裙子底下死死擰住了她的大腿,用力得幾乎快要讓她叫起來了。盛嬷嬷連忙插進來打圓場,道:“總督大人不要見怪我們郡主從小說話不過腦子,胡言亂語慣了。”

誰說話不過腦子啊?她憤怒地瞪了嬤嬤一眼,卻聽白風麟在一邊輕聲笑了笑,道:“沒關系,在下也聽舍妹說過了,郡主天真爛漫,經常語出驚人。”

什麽?雪莺那個臭丫頭,到底在背地裏是怎麽損她的?朱顏幾乎要跳起來,卻被盛嬷嬷死死地摁住了。盛嬤嬤轉了話題,笑問:“那總督大人今晚出現在這裏,并安排下了那麽多人手,是因為……”

“不瞞您說,是因為最近一段時間葉城不太平,”白風麟嘆了口氣,道,“不停地有鲛人奴隸失蹤和逃跑,還有一個畜養鲛人的商人被殺了,直接導致了東西兩市開春的第一場奴隸拍賣都未能成功。”

朱顏明白了:“所以你是來這裏逮複國軍的?”

“是。”白鳳麟點頭,“沒想到居然碰到了郡主。”

此刻樓船已經緩緩開回了碼頭,停泊在岸邊,白風麟微微一拱手,道:“已經很晚了,不如在下先派人護送郡主回去休息吧。”

朱顏有點好奇:“那你不回去嗎?”

“我還要留在這裏,繼續圍捕那些複國軍。”白風麟笑了一笑,用折扇指着大海——那裏已經有好多艘戰船箭一樣地射了出去,一張張巨網撒向了大海深處,他語氣裏微微有些得意,“我早就在這兒安排下了人手,好容易逮到了他們冒頭,豈能半途而廢?剛剛圍攻郡主的那幾個家夥,一個都逃不掉!”

“……”朱顏沉默了一下。

雖然這些人片刻之前還要取她性命,但不知道為何,一看到他們即将陷入絕境,她心裏總覺得不大舒服。

“你如果抓到了他們,會把那些人怎麽樣呢?”她看了一眼,忍不住問,“賣到東市西市去當奴隸嗎?”

“哪裏有那麽好的事情?你以為總督可以兼任奴隸販子嗎?”白風麟苦笑了一聲,搖頭,“而且那些複國軍戰士都很能熬,被抓後都死不開口,鲛人體質又弱,多半耐不住拷問而死在了牢獄裏——偶爾有幾個沒死的,也基本都是重傷殘廢,放到市場上,哪能賣出去?”

“啊……”朱顏心裏很不是滋味,道,“那怎麽辦?”

“多半都會被珠寶商賤價收走,價格是一般鲛人奴隸的十分之一,就指着剩下的一雙眼睛可以做成凝碧珠。”白風麟說到這裏,看了她一眼,“郡主為何關心這個?”

“……”朱顏頓了一下,只道,“沒什麽。”

她道了個別,便随着嬷嬷回了岸上,策馬在月下返回——離開之前,她忍不住還是回頭看了一看。

碧落海上月色如銀,波光粼粼。戰船在海上穿梭,船上弓刀林立,一張張巨大的網撒向了大海深處。那個溫文爾雅的葉城總督站在月光下,有條不紊地指揮着這一切,狹長的眼睛裏閃着冷光,仿佛變成了一個冷酷的捕殺者。

這片大海,會不會被鲛人的血染紅呢?

