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冰炭催折

九嶷山的大神官出現在了星海雲庭的秘密地下室,他微微低下頭,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朱顏,眉頭不易覺察地一蹙,似乎也沒想到還會在這裏再度見到自己的弟子。

“是你?”大神官松開了手,那支玉骨“刷”的一聲飛回了朱顏的頭上。

“師……師父?”朱顏知道躲過了一劫,不由得癱軟在了地上,結結巴巴地道,“您……您怎麽來這裏了?”

時影沒有回答,視線繞過了她,只是冷冷地盯着她身後的淵。那種眼神,令朱顏吓得一個哆嗦,立刻一個打滾站起了身,擋在了淵的面前——是的,如果師父用眼神也能發動術法的話,淵現在一定早就被他殺了!

“剛才是你擋住了我的攻擊?”時影終于開了口,打量着朱顏,語氣無喜無怒,波瀾不驚,“你學會了‘金湯之盾’?”

“剛……剛學會!”朱顏怯怯地點了點頭,誇耀似的說了一句,又連忙分辯,“不過,我……我可不知道是師父您來了!若是知道了……”

時影冷笑了一聲:“就擋不住了?”

她一窘,怯生生地點了點頭。

是的,如果知道門外發動攻擊的是師父,她只怕心膽立怯,就無法将那麽複雜的咒術在瞬間流暢念完——而只要慢得一刻,那道光就會把她連着淵一起劈為齑粉!

“很不錯,居然能以這種速度施展‘金湯之盾’。”時影的語調是淡淡的,聽不出喜怒,“剛才那一擊,我用上了八成的力,這個雲荒也沒幾個人能接得住——這幾個月來你進步之快,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他說的明明是贊許之詞,然而眼神卻冰冷如刀鋒,在朱顏身後的那個男子身上一掠而過:“你這麽拼命,是為了保護這個人?”

朱顏不敢撒謊,只能硬着頭皮點了點頭。

時影默然地看了淵一眼,不置可否,只是轉頭對朱顏淡淡道:“看來我說得沒錯,你潛力非凡,任何事,只要你真的想,你永遠都能做得到——哪怕是對抗我。”

“弟子……弟子哪裏敢對抗您啊!”朱顏卻在這樣罕見的表揚裏哆嗦了一下,可憐兮兮地道,“我……我只不過不想死而已。”

她一邊說着,一邊下意識地往前一步,擋在了淵的面前。不知道為何,她有一種錯覺,覺得只要自己不死死地攔在中間,下一個瞬間師父就會驟下殺手,取走淵的性命!真奇怪……為何一貫不露喜怒的師父在看到淵時,眼裏會湧現出這樣可怕的殺意?

“這就是你以前提到過的‘淵’?”時影淡淡地問了一句,又打量了淵一眼,“他居然是個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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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朱顏戰栗了一下。

時影的視線在那個俊美無雙的鲛人男子身上一掠而過,語氣冰冷:“你以前說他在赤王府裏待了很多年,從小陪伴你長大——我還一直以為他只是個積年的老仆人而已。”

“沒……沒錯呀,他……他都活了兩百多年了!在王府裏待了很久,是看着我長大的!”朱顏結結巴巴地說着,擋在前面,努力想把淵藏起來,手腕暗自加力,推了推他的胳膊,示意他趕緊從那個密道裏逃跑。然而淵卻完全不領情,反而撥開了她的手,往前沖了一步,對着時影厲聲道:“放開如意!”

如意?朱顏的視線随之下移,只看得一眼,就情不自禁地脫口低呼了一聲——那一瞬,時影的手似乎下意識地松開,将拖着的女子扔到了地上。

只是短短片刻不見,那個風華絕代的花魁早已面目全非。一頭珠翠散落,秀發淩亂,整個人匍匐在地上,臉色蒼白,奄奄一息。她被人強行拖曳着經過了長長的通道,一路上赫然留下了一條殷紅刺目的血跡!

