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泛舟湖上

027泛舟湖上

元晔聽出她語氣中的嘲弄,卻并未放在心裏,只是微微挑眉:“晔與縣主,不過君子之交,三娘多慮了。縱使晔有所籌謀,也與區區一女子無關。”

秋姜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不置可否:“但願如此。”

元晔從未見過這樣的女郎,忍不住微笑:“你總是這樣得理不饒人嗎?”

秋姜笑道:“邸下也知三娘占着理?你将我擄掠至此,一則于禮不合,德行有虧;二則觸犯刑律,藐視法紀。若一會兒三娘的侍婢去府衙狀告,到時上了公堂,縣長如何評判?諸位府君又如何看待?屆時若是再驚動了縣主和永安公,恐有不妥吧?”

都靈城隸屬樊陽縣,在縣長杜寒的管轄之下,樊陽縣又是永安公元修的轄區,杜寒又是元修的親信,如果出了事,如今正與彭城縣主同在都靈坐守的他難免不被驚動。而永安公和敦煌公元俊素來不和,元晔現在又和元俊交好,就算不出大事,也難保不惹得一身騷。

元晔神色如常,只是望着她:“小小姑子,也知永安公?”

“河南王元瑛最為器重的兩位郎君,一是永安公元修,二是敦煌公元俊,如今這二人都在都靈,都靈城內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你這小姑,也關心這些軍國大事?”元晔微笑,頗為詫異。

“生逢亂世,不得不顧。況且,這也算不得什麽軍國大事。”秋姜微微側過身子,擡眼望了望這灰蒙蒙的天,長長嘆道,“這是常識。”

元晔忍俊不禁,聲音卻平緩下來:“處在這亂世,實在身不由己。”

秋姜回頭望他,見他一頭長發随意披散,烏黑亮澤,恍如綢緞,襯着素色麻衣,不取笑人的時候,倒也有幾分王恭的仙人之姿。心裏對他的惡感略微消減,臉上卻不減:“哪怕身不由己,也不可戕害他人。”

——

都靈是她的根基,如果早早動亂,恐怕她日子難過。

這人看着不像無的放矢的人,這麽處心積慮,肯定不會做無用功。可惜她第一世常年身處洛陽深宮,消息閉塞,對外面的局勢知之不祥,實在猜不透他的用意。

李陵雖然被幽禁洛陽,但她知道皇兄短時間內是不會動他的。現在世道亂,州郡府君大多置有軍隊,多冠以将軍別稱。江陵和河南是北魏阻擋南方蕭梁王朝的天然屏障,戍守的二王手握重兵,牽一發而動全身,若是輕舉妄動,恐怕南方不安,将天下大亂。

所以,李元晔到底想做什麽?

雨勢有逐漸增大的趨勢,秋姜擡手遮住頭頂二尺見方,臉色發愁。李元晔脫下蓑衣,在一旁遞給她:“穿上。”

秋姜瞥了他一眼,抱着胳膊沒應答。

元晔笑道:“又非楚漢河界。你我不過見過兩面,何以如此泾渭分明?”

秋姜道:“道不同不相為謀。”

元晔失笑一聲,也不勉強。後來雨越下越大,狠狠打了幾個噴嚏後,秋姜有些後悔了,不料此時肩上微微一沉,她擡頭一看,李元晔站在她背後,将那蓑衣攏在她的肩上。

她有心反駁,那話卻又堵在了心口,便低着頭沒有再說。心裏想,這人倒也不算太壞。

元晔卻回了船頭。有道是濛濛細雨,淺淺清愁,這樣的季節,這樣的雨天,最适合詠詩作賦。秋姜卻聽到一聲短促的笛音,轉頭望去,卻是他摘下了腰間的玉笛試了一個音。爾後,他單手拂過笛下的綴飾,低頭吹奏起來。

笛音涼潤,緩緩散入雨絲,岸邊有桃花落英缤紛,有幾片不偏不倚飄在他的肩頭,他也不伸手去拂,俨然沉醉在其中。

他這樣安靜地側坐船頭吹笛,周身儀态倒是非常矜持。王侯公子,出身貴胄,又豈是庶族寒門可比?