等回到別院的時候,朱顏已經累得撐不住了,恨不得馬上撲倒就睡。然而掉進了海裏一回,全身上下都濕淋淋的,頭發也全濕了,不得不撐着睡眼讓侍女燒了熱水準備了木桶香料,從頭到腳沐浴了一番。

等洗好裹了浴袍出來,用玉骨重新挽起了頭發,對盛嬤嬤道:“你順便把那個小家夥也洗一下,全身上下髒兮兮的,都不知道多久沒洗澡了。”

“是。”盛嬤嬷吩咐侍女換了熱水,便将那個昏迷的小鲛人抱了起來,看了一眼,道,“臉蛋雖然髒,五官卻似乎長得挺周正。”

“那是,到底是魚姬的孩子嘛。”朱顏坐在鏡子前梳頭,“就算不知道他父親是誰,但光憑着母親的血統,也該是個漂亮小孩。”

“這小家夥多大了?瘦得皮包骨頭,恐怕是從來沒吃過飽飯吧?”盛嬤嬤一入手就嘀咕了一句,打量着昏迷的孩子,“手腳細得跟蘆材棒一樣,肚子卻鼓起來,難道裏面是長了個瘤子嗎?真是可憐……也不知道能活多久。”

嬷嬷一邊說着,一邊将孩子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脫了下來,忽然間又忍不住“啊”了一聲。

“怎麽啦?”朱顏正在擦頭發,回頭看了一眼。

盛嬷嬷道:“你看,這孩子的背上!”

朱顏放下梳子看過來,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那個孩子身體很瘦小,皮包骨頭,瘦得每一根肋骨都清晰可見,全身上下傷痕累累。然而,在後背蒼白的肌膚上,赫然有一團巨大的黑墨,如同若隐若現的霧氣,彌漫了整個小小的背部。

“那是什麽?”朱顏脫口而出。

盛嬷嬷摸了一摸,皺眉道:“好像是黑痣,怎麽會那麽大一塊?”

她将那個孩子抱了起來,放入半人高的木桶裏,一邊嘀咕:“郡主,你撿來的這個小鲛人全身上下都是毛病,估計拿到葉城去也賣不了太高價錢啊。”

“你是說我撿了個賠錢貨嗎?”朱顏白了嬷嬷一眼,沒好氣道,“放心,赤王府雖然窮,也還沒窮到當人販子的份上。我養得起!”

“怎麽,郡主還打算請醫生來給這孩子看病不成?”盛嬤嬤笑了一聲,将懷裏的孩子放入水中——然而,那個昏迷的小孩一被浸入香湯,忽然間就掙紮了一下,皺着眉頭,發出了低低的呻吟。

盛嬤嬤驚喜道:“哎,好像要醒了!”

“什麽?”朱顏一下子站了起來,沖口道,“你小心一點!”

話音未落,下一秒鐘,盛嬷嬷一下子就甩開了手,發出了一聲驚呼,手腕上留着一排深深的牙印。

那個孩子在木桶裏浮沉,睜開了一線眼睛,将瘦小的身體緊緊貼着桶壁,惡狠狠地看着面前的人,如同一只被困在籠子裏的小獸,戒備地豎起了全身的爪牙。

“說了讓你小心一點!這小崽子可兇狠了。”朱顏一下子火了,騰地站起來,沖過去劈頭把那個咬人的孩子推開,厲聲道,“一醒來就咬人?昨晚拼死拼活把你從那些人手裏救回來,你這個小兔崽子還真是不識好人心!”

她氣急之下出手稍重,那個孩子避不開,頭一下子撞在了木桶上,發出“咚”的一聲響,顯然很痛,卻一聲不吭地直起了身,死死瞪着她看。朱顏沒想到一下子打了個正着,又有點不忍心起來,就沒打第二下,也瞪着那個孩子,半天才氣哼哼道:“喂,你叫什麽名字?”

那個孩子扭過頭不看她,也不回答。

“不說?行,那我就叫你小兔崽子了!”她不以為意,立刻随手給那孩子安了個新名字,接着問,“小兔崽子,今年多大了?有六十歲嗎?”

那個孩子還是不理睬她,充耳不聞。

“那就當你是六十歲吧。乳臭未幹。”朱顏冷哼了一聲,“好了,盛嬷嬷,快點幫這個小兔崽子洗完澡,我要睡覺了!”

“是。”盛嬤嬤拿着一塊香胰子,然而不等她靠近,那個孩子驀地往後一退,眼裏露出兇狠的光,手一揮,一下子就把熱水潑到了盛嬷嬷臉上!