“如意!”那一瞬,淵的臉色也變得蒼白,湛碧色的瞳子裏有怒火驟然燃燒。若不是朱顏死死拉住了他,他大概就要瞬間沖過去了。

然而,朱顏的心裏,卻也是猛然一沉。

是的,她看出了淵對這個花魁的關切,也看出師父在這個女人身上至少用了五種不同的術法——其中兩種是攝魂奪舍的,剩下的三種都是血肉刑罰,交錯使用,非常殘酷,就算是鐵打的人也承受不住。此刻這個絕色美女外表看起來還好,但身體骨骼早已經是千瘡百孔。

這樣的絕代美人,他怎麽下得去手!

朱顏不敢相信地擡起眼睛,怔怔地看着師父——如果說方才以為師父來青樓尋歡作樂是因為這件事超出了她的認知;那麽,現在她同樣無法把如此殘酷的手段和她所認識的師父對應起來!

“這女人很是硬氣,連攝魂術都挺了過去,倒是令人敬佩。”時影站在那裏,一襲白衣浮現在黑暗的廊道裏,仿佛在發出淡淡的光華,漆黑的眼眸冷而亮,眉目之間沒有感情,鋒銳得如同一柄劍。

他看向了淵,而淵也在看着他。

在那一瞬,朱顏幾乎有一種虛空中刀劍铮然有聲的錯覺。

“我終于找到你了。”時影慢慢地說,一字一句,平靜之下隐藏着一種尖銳,“果然,星海雲庭是你們的據點,那個花魁是你們的內應。”

他頓了頓,又道:“昨天闖入葉城總督府和我交手的,也是你吧?”

淵并沒有否認,只是淡淡道:“是”

“真是沒想到,鲛人裏還有這樣的高手。”時影的聲音平靜,“能來去總督府如人無人之境,在我手下殺人滅口又全身而退,這等本領,實在是令人驚嘆——不愧是海國的領袖、複國軍的左權使,止淵。”

“什麽?”朱顏失聲驚呼,轉頭看着淵。

然而,淵只是淡淡地聽着,并沒有絲毫否認的樣子。她不由得愕然:原來……他叫止淵?那麽多年,她還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全名!

淵沒有說話,只是擡起手,緩緩握緊了手裏的劍——那一刻,一貫淡然親切的男子身上忽然迸發出淩厲的氣勢,一瞬間整個人就好像是脫鞘而出的劍!

“哦,原來你的确不是劍聖門下?”顯然還是第一次清楚地看到淵的劍,時影眼裏掠過一絲洞察,“你用的是實體的劍?是因為還沒達到劍聖門下以氣馭劍的境界?還是……”

一語未落,一道閃電迎面而來。

“你試試看就知道了!”淵低聲冷笑,驟然出劍!

朱顏怔在了一邊,有點手足無措——他們……他們真的打起來了!她生命裏最重要的兩個人,居然就這樣在她面前打起來了!

“別……別打了!”她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連聲喊道,“有什麽事不能好好說?別打了!快停手!”

然而,壓根沒有人理會她的呼喊。

這完全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搏殺,當淵的劍出鞘時,帶起的風讓整個房間裏的器物搖搖欲墜。随着劍出得越來越快,風聲從他黑色的劍脊裂縫裏穿過,那一縷聲音嗚咽變幻,越來越急,到最後竟接近于鬼嘯!

黑色的閃電在狹小的房間裏和走廊上旋繞,靈活多變,游走萬端,然而,無論他怎樣暴風驟雨般地攻擊,卻只是讓時影退了幾步,從房間裏退回到走廊上而已。

時影面色不動,只是從白袍下擡起了雙手。

只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卻讓朱顏大驚失色:那麽久了,她還是第一次看到師父用雙手結印!

站在黑暗的走道深處,時影的表情肅穆而凝定,雙眸微微下垂,凝視着自己的手,根本沒有去看對方的劍——然而,他每一次指尖的劃過,都對應着淵出劍的方向!在一瞬間,虛空裏就有無形的牆壁立起,在千鈞一發的時刻将刺過來的黑色劍鋒擋了回去!

