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嫡庶有別
003嫡庶有別
寒暄了片刻,不知不覺便到了午時,謝妩姜提議一同去夫人院裏用膳,秋姜痛快地應了下來。謝妩姜反而有些意外了。以往,這個三妹最懼怕的就是自己母親。雖然不見得知曉母親背地裏的那些手段,但是母親在她面前向來是威嚴高貴的。
謝秀娥怯聲道:“七娘身體不适,不便叨擾了。”
謝妩姜柔聲道:“那你早些回去休息。”
謝秀娥應了聲,福了一福便讓丫鬟婆子攙扶着往西邊去了。年歲相仿,但是她身形單薄,遠沒有謝雲姜和謝令儀那般珠圓玉潤。哪怕同是庶出,謝令儀也明顯比她開朗健談地多。
秋姜自遠處收回目光,冬日沁涼,但見牆頭白雪層疊中露出的幾片青瓦,孤寂寥落,望之生寒。
過了前院,順着游廊一路走去便是內院,早有婆子丫鬟在內候着了。謝妩姜喚了聲,一個年長的婆子笑着迎上來,接過她手裏玫紫色的地刺繡菱格紋手籠,一疊聲呼喚下面人準備起來。
入了廳堂,只見王氏雲鬓高聳,一身五色團花雜裾垂髾服,高坐在暖塌上,此刻起身下了臺階,笑了笑道:“都來了。”又叫人備案,轉身過來拉了秋姜的手,輕輕地拍了拍,慈愛道:“身子可全好了?普陀寺的師傅法子确實管用,前些日子我讓人抄了些經書,這才幾天,你的氣色便好了很多。”
秋姜低頭道:“好些了,多謝母親。”
王氏嘆了口氣:“這是什麽話?你是我的女兒,做母親的哪有不挂懷兒女的。天寒了,記得多添置些衣服。瞧這手,冰冰涼涼的,叫人心疼。是不是丫鬟婆子們伺候不好?”她回頭涼涼地望了錦書一眼,吓得錦書“噗通”一聲跪下。
秋姜面色不變,只是含了一絲赧顏:“是三娘自己不好,出來前錦書就要給加了衣服的,只是三娘不喜那厚厚的冬衣。”
“做人奴婢的,主子有失,當勸阻主子,事事為主子着想,哪有主子不樂意就由着主子胡鬧的?”王氏居高臨下地看着錦書。
錦書瘦弱的身子直直地跪在冰涼的磚地上,微微顫抖,仿佛寒風中搖曳不定的衰草。
半晌,王氏才低頭摸了一下指尖的丹寇:“起來吧。”她擡起眼簾,目光淡淡地掃過一衆下人:“還愣着幹什麽?”
不時就有人端着盆盆盞盞出來,依次放置到下方的案幾上。
謝妩姜居于左邊上首,秋姜脫了聚雲履,跪坐到她下方,對面依次是謝雲姜和謝令儀。
秋姜在後面看了看謝妩姜,按規矩,她是元妻嫡女,地位在謝妩姜之上,理應她居于左首上位。然宇文氏已去,宇文氏親屬氏族遠在關隴,鞭長莫及,王氏雖是庶出,父親王源卻是太原王氏直屬一脈嫡系,如今又升至朝中任尚書左仆射,官職雖然低于謝衍,實權卻在謝衍之上,連謝衍都要禮讓三分,自然不可和一般的庶出女子相比。王氏初入府時,他們那一脈勢弱,王源只是尚書令使,只得身居側位,卻也是半個主子,地位僅次于宇文氏。宇文氏故去後,這些年她在府內逐漸強勢,謝衍為了拉攏王源便扶正了她,後來她幾乎算是一手遮天,下人仆婦迎高踩低,漸漸的便變成這樣了。
菜式不算豐盛,倒也別致,尤其是一道片燒羊皮,用慢火煎炸,表皮烤地油光發亮,看了叫人食欲大振。王氏在上座望來,見秋姜并不動這道菜,詫異道:“三娘不是最喜歡這些?”
秋姜盈盈擡頭,目中有一絲哀戚:“母親心疼三娘,三娘心裏感激。但是大病初愈,食醫特意叮囑,不可碰這些葷腥油膩。”
“是我疏忽了,原不知曉你要過來。”王氏的語氣有些歉疚。
旁邊忽然傳來“嗤”的一聲,秋姜轉頭看去,只見六娘子謝令儀丢了拭手的帕子朝她望來:“三阿姊這話就不對了,母親一番好意,做人子女的,當以孝為先,怎麽時刻念着的都是自己呢。要換了是我,哪怕身體不适也要承了母親的這份情。太奶奶讓三阿姊抄寫的《儀禮》,看來阿姊還沒放在心裏呢。”
“阿妹這話可說岔了。母親體恤我大病初愈,自是知道我不能吃這些的,母親自己都說了,想必都是下面人的疏忽。我要是吃了,豈不是讓母親替下面人擔了這罪名。要是因此損了母親的賢良淑德,三娘才是萬死難辭。”
“巧言令色。”謝令儀說不過,冷哼一聲。
秋姜卻笑道:“但凡士族大儒,都講求一個‘直抒胸臆、曠達為志’,三娘直言不諱,是性情所然,何以為‘巧言’?還是六妹覺得,歷代大儒倡導的都是謬誤?”
這麽一頂帽子扣下來,謝令儀的臉都在發青,沖她喊道:“你不要污蔑我!”