“還敢亂來!當我不會教訓你嗎?”朱顏這一下火大了,再顧不得什麽,卷起袖子,一把就抓住了這個孩子的頭發,狠狠按在了木桶壁上,擡起了手——那個孩子以為又要挨打,下意識地咬緊嘴角,閉上了眼睛。

然而巴掌并沒有落下來,背後忽地傳來了細細的癢。

朱顏摁住了這個小惡魔,飛快地用手指在孩子的背上畫了個符,指尖一點,瞬間把這個不停掙紮的小家夥給禁锢了起來!

那個孩子終于不動了,浮在木桶裏,眼睛狠狠地看着她。

“怎麽了,小兔崽子,想吃了我啊?”朱顏用縛靈術捆住了對方手腳,勝利般敲了敲孩子的小腦袋,挑釁似的說了一句,然後轉頭吩咐,“嬷嬷,替我把這小兔崽子好好洗幹淨了!”

“是,郡主。”盛嬤嬤應了一聲,吩咐侍從上來将各種香胰子布巾花露水擺了開去,卷起袖子開始清洗。

一直過了整整一個時辰,換了三桶水,才把這個髒兮兮的小孩洗幹淨。

那個孩子不能動彈,在水裏一直仰面看着老嬷嬷和侍從們,細小的身體一直在微微地發着抖,不知道是因為羞憤還是因為恐懼。

“哎呀!我的乖乖哎……”盛嬤嬤擦幹淨了孩子的臉,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贊嘆,“郡主,你快來看看!保證你在整個雲荒都沒看到過這麽好看的孩子!”

然而,并沒有人回答。

轉頭看去,在一邊榻上的朱顏早已困得睡着了,發出了均勻的鼻息,暗紅色的長發垂落下來,如同一匹美麗的綢緞。

盛嬷嬷嘆了口氣,用絨布仔細地擦幹了孩子臉上頭上的水珠,動作溫柔,輕聲道:“小家夥,你也別那麽倔……別看郡主脾氣暴,心腸卻很好。她答應過你娘要照顧你,就一定說到做到——你一個殘廢的鲛人,能找到這樣的主人,整個雲荒的奴隸都羨慕你還來不及呢。”

水裏的孩子猛然震了一下,擡起眼睛,狠狠看着老嬷嬷。

忽然,老人聽到了一個細微的聲音:“我沒有主人。”

“嗯?”盛嬷嬷愣了一下,冷不防這個看似啞巴的孩子忽然開口說了話,一時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麽?”

“我沒有主人。”那個孩子看着她,眼睛裏的光又亮又鋒利,一字一字道,“我不是奴隸。你才是!”

“……”盛嬤嬤倒吸了一口冷氣,正不知道說什麽好,卻聽到斜刺裏朱顏翻了個身,發出了一聲冷笑:“得,你不是奴隸,你是大爺,行了吧?嬤嬤,不用服侍這個大爺了,你回去睡,就讓這小兔崽子泡着吧!”

盛嬷嬷有些為難:“才三月,這水一會兒就會變冷了……”

“鲛人還怕泡冷水?”朱顏哼了一聲,白了那孩子一眼,“他們的血本身就是冷的,養不熟的白眼狼!你去睡吧,都半夜了。”

盛嬷嬷遲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木桶裏的孩子:“是。”

當所有的侍女都退下去後,朱顏施施然翻了個身,支起了下巴,高卧榻上,看着木桶裏的孩子,冷笑了一聲:“喂,小兔崽子,跟着我是你的福氣知不知道?我一定會讓你心服口服叫我一聲主人的!”