時影的十指在胸口交錯做出各種手勢,無聲而迅疾,每一次的動作都代表着一個極其淩厲的咒術:或守或攻,或遠或近;疏可跑馬,密不透風。

朱顏在一旁完全插不上嘴,直看得目瞪口呆。那些咒術,每一個都需要普通術師修行二十年以上的功力,而師父他卻只要動動手指就行?這世上居然還有這樣神一樣強大的人存在!

她聚精會神地看着師父在指尖釋放一個個玄妙的咒術,竟一瞬間看得有些出神。

然而,師父手指上的動作忽然停頓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刷地放出了一道閃電,擊落在甬道上。

“該死!”時影低叱了一句,“她跑了?”

誰?朱顏愕然地順着師父的視線回頭,看到了房間裏已經空空蕩蕩。那個星海雲庭的花魁,如意,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蹤影!

那一瞬,她明白過來了——淵明知道自己身上有傷,卻還要迎難而上,力戰強敵,原來只是為了讓那個花魁有機會逃離!他……為了那個美女,竟然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嗎?

那一刻,她的心裏忽然又酸又澀,如墜了鐵塊。

仿佛是生怕時影立刻追擊花魁,淵眼神一變,手腕忽然下沉一剎那間,房間裏激蕩的劍風忽然消失了。

千萬劍影歸一,在空中瞬間聚集!

淵淩空躍起,一劍刺下。那一劍凝聚全力,反而再也沒有絲毫的風聲,就如同一柄又鈍又厚的柄劍鋒,無聲無息地破開了虛空——那一劍的力量和威壓,竟令站在一邊的朱顏頓覺胸口窒息,身不由己地往後連退了三步!

“好一個‘蒼生何辜’!”時影瞳孔縮緊,冷笑,“劍聖門下,分光化影,九歌九問…...你都是從什麽地方學來的?飛華和流夢兩位劍聖,又是你什麽人?”

一邊說着,他手指并起,刷地接住了那一劍然而淵根本沒有回答他的問話,瞬間又一連出了三劍,劍劍氣勢逼人,不留餘地。

“想逼退我,和同伴一起逃走嗎?做夢!”那一瞬,他揚聲冷笑,驟然放開了胸口交錯的手,舒臂左右展開,身體急速旋轉,寬大的法袍獵獵飛舞,然後,雙手又瞬間合攏。

食指對着食指,在眉心交錯。

這個手勢是如此熟悉——似乎在手劄最後幾頁看到過。那一刻,她腦子一亮:糟糕!這,這難道是……天誅?!

朱顏全身一震,想也來不及想,剎那間一點足,就飛身掠了過去!

“快閃開!”她拉住淵的衣服,用盡全力把他狠狠往後面扯開——“刺啦”一聲,衣衫碎裂,淵往後踉跄退了一步。而她借着那一拉之力瞬間換位,擋在了他的面前!

那一瞬,一道淡紫色的光華已經在時影的指尖凝結。

天誅之下,屍骨無存!

“師父!”朱顏驚呼,“不……不要!”

剎那間,她想起了手劄上最後幾頁上面記載着一種最強大的防禦之術:千樹——那是從大地深處召喚木系的防禦術,以身為引,只要腳踏大地,便能汲取無窮無盡的力量。

那樣高深的術法,卻是她這幾個月時間裏尚未來得及學的。但此刻面對着師父施展出的“天誅”,也只有千樹才能勉強與之對抗!

她顧不得什麽,只是竭盡全力回憶着、手指飛快地畫出一道道防禦的符咒,冒着巨大的危險勉力嘗試,完全顧不上萬一施法失敗會有怎樣可怕的結果。

星海雲庭的地下室,不見天日的房間裏,一棵接着一棵的“樹木”破土而出,在虛空裏成長,飛快在她的周圍交錯成網。千樹競秀、萬壑争流——那種六合呼應、天地同力的感覺是如此強大淩厲,無窮無盡,令第一次操縱這種力量的她都覺得有些敬畏。

天啊……早知道那卷手劄最後幾頁是如此厲害,她就算不飲不食也該早點把它們學會!如今臨時抱佛腳,怎麽來得及?