在這樣的朝代,出身真的太過重要。

在他的笛音中,秋姜感覺到一種淡淡的離愁,平靜悠然中偶有幾處陡峭不平,仔細聽聽,有些躊躇滿志,和此人驕傲鎮定的性情相應,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再聽,又覺得他好像并不是非常開懷。

真是矛盾的一個人。

有道是:彈到斷腸時,春山眉黛低。

前一次,秋姜并沒有這麽仔細打量過他,此刻再看,心裏倒有些訝異。此人雖然孤傲拔群,眉眼卻并不是非常淩厲,反而有幾分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感覺。雖然五官昳麗美豔,眉眼風流,氣質卻沒有絲毫輕浮,反而端麗貴重、寧靜高遠,叫人生不出亵渎之感。

從側面望去,秋姜只覺得他秀麗的下颌線條像極了兒時到過的敕勒山川,風吹草低見牛羊,山河壯美,舉世無雙——美地高貴榮華,大氣磅礴。她見過很多美人,無論男女,不分老幼,大多各有千秋,但沒有一人能和他相提并論,因為那是兩條不同的平行線,就如同珍寶美玉和萬裏江山一樣,前者雖美,未免落俗,格局不同,難以望其項背。

美人如同秀麗山河。

不知為何,她的腦海中想起了皇兄在她幼年時說過的話——此人确實是難得的清麗脫塵的人品。但是,她就是看不得他這樣傲骨铮铮、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的姿态。

倒不是他言語多有無禮,此人禮數倒是周全的,不愧為王恭的高徒,只是那種與生俱來的高傲的感覺,讓她不喜,直覺有一種侵略性和威脅感。

一曲終,元晔問道:“女郎可曾識曲?”

秋姜道:“在下五音不全,實在難以品評邸下妙曲。”

元晔回頭對她微微一笑,揶揄道:“陳郡謝氏乃高門望族,嫡出貴女竟也不識得雅樂?”

秋姜吃癟,緊了緊肩上的蓑衣,不再理睬他。

元晔又道:“看來,家師日前的謬贊,實在過于誇大。”

秋姜聞聽此言,忙回過頭,急急問他:“王公說起過我?”

元晔笑而不答,回頭撫了撫被細雨沾濕的笛子,神色溫和。

秋姜也驚覺自己失态,不過見他這樣逗弄自己,又避而不答地吊着,實在窩火,便說:“話說一半!飯有吃一半的嗎?”

元晔啞然,轉過身來笑了笑:“那倒沒有。”

秋姜輕哼了一聲,踢了踢腳上錦履,意思很明确——你快點說。

元晔意會,也不再逗她,開口道:“家師于都靈城外的梅山結廬暫歇,現下與謝師長同住。三日前,晔前往拜會,家師彈奏一曲《廣陵散》,彈罷,與晔道‘謝氏有三娘,聰慧而早悟,弈棋此中手,不知何高處’。晔聽罷,不勝感慨,家師亦有蒙蔽之時也。”

“別。”秋姜道,“三娘自知才疏學淺,王公不過是看三娘幼年喪母,可憐三娘罷了。君竟不明尊師之意?原來大名鼎鼎的隴西李四,明悟之能,也不過爾爾。”

元晔笑道:“三娘應知三人也成虎,世人過于誇耀,名過其實。晔自知賜牆及肩,君子六藝不過略有涉獵,管中窺豹罷了。”

秋姜也笑道:“三娘只聽聞女子貌美可讓人醉心,那女子便做什麽都是好的了,郎君不若也是如此?可見長得俊俏,那可是百利而無一害。”

元晔平日只和那些士子學者辯論清談,還沒和一個小姑這樣談過呢,每每與她針鋒相對,倒也別有情致。卻見天色已晚,知曉過些時辰城門便要下閘,要是到了宵禁時刻,坊門皆關,那就出不去了,也不再和她相辯,起身道:“我送你回去。”

秋姜心裏也知道不該再耽擱,夜不歸宿,那可不是好玩的,要是在外逗留被武侯羽衛逮着了,那就更加不好玩了!