那個孩子也冷笑了一聲,轉開臉來,甚至都不屑于看她。

“等着瞧!”她恨恨道。

這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等朱顏睜開眼睛的時候,白晃晃的日頭已經從窗棂裏透過帷幕照了進來。

天氣真不錯……今天該進城了吧?她打了個哈欠,慵懶地坐了起來,忽然間眼神就是一定——

木桶裏,居然已經空了。

什麽!那個小兔崽子,難道又逃了?那一瞬她直跳起來,怒火萬丈地沖了過去——然而剛沖到木桶旁,一眼看過去,卻又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個瘦小的孩子沉在水底,無聲無息地睡着,一動不動。

小小的身體蜷成一團,筋疲力盡,耳後的腮全部張開了,在水底微微地呼吸。水藍色的長發随着呼吸帶出的水流微微浮動,如同美麗的水藻。那張洗幹淨的小臉美如雕刻,下颌尖尖,鼻子很挺,睫毛非常長,嘴唇泛出了微微的淡紅,如同一個沉睡在大海深處的精靈。

朱顏本來怒火沖天,但看着看着,居然就不生氣了。

真是個漂亮的孩子啊……簡直漂亮到不可思議。難怪那些達官貴人肯花那麽多錢去買一個鲛人——這種生物,的确是比雲荒陸地上的人類美麗百倍。

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一下那孩子長長的睫毛。然而手指剛一沾水,水下那個人“嘩啦”一聲就醒來了,一看到她在旁邊,立刻猛烈地顫了一下,拼命往後縮,可是因為被咒術禁锢,身體卻怎麽也動不了。

朱顏的指尖停在了距離孩子臉頰只有一分的地方,看着孩子湛碧色眼睛裏恐懼而厭惡的神色,不由得皺了皺眉頭:“怎麽,你很讨厭別人碰你嗎?”

那個孩子咬緊了嘴唇,将身體緊緊貼着木桶壁,死死地盯着她。

“那就算了。”朱顏收回了手,“誰稀罕碰你啊,小兔崽子!”

那個孩子很明顯地松了一口氣,全身都松弛了下來。朱顏恨恨地出了門,在外間的梳妝室坐下來,對捧着金盆過來的盛嬷嬷道:“你不用管我,去幫那小兔崽子換一下衣服,總不能帶着個光溜溜的小鲛人進葉城。

“好。”盛嬤嬤匆匆下去,片刻便拿了幾件男子衣衫過來,道,“急切間找不到合适的,這裏都是大人穿的衣衫,只有将就一下了。”

“那麽丁點小的孩子,用得着什麽衣衫?”朱顏自顧自地梳洗,一邊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拿幾塊我的披肩出來,随便裹一下不就得了?”

“是。”盛嬤嬤開了箱奁,撿了幾條羊絨織錦大披肩出來,都是朱顏這次帶選帝都的,比了比,拿起一條淺白色的,問,“就這條?”

“這是我用過的,怎麽能再給別人?”朱顏卻皺起了眉頭,指着旁邊那條簇新的大紅織金披肩,“挑個新的給那小兔崽子好了!”

盛嬤嬤将那條披肩拿起來,在孩子身上比了比,不由得笑道:“這麽一穿,簡直就是個傾國傾城的絕色小女娃了。”

看着那條顏色鮮豔的披肩,那個孩子将肩背緊緊貼着木桶,咬着牙,眼裏露出抗拒的神色,無奈身體卻不能動,就只能任憑老人走過來一把抱起,用柔軟的披肩将自己一層層地裹了起來。

朱顏梳好頭的時候,盛嬤嬤也已經把這個孩子收拾妥當了。

“喏,郡主,你看,”盛嬤嬤抱着孩子,轉過來給她看,“漂亮吧?”

朱顏正将玉骨插回頭上,在鏡子裏看到了嬷嬷懷裏的孩子,一時間眼前一亮,脫口而出:“我的天哪……這小兔崽子洗幹淨了竟然這麽好看?長大了要不得了啊!這回賺大了!”

那個小孩縮在老人懷裏,用和年齡不相稱的陰冷而憤怒的目光看着她,似乎是對自己被這樣随意打扮包裹非常反抗,卻無可奈何。蒼白的小臉襯在大紅色的披肩裏,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妖異的美麗,竟能讓人一見之下心神為之一奪。

即便是淵,似乎也不曾有過這樣魔性的美吧?