就在她手忙腳亂的時候,時影手指微合,天誅的力量瞬間就在指間集結完畢!然而這邊朱顏畢竟是第一次施展,生疏又慌亂,手抖個不停,速度遠遠比不上師父——不等符咒完成,千樹成障,那一道光已經如雷擊落!

完了!天誅落處,屍骨無存!

她的千樹,只差了一刻就能完成,卻偏偏來不及!

那一瞬,她吓得捂住了臉,絕望地大喊:“師父!”

“退下!”就在同一個剎那,眼看她無法抵禦,本來被她拉到背後的淵忽然厲喝了一聲,躍出,擋在了她的前面!淵一把用力将她推開,迎着落下的閃電,拔劍而上!

“淵!”她睜開了眼睛,失聲驚呼。

然而,開眼的剎那,她只看到黑暗的地下有滾滾的雷霆從頭頂降落,帶着誅滅神魔的氣勢;而淵一人一劍疾刺而上,用黑色的劍迎向了淡紫色的光芒,竟也是不顧一切,毫無畏懼!

她大聲驚呼,心膽俱裂,不顧一切地一點足掠了過去!

看到她忽然躍出阻擋,時影的神色微微變了一下,然而手腕卻依舊往下迅疾地斬落,毫不容情!

“不!”她撕心裂肺地大喊,“不要!”

天誅從天而降,黑色的劍斬入了迎頭而來的光芒,如同兩道閃電轟然對撞!光芒四射,如同火焰瞬間吞沒整個空間——巨響裏,她整個人被震得往後飛出,重重地砸在了牆壁上,哇地吐出一口血來,眼前瞬間一片漆黑。

那是直視“天誅”之後導致的暫時失明。

“淵……淵!”她滑落在地,痛得四肢百骸都像裂了一樣,在地上掙紮着爬過去,失聲大喊,全身因為恐懼和憤怒而發抖:師父……師父他,竟然在她眼前把淵給殺了?而且,師父為了殺淵,竟然不惜将自己也一起殺掉!

這……這是怎麽了?為什麽忽然之間所有人都變了!

她掙紮着爬過去,大喊着淵的名字。然而,在黑暗中一路摸索過去,房間的地面空空如也,除了滿手的血跡,她什麽也沒有觸碰到。淵……淵去了哪裏?

天誅的力量極大,若是正面擊中,定然屍骨無存。

“淵……淵!”雖然明知無望,她還是絕望地大喊着,五髒如沸,拖着身體在地上掙紮着爬行,摸索着空蕩蕩的地面,“淵!你在哪裏?回答我!”

忽然間,一只腳踩住了她的肩膀。

“別白費力氣了。”頭頂傳來一個聲音,淡淡道,“你受了重傷,動得越多,髒腑就破損得越厲害。”

她愣了一下,失聲驚呼,“師父?!”

那,那是師父的聲音!師父……他安然無恙?那麽說來,淵真的已經.....她一時間倒吸了一口冷氣,只痛得全身發抖,眼前一片空白。然而,當那個人俯下身,試圖将她從地上抱起來的時候,朱顏卻一下子回過了神,只覺得憤怒如同火焰一樣從心底爆發而出!