傍晚街上已經沒有什麽人了,只有寥寥幾個烊歸的小攤販,推着板車着急地趕路。四周很安靜,只有他們的腳步聲落在地上發出的細微聲響。元晔在她身旁道:“都靈算是富饒之地,晔到過隴川、西北一帶,那裏土地貧瘠,又常有夷狄擾民,百姓苦不堪言。”他的聲音有些惆悵,又有些不忍和無奈。

秋姜見前面的老翁攜着垂髫童子艱難地趕路,面瘦肌黃,看着三餐不繼,也心有不忍,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元晔微微一震,低頭看她。秋姜自知失言,也停下了腳步,擡頭見他這樣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忙道:“三娘是聽一位士人說的。”

“三娘子有過遠游?”他詫異道。

“不曾。”秋姜低下頭,想着措辭,“那位士人是家翁知己好友,三娘不過有幸聽過他講學,略知一些見地策論。”

“如此也極為難得了。”元晔單手背負,忽然有些悵惘,“世間女子,再無文成太後。”

文成太後當年和文帝一起改革,力排衆議,以鐵血手腕執政,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更将柔然高車擊退于關外,诏書中以“朕”自居,朝野上下,無不畏服。可以說,如果沒有文成太後,僅憑文帝一人是難以将漢化政策貫徹到底的。

雖然北魏女子地位高,還是有很多男人看不起女人。文成太後在世時面首衆多,漢門大儒抨擊她的無數,想不到李元晔居然這麽推崇她。

秋姜道:“世人晦其淫~亂,君侯以為何?”

元晔仰頭大笑:“是非功過,自在人心。若無其善舉,吾恐我等北地之人,如今仍是披發左衽,尚未開化。”

秋姜也笑道:“說的好。那些所謂的大儒,自诩忠義高德的僞君子,一于社稷無功,二對疆土無助,卻只知否認太後功績,抓住她的私德多加抨擊,此等廢人,屍位素餐,皆為梁上君子,無能鼠輩,三娘棄之厭之。”

元晔不料她說話這麽直白,實在刮目相看。

秋姜也覺得自己過于激動了,捂住嘴,四下觀望,見沒有旁人才在心裏稍稍松一口氣。

元晔寬慰一笑,低頭望着她,豎起的食指悄然點在唇上,輕聲道:“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秋姜道:“是這個道理。”又實在好奇,問道,“君以為,竹林七賢,若何?”

元晔笑道:“三娘已然說過,何必問我?消極避世,是懦夫所為。”又輕聲道,“晔雖敬重家師,類此政見,卻不敢茍同。”

後面的話被風吹散了,幾乎微不可聞,秋姜卻聽到了,一時愣在那裏,不知該怎麽評價。每個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都不一樣,只要不以己度人,她也不能說誰對誰錯。

王恭有這樣的徒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後來天色愈加晦暗,也不見雨勢有收止的趨勢,元晔便去街邊買了一把油紙傘。本來不大的傘,他們二人撐着倒是正好。元晔笑言:“三娘應快快長大。這個頭,還不如我家六娘呢。她與你同齡,身高雖不及你,卻不若你這般羸弱。”

秋姜玩笑道:“時人皆以瘦弱為美,怎麽郎君見解,竟如此獨到?”

元晔淺笑。

路邊栽種兩三棵榆樹,槐樹卻是成蔭,細雨中尤顯蒼翠。水流越來越急,卻終究是百川歸納,彙入道旁水溝,溝外是各坊坊牆,隐隐可見茂密的山林間矗立二三鐘樓。此處是都靈貴族富豪集聚地,沿途走來,宅院林立,寺廟道觀比比皆是,層甍反宇,飛檐鬥拱,圖以丹青,色以輕素。

約莫半盞茶時間,秋姜遠遠地見到了自家的朱漆大門。那門宏偉,臺階兩旁列着兩排兵器戟架和詩書石像,還有幾個衣着鮮亮的甲士和豪奴看守。

元晔停下步子,将手中油紙傘遞給她:“晔不便再送了,女郎徐走。”

秋姜道:“多謝相送。”轉身往側門而去。

元晔目送她遠去,直到有仆人過來開門,幾個丫鬟婆子簇擁着她進去了,才收回目光。蘭奴撐着傘過來找他,給他披上油絹紗衣,望着他欲言又止。

元晔淡淡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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