難怪路上那個商人要冒着風險走私這個無主的鲛人。這樣的孩子,即便身體上有着各種缺陷,只要帶到葉城,找個醫生把肚子裏的瘤子剖了,把背上的黑痣去了,不知道能拍賣到什麽樣的天價!

“你叫什麽名字?”她忍不住再次問。

然而那個孩子把尖尖的下颌一扭,冷哼一聲,轉過頭去。

“小兔崽子!不聽話小心我賣了你!”朱顏氣得又甩手打了一記,然而手掌落到孩子的頭上卻已經是輕如拍蚊——畢竟,這樣好看的孩子,就如同精美易碎的琉璃,誰真的忍心下手?

進了葉城,來到赤王的行宮時,朱顏卻發現父王沒有在那裏。他的車馬、佩劍、外袍都留在行宮,然而人卻已經不在了。

“王爺有急事,已經先一步進京去了,”行宮的管家是個四十許的男子,幹練沉穩顯然是赤王一直安排在葉城的心腹,恭敬地道,“他吩咐郡主在這裏等他幾日,等事情結束,他會來行宮找你。”

“怎麽回事?”她頓時不滿起來,控制不住脾氣,“這一路父王都不理我,怎麽連去帝都也不帶上我?”

“王爺說,等他辦完了正事,就回來好好陪着郡主,到時候再去一次帝都也不遲。”

管家賠笑,語氣十分妥帖,“王爺吩咐在下給郡主準備了一些好吃好玩的,都放在您的房間裏——如果郡主還需要什麽,明天可以帶您去市場上轉轉。”

“真的?太好了!”朱顏精神為之一振,打量了這個知情識趣的管家一眼,“你叫什麽名字?為啥我以前沒見過你?”

“在下石扉,跟着赤王二十幾年了,一直在葉城掌管這座行宮,沒去過天極風城觐見,所以郡主也沒見過在下。”管家笑了一笑,“郡主在這裏有任何需要,都可以來找我。想去哪裏想看什麽,盡管說就是。”

“唔……”她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道,“那你不許告訴父王我撿了個小鲛人。”

“是。”管家颔首,笑道,“在下不說。”

“幫我另外安排一個隐蔽的小院子,讓盛嬤嬤帶着那個小兔崽子住進去,那個院子裏需要有個大水池。”朱顏吩咐道,“對了,還得在院子外面多派人手看着——那個小家夥如果跑了,我唯你是問!”

“是。”管家只是答應着,“一定辦到。”

“嗯……再去幫我找一個醫生來,要葉城最好的!”朱顏皺眉想了一想,道,“那個小兔崽子肚子裏有個瘤子,得抓緊治好才行。”

管家道:“是要治鲛人的醫生嗎?”

朱顏不由得有些詫異:“鲛人的醫生?和別的醫生難道還不一樣?”

“那當然了。鲛人生于海上和陸地上的人本身就很不一樣。比如說,他們可以用鰓呼吸,而且心髒是在胸口正中間的。”管家微笑,“普通醫生看不了他們的病。我替郡主去屠龍戶那裏找找申屠大夫吧,醫治鲛人他最為拿手。”

“屠龍戶?那又是什麽?”朱顏聽得一愣一愣,“開玩笑吧,除了七千年前被星尊大帝鎮入蒼梧之淵的那一條之外,雲荒如今哪裏還有真的龍可以屠?”

“那當然不是真的龍,只是一個代稱而已。這個說來可就話長了。”管家笑道,“郡主還是先回屋子好好休息,等明日我找好了大夫,再來向郡主禀告。”

“不行!”她卻心癢難熬,“今天下午我就想去出逛!”

“這麽着急?”管家略微有些為難,卻還是點了點頭,道,“好,那在下立刻吩咐準備一下車馬。”

“不用啦,我們換一身衣服,偷偷溜出去看一圈就回來!”朱顏揮了揮手,笑嘻嘻地道,“弄這麽大陣仗幹嗎?那麽多人跟着就不好玩了。”

“還是得派人貼身保護郡主,”管家這一次卻沒有依着她,道,“葉城最近不是很太平,老是有鲛人複國軍出沒。雖然總督大人剛殺了一批叛亂者,查抄了幾個他們在葉城的據點,但鏡湖裏的大營還在,不得不小心點。”

複國軍?朱顏一下子想起昨天晚上那些鲛人,不由得心裏也“咯噔”了一下。那是一群悍不畏死、具有攻擊性的鲛人,和柔弱美麗的一般鲛人完全不同。

這樣的鲛人,是不是也變異了呢?