“滾開!”她一把推開他,反手就要發出一個咒術。然而時影的速度遠遠比她快,她的指尖剛一動,他一把就捏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整個人從地上拖了起來。

“別亂動,”他冷冷道,“不然要挨打。”

“放開我……放開我!”平時聽到“打”字就吓得發抖的朱顏,此刻卻全然無懼。

恨到了極處,熱血沖上腦子,她拼命掙紮,情急之下用力抽回手臂,将他的手一起拖了過來,惡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驟然受到襲擊的人猛地一震,卻沒有把手抽出來。

時影低下頭,看着如同狂怒小獸一樣的她,既沒有甩開,也沒有說話。她的勁頭不小,虎牙尖銳,一下子幾乎把手腕咬穿。

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裏,任憑她發洩着內心的憤怒。

然而撕咬了片刻,她卻忽然不動了。那個憤怒的小獸仿佛筋疲力盡,停頓了片刻,埋首在他手腕上,忽然間哭了起來——她嗚嗚咽咽地哭,含糊不清地說着什麽,唇齒間含着他的血肉。

“混蛋!你……你殺了淵!”她一邊大哭,一邊拼命地厮打着他,大喊,“該死的你居然殺了淵!”

是的……師父殺了淵就在她的面前!她……她要為淵報仇嗎?又該怎麽報仇?難道去殺了師父?肯定殺不了的吧……不過就是殺不了也得拼一拼!哪怕是被他殺了也好!

心亂如麻之中,身體忽然一輕,被人抓着後頸把拎了起來。時影沒有說話,擡起流着血的手輕輕按住了她的雙眼——他的手指依舊沉穩有力,卻微涼,瞬間有一股力量注入。朱顏眼前一亮,忽然間又恢複了視覺。

睜開眼,師父就站在她的對面,依然如同平日的高冷淡漠、不茍言笑不可接近的樣子,然而臉色有些蒼白,嘴唇是反常的紅,仿佛是剛吐了一口血。她顧不得這些,只是四顧看了一眼:“淵呢?你……你殺了淵?”

“是又如何?”他只是冷冷道。

“……”朱顏心裏一冷,最後的一絲僥幸也沒了,如同被沉重的鉛塊墜着,向萬丈深淵急墜而去,一時間痛得發抖,大腦裏一片空白,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一下子頹然癱坐到了地上。

時影低下頭,審視着她此刻臉上的表情,似乎是遲疑了一下,忽然開口問:“你,喜歡那個鲛人?”

他的語氣裏有一種平常沒有的調子,似乎帶着一絲不敢相信。然而,深陷在狂怒和悲傷中的朱顏卻完全沒有聽出來,全身因為憤怒而發着抖,咬着牙大聲道:“是!我當然喜歡淵!從小就喜歡!你,你竟然把我最喜歡的淵給殺了!混蛋……我恨死你了!”

她的話沖口而出,如同一柄劍刷地急投,劃破空氣。對面的人眼神驟然變了,身子一晃,猛然往後退了一步。

“你……真的喜歡那個鲛人?可是你以前明明說過想嫁給……”時影下意識地脫口說了半句,卻又頓住了,将剩下的話語咬死在了唇齒之間,沒有再說下去,臉色變得蒼白,低聲道,“你是在說謊嗎?”

“廢話,那當然是騙你的啊!你……你不是會讀心術嗎?”她氣急敗壞地脫口大喊,一把推開了他,哭喊,“我從小就喜歡淵!我……我今天剛剛才找到他呢,你為什麽就把他給殺了?混蛋……我,我恨死你了!”

之前,無論她怎麽拼命地掙紮反抗,都壓根碰不到他一根指頭,然而不知怎的,這一推卻居然推了個實。時影似乎有些出神,一時間竟然沒有躲開,就這樣被她狠狠一把推開,踉跄往後退了好幾步,後背重重地撞上了走廊。

他的臉一下子重新陷入了黑暗裏,再也看不見。

“你要為他報仇嗎?”沉默了瞬,黑暗裏的人忽然問。

朱顏愣了一下:“報仇?”

這個問題讓她腦子空白了一瞬,不知如何回答。然而頓了頓,看到滿地的鮮血,想起片刻前電光石火之間發生的事情,朱顏心如刀割,忽然間哭出聲音來,一跺腳,大聲喊:“是!我……我要為淵報仇!我……我要殺了你!混蛋!”