“夠了!”王氏冷冷地看了謝令儀一眼,訓斥道,“長幼有序,嫡庶有別,你怎可這樣和你三阿姊說話?還不向你三阿姊致歉。”
謝令儀咬了咬牙,出了案幾,不情願地趴伏在地,行了個大禮,高聲道:“對不起,三阿姊,阿妹知錯了。”
秋姜仿佛沒有看到她低頭一剎那眼底閃現的怨毒,淡淡地笑了笑:“自家姊妹,說這些幹什麽?三阿姊自然不會放在心上。”
出來的時候,烏雲沉沉像是壓在頭頂,錦書從不遠處的偏房跑來,原是向人借傘去了。秋姜由她扶着下了地,便聽到身後謝令儀笑道:“這才幾日不見,阿姊這嘴上功夫就這麽厲害了,做阿妹的,真是刮目相看呢。只是不知這胸中的文墨,是否也見長了?聽聞三阿姊還沒去過學堂呢。”
秋姜緩緩轉過頭去,透過姜黃色半透明的傘沿在朦胧細雨中溫柔地望着她:“母親諸事繁忙,許是忘記了。”
這番話當着院裏所有人說出,頓時吸引了不少注目,連不遠處在河邊浣衣的婆子都放下東西朝這裏望來。更有一個威嚴而略帶幾分沙啞的聲音傳來:“你嫡姊的教養,豈容你一個小小庶女置喙?”
話音剛落,太夫人謝崔氏和耿壽妪帶着一幫下人進來。太夫人的臉上仿佛凝結着一層寒霜,因憤怒而緊繃着,此刻正面無表情地看着謝令儀。
謝令儀吓得身子一縮,唯唯諾諾着不敢開口,後背的棉衣頓時被冷汗浸透了。
謝妩姜的臉色變了變,眼中含了一絲涼薄,冷冷地瞥了謝令儀一眼。
謝令儀年紀尚幼,又是庶出,這些年和謝秀娥一同住在謝雲姜所在的姚菲院的偏院,對謝雲姜是百般讨好,而這位阿姊,她向來是又敬又懼的。被她這樣一看,更是又驚又怕。
“說啊。剛才不是還巧舌如簧,怎麽如今倒成了啞巴了?”謝崔氏冷笑一聲,看着謝令儀,目光都不移動分毫。
院內的氣氛有些凝滞,衆人噤若寒蟬。
王氏聽到動靜也出來了,見了謝崔氏,忙下來見禮。謝崔氏冷笑一聲:“你教出來的好女兒。”
王氏理虧在先,不敢反駁,只低頭道:“是妾身處事不當。”
謝崔氏說:“你的過錯,僅僅只是這樣嗎?三娘來了府裏大半年了,你對她的教養卻耽擱至此。此事傳将出去,外人不會說你王氏如何,只會戳着老身的脊梁骨,說謝家那個當家的老太婆德行喪失,苛待孫女。”
王氏俯身道:“妾身不敢。”
“你有什麽不敢?我看這謝府很快便要姓王了。”
王氏沒有應話,謝令儀亦跪倒在地,瑟瑟發抖。
謝妩姜卻淡然一笑,上前扶住了謝崔氏的手:“祖母,母親要打理府中上下事務,難免會有疏漏。六妹口不擇言,是無心之失,回去後我一定訓導她。你可別氣壞了身子,妩姜和衆位阿妹都會擔心的。”
謝崔氏一改方才的冷面,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輕輕拍了拍,溫聲道:“你是個好孩子。”謝妩姜的笑容還未穩定,謝崔氏的面龐驟冷下來:“但是,無規矩不成方圓,身為庶女,不分尊卑,冒犯嫡姊,必須嚴懲。耿壽妪,把她帶回去,禁閉一周,罰抄《德訓》三百遍,不抄完不準放出來。”
立時就有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拖了謝令儀出了內院,遠遠的,還能聽見她哭哭啼啼的喚聲。
“嘉兒,你身為長姊,可要以身作則,千萬不可縱容了她們。”回頭,謝崔氏語重心長地說。
謝妩姜微微凜然,只覺得放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帶着冬夜裏霜雪般的沁涼,好不容易才展現出一絲微薄的笑容:“妩姜謹遵祖母教誨。”
謝崔氏點點頭,便想将此事揭過了。畢竟大庭廣衆的,雖都是家奴,但自家嫡出的小娘子年過十三還未上學堂這樣的醜事,實在不宜張揚,回頭想着寬慰謝秋姜幾句便讓人散場。不料秋姜出聲道:“祖母——”
謝崔氏回過身來,微微蹙了蹙眉,心裏暗道到底是年少,不懂情理。
謝秋姜的臉上卻浮現一絲愧疚,懦懦地說:“其實,你錯怪母親和阿姊了。”
謝崔氏怔了一怔,王氏也朝她看過來,心中訝異一聲,不懂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秋姜繼續說道:“母親一定吩咐過下人了,不過是下人懶怠,給忘了。正如阿姊所說,母親要管理府中那麽多事情,難以面面俱到,她的心卻是關懷着三娘,處處為三娘着想的。三娘雖然沒有上過學堂,對文章詞經倒也略知一二,全賴阿姊的照拂了。往常只要一有空閑,阿姊便會來清疏院教習三娘。不信,你問阿姊?”
謝妩姜怔了一怔,謝崔氏也半信半疑地望向她。不過她只是恍惚了一瞬,臉上便适時地露出了溫雅的笑容:“三妹嚴重了,這是阿姊應盡的責任。”
秋姜笑而不語。謝妩姜素以賢德自居,才名在外,極重視自己的名譽,這麽一個高帽冠下來,她怎麽會不應呢?
謝崔氏也明白了過來,嘉許地看了秋姜一眼,微微點頭。是個識大體的,既保全了自己的名聲,也保全了王氏和謝妩姜的體面,即是保全了她謝崔氏和謝氏一門的體面。否則,她這當家做主的不免被人诘責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