“放心,郡主,複國軍不過幾千號人而已,只能偶爾出來搗一下亂,還沒有能力動搖我們空桑的基業。”管家看到她臉上色變,以為她害怕,安慰了幾句,“現在葉城在總督治下還是非常安全的——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下午還是派一些侍衛暗中保護郡主吧。”

“好吧。”她随口應了一聲。

朱顏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略作休息,準備下午就出去逛街。赤王府在葉城的行宮非常華麗宏大,比城外的別院更大了數倍,她從前廳走到後花園的院落,竟然走了将近半個時辰。

然而剛剛到了廊下,卻聽到盛嬷嬷在裏面對侍女道:“快!快去叫郡主過來看看……”

“怎麽了?”她很少聽到老嬷嬷的聲音裏有這樣的驚慌,不由得一揭簾子走了進去,“出什麽事情了?”

軟榻上躺着那個瘦小的鲛人孩子,閉着雙眼,胸口起伏,再也沒有了平時的兇狠,只是一動不動。盛嬷嬷正俯身撫摸着孩子的額頭,看到她進來,連忙道:“郡主,你來看看,這孩子在進葉城的路上就有點不對勁,問他卻又不說,挨到現在,好像竟開始發燒了!”

“發燒?”朱顏吃了一驚,走過去探了探孩子的額頭——然而觸手處溫良,卻是比自己的手心還涼了一分。

“沒有發燒啊?”她有些愕然,“哪裏有?”

“哎,郡主!你忘了嗎?”盛嬷嬷嘆氣,摸着孩子水藍色的柔軟頭發,“鲛人和人不一樣,他們的血不像人一樣熱,而是和海水一個溫度——你摸摸看,現在這孩子的身體是不是要比海水燙多了?那就是病了呀!”

“啊……”朱顏又摸了摸,這一回吃了一驚。

也是,看着這個小家夥病恹恹地躺在這裏,任人摸來摸去毫不反抗的樣子,也看得出是真的病了——想想從西荒風雪之地到這個葉城,千裏流離,吃盡了苦頭,這個孩子能活着都已經是奇跡,又怎能不生病呢?

她也有點焦急起來,便立刻讓管家去請醫生過來。

然而,不一刻,管家卻過來道:“郡主,在下已經派人快馬去請了——但屠龍戶那邊回複說申屠大夫今日要給好幾個鲛人破身,動大刀子,會一直忙到晚上,估計一時半會還來不了。”

“那怎麽行?這個小家夥都發燒了!”朱顏性子急,“多給點錢不行嗎?”

“屠龍戶說,申屠醫生已經進房間開始動刀了,這事兒不能半途而廢。他脾氣暴,誰都不敢進去驚動他。”管家小心翼翼地回答,“要不……我們先換個醫生試試看?不行再去叫他?”

“怎麽那麽麻煩?”朱顏跺腳,“他不肯出診?那我下午不去逛街了!帶着孩子去他那裏看診總行了吧?那個地方應該不止他一個醫生,這個不行,就換個別的——總比在這裏幹等着強。”

她脾氣急,立刻便俯下身,将病榻上的孩子抱了起來。

那個生病的孩子軟趴趴地靠在她肩膀上,再也沒有了平時的兇狠倔強,微涼的臉貼着她的脖子,呼出的氣息一絲絲吹在她側頸上,應該是燒得糊塗了,在被她抱起時模模糊糊地喊了一聲“阿娘”,主動将小臉貼了過來。

朱顏摸了摸孩子小小的腦袋,心裏頓時就軟得一塌糊塗。

“走,”她扭頭對管家道,“備馬車,去看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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