“……”黑暗裏的人似乎震了一下,眼裏瞬間掠過一絲寒光。

“殺了我?”他低聲問,語聲冰冷,“為他報仇?”

朱顏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時影站在黑暗裏,饒有深意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子——他的眼眸是深不見底的黑,如同亘古的長夜。然而,那黑色的最深處卻隐約蘊含着璀璨的金色,如同閃電,令人畏懼。

“是!”她心裏一怒,大聲回答。

“就憑你?”忽然,時影冷笑了一聲,無聲無息地從黑暗裏走出來,“現在我反手就能取你性命,信不信?”

話音未落,他已經出現在她面前。

他臉上的那種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那一刻,朱顏只覺得毛骨悚然,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可身後仿佛忽然出現了一道透明的牆,抵住了她的腳步,竟然是一步都動不了!

“要殺我?”時影冷冷道,手指指尖凝結着淡紫色的光芒,直接點向了她的要害,“等下輩子吧!”

“師……師父?”重傷的朱顏怔怔看着他,一時間沒有想到要避開——或許是長久以來的依賴和信任,讓她此刻雖然翻了臉,嘴上嚷着要打要殺,卻壓根沒想到居然真的會下這樣的重手。

他的食指如電刺到,一道淩厲的紫光如同尖刀刷地插入了她的眉心!

“師……師父?!”她不敢相信地失聲驚呼,連退一步都來不及,一下子往後直飛出去,“哇”地噴出了一口鮮血,立刻失去了知覺。

所有一切都平靜了,黑暗裏,安靜得連風回蕩的聲音都聽得到。

九嶷山的大神官站在這座銷金窟的最深處,一手抱着昏迷的弟子,一手點住了她的眉心,将靈力注入,逼開了逆行而上的淤血。只聽“哇”的一聲,昏迷中的朱顏嘔出了一口血,氣息順暢起來,臉上那種灰敗終于褪去。

被天誅傷及心脈,即便只是從旁波及,也必須要靜心斂氣、迅速治療。而這個傻丫頭,居然還氣瘋了似的不管不顧,想要和他動手!

時影低下頭,看着滿地的血跡狼藉,眉宇之間忽然籠上了一層淡淡的落寞。赤族的小公主躺在他的懷裏,唇角帶血——看她最後驚駭的表情,大概是怎麽也不敢相信自己會真的對她下手吧?

就和八歲那年闖入石窟深處,卻被自己震飛瞬間的表情一模一樣。

這個傻丫頭……要得到多少教訓,才會乖覺一些呢?

時影低下頭看了她片刻,忽然間輕輕嘆了口氣,用寬大的法衣輕輕擦去了她臉上血淚交錯的痕跡。她的臉上還殘留着片刻前的表情,悲傷、驚訝、恐懼和不可思議……

鼻息細細,如同一只受傷的小獸。

他修長的手指從她頰邊掠過,替她擦拭去了滿臉的血淚。

“嗯?喜歡什麽樣的人?我覺得像師父這樣的就很好啊!”

“既然看過了師父這樣風姿絕世當世無雙的人中之龍,縱然天下男子萬萬千,又有幾個還能入眼呢?”

黑暗裏,那幾句話語又在耳邊響起來,清清脆脆,如同珠落玉盤。每一句都令他覺得微微地戰栗,有着宛如第一次聽到的那種沖擊——只有神知道,當時的他是動用了怎樣的克制力,才硬生生壓住了心中湧現的波瀾。

那些話,她說得輕松。或許是因為年紀小,無心之語,說完了就忘了——卻完全不知道那幾句話給別人的心裏帶來了怎樣的驚濤駭浪。

在伽藍白塔絕頂上,他和大司命透露了自己将要脫去白袍、辭去大神官職務的意向。然而那一刻,只有頭頂照耀的星辰,才知道他說出這句話的真正原因:是的,他曾經想過要為了她那幾句話,放棄在深山大荒的多年苦修,重新踏入這俗世滾滾紅塵。

可是,那些他曾經信以為真的話,到最後,竟然都是假的!

她真正深愛、為之奮不顧身的,居然是一個鲛人!

“廢話,那當然是騙你的啊!你……你不是會讀心術嗎?”

“是!我當然喜歡淵!從小就喜歡!你,你竟然把我最喜歡的淵給殺了!我恨死你了!”

“我要為他報仇!我要殺了你!”

她一把推開他,流着淚對他大喊。

那樣憤怒的神色,在一看到他就戰戰兢兢的她身上,幾乎從來沒有出現過。那一刻,他可以清楚地感知到她內心洶湧而來的力量,也清楚地明白這句話的真實性——她是真的極愛那個鲛人,甚至可以為之不顧生死!

那一刻,他只覺得森冷入骨的寒意,和滿腔的啼笑皆非。

多麽可笑啊……多年的苦修讓他俯瞰天下,洞穿人心的真假,為什麽卻聽不出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其實只不過是敷衍奉承呢?

說到底,是他自己欺騙了自己,和她無關。

黑暗裏,九嶷山的大神官默默俯下身,展開寬大的袍袖,将她嬌小的身體裹了起來——袖子上白薔薇的徽章映着昏迷中少女的臉,如此的潔淨安寧,宛如無辜的孩童。

他想起來,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經這樣抱着她,在神鳥上掠過九天。那個被他所傷的孩子在他的懷裏,氣息奄奄安靜得如同睡去。

可是……為什麽到了今天,他們之間會走到這一步呢?

時影站在黑暗裏,将朱顏從地上抱起,用寬大的法袍卷在懷裏,低頭看着她,沉默着站了很久,腦海裏翻湧着明明滅滅的記憶。

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告訴她,自己其實并沒有殺她所愛的那個鲛人——因為生怕誤傷到了她,最後一瞬,他強行将天誅硬生生撤回,任由巨大的力量反擊自身,一時重傷至嘔血,只能任憑複國軍左權使趁機脫身離去。

而她,一睜開眼睛,就嚷着要殺了他為那個鲛人複仇!

她說要殺他,她說恨死了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眼裏燃燒着烈烈的火焰,狂怒而毫不猶豫。這個他看着長大的女孩,似乎會永遠依賴他仰望他的女孩,怎麽忽然就變成了這樣呢?他自以為洞察人心,卻竟然從頭到尾都誤讀了她的意思。

他在黑暗的地下靜靜地不知道站了多久,心中冰炭摧折。思慮到了極處,身體微微一震,又是一口血從口中噴湧而出,濺得白衣上斑斑點點。

“算了……”許久,一句輕嘆從黑暗裏吐出,無限寂寥。

算了。事到如今,夫複何言?她當然沒有錯,錯的只是自己罷了。他曾經立下誓言,要為神侍奉一生,可是到頭來卻終究動了塵心——當他起了那個不該起的念頭的時候,就應該知道即将付出的代價。

說不定,這就是懲罰吧?

“再見。”他輕輕擡起手指,沾着血跡輕輕點在了她的眉心,想要消除她在星海雲庭的這一段記憶。既然止淵沒有死,只要把這一段插曲抹去,那麽,他們之間便能恢複到之前吧?這樣激烈的對抗,撕心裂肺的宣戰,都将不複存在;而他內心最深處的那一點失落,也就讓它一起沉默下去,永遠無人知曉。

如果時光可以再倒流更多,他真想把所有的記憶都抹去。這樣的話,他從未在她人生裏出現,她也不曾陪伴過他,對彼此而言,說不定是更好的人生。

然而,當手指停在少女眉間的時候,看着她臉上殘留的憤怒,時影的眉頭微微一皺不知道又想到了什麽,停頓了下來。

“我不要忘記你!”

那個孩子的臉又在記憶裏浮現出來,驚惶不已,滿臉的淚水,拼命扭動着試圖躲開他的手指。

最終,他還是放下了手,嘆息了一聲。

或者,這樣也好?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就讓她恨着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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