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笨蛋就是美滋滋

清晨五點,外面還很安靜,王猛踩着拖鞋,頂着雞窩頭摸到衛生間,經過陽臺時,被站在電磁爐前的人影吓了一跳。

紀喬一身純棉睡衣,站得溜直,宛如早春枝頭的白玉蘭,側臉、手腕、脖頸,欺霜賽雪。他左手按在大理石臺上,右手捏着一柄白瓷湯勺攪着湯鍋。

眼神卻沒有焦點落處,保持着姿勢半天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什麽。

“大喬,這麽早起啊?”王猛撓了撓雞窩頭,看向這位國色天香卻過于賢惠的合租室友,總覺得自己不出聲,他能攪到中午。

“嗯,玉米粥煮好了。”紀喬回過神來,小心關火,用隔熱墊把湯鍋轉移到餐桌上。

王猛嗅了一口早餐的香氣,肚子馬上咕咕叫了兩聲,自從跟紀喬合租,每天都能吃上早餐,用料未必有多豐盛,但是紀喬簡單炒兩根蔬菜都色香味俱全。他的體重從一百四直往上蹦,幸好他人高馬大,個頭足有一米九,勉強維持住版型。

他看了一眼玉米粥,就知道是小火慢炖熬出來的:“你不會四點就起了吧?”

紀喬邊洗手邊道:“沒。”

合租的小房子三十幾平,老房子采光差,還隔出了兩間卧房,沒有客廳,廚房陽臺一體化,折疊餐桌一打開,轉個身兒都難。

王猛瞧着紀喬彎腰洗手的背影,忍不住摸着肚子第一百零一次勸道:“大喬啊,對自己好一點。”

“我上有老下有小,你單身,該花就得花。”

王猛曾經問過紀喬為什麽拼命攢錢,要是有緊急情況,自己雖然窮,咬咬牙還是能借一點。紀喬沒正面回答,只說錢要省着花。

紀喬的脾氣相當好,王猛開玩笑:“你這日子過得像死了男人還有兩個娃要拉扯”

紀喬眸子微微一動,好似想反駁什麽。

王猛心裏一咯噔,不會吧,真的有死掉的老公?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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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喬垂下眼睫,什麽都不說了。

不是的,他沒有死,他只是少了一顆腎。

紀喬害的。

紀喬以前還是紀少爺時,看上了隔壁學校的清貧學霸裴正,雞飛狗跳地追到了手。

紀喬同母異父的弟弟柯鑫,出生時便腎發育不全,十五歲發展到需要腎移植手術,正在等待腎|源。

有一次紀喬帶裴正到自家醫院體檢,他太貪心,不知道免費才是最貴的,嘴皮子一碰就給裴正做了太多檢查,更沒想到繼父柯瑞喪心病狂要活體供腎,趁機給裴正和柯鑫做了配型。

紀喬分明知道裴正腎有多好,卻在最後見到了裴正的“左腎病變摘除同意書”,裴正簽了字。

而這一切的起因是他偷偷幫裴正還了因母親治病欠下的高利貸,此事被柯瑞知道,拿來羞辱裴正,罵他為了錢故意接近紀喬。

裴正那時才知道紀喬幫他還了錢,他無力償還,且咄咄逼人的是男朋友的父親,只能答應“捐”一顆腎。

紀喬間接買走了裴正的“腎”,也買斷了感情。他花錢很任性,把裴正逼上了絕路。

其實根本沒必要幫裴正還錢,因為裴正是高考市狀元,前途大好,債主也通情達理,讓他工作了再還。

裴正說,喜歡他沒有好下場。

手術後,沒有利用價值的紀喬馬上被柯瑞趕出家門,連裴正送他的戒指差點都被扣下。

紀喬發瘋搜集非法移植器官的證據,實名舉報同時還找了媒體。“紀柯醫院暗地裏給就診者配型”,新聞一出,千夫所指,最後柯瑞破産,帶着柯鑫逃往國外。

紀喬摸了摸自己空蕩蕩的右手無名指,裴正送他的戒圈大小很合适,但是他在外面奔波打工,瘦了一大圈,他沒來得及把戒指和媽媽給的護身符一起挂在脖子上,戒指就不知在某一次打工途中脫落了。

他找了很久,但沒找到。

戒指是純金的,不是那種品牌溢價噱頭款式,掉在地上跟十元三枚地攤貨一樣。

金的,那肯定被人撿走了。

紀喬委屈地想,早知道就不要金的了。

厚重的布簾擋住了熹微的晨光,屋裏還沉浸在夜色中。紀喬按亮床頭的小夜燈,映出了一片冷白色的清隽的下颚線。

紀喬今早莫名心緒不定,三點半醒了就睡不着,熬完粥時間還是很早,他在床邊坐了一會兒,從上鎖的抽屜裏拿出了他五年前準備送給裴正的一周年禮物——一份戀愛保單。

保單規定:自投保之日五年後,紀喬和裴正若能領證結婚,保險公司将一次性提供120萬的婚姻生活資金。

這是盛悅保險曾經推出的一款針對在校大學生情侶的戀愛保險。大學生分分合合,畢業季即分手季,能在投保五年後結婚的少之又少,最高兌付20倍現金。保單兩百起售,男生買到一份“真心證明書”,來哄對象開心。

紀少爺依然出手大方,一共十萬餘,保額200萬。他對自己和裴正的未來充滿信心。

紀喬太有自信,份額太高,保險員差點不敢賣他,懷疑他是來薅保險公司羊毛的,等紀喬輸入裴正的身份證號碼時,推銷員怔了一下,眉頭舒展,原來對象是男的,純屬人傻錢多。

他提示紀喬“保單只認同我國民政局發放的結婚證”。

目前國家并不保障同性婚姻。

紀喬:“我知道。”

于是推銷員的笑容更大了。

紀喬也美滋滋,偷偷藏起保單,不敢讓裴正知道,怕裴正罵他笨蛋。他當然知道是冤枉錢,但他和裴正有戒指了,也有婚姻保險了,跟結婚有什麽區別?!

當笨蛋就是美滋滋。

推銷員和紀喬都預料不到,四年後同性婚姻竟然合法了。

但他們已經分手了。

在裴正不知道的角落,200萬的保單無聲無息變成了一張廢紙。

如今,盛悅保險的學生戀愛保險被監管叫停,銷聲匿跡,但是承諾過去的保單依然有效。

紀喬支着膝蓋,每當他想起裴正時,就要看看這份保單,仿佛未來還有一線生機似的。

外面一層防水袋,然後牛皮紙袋,紙袋邊緣都被摩挲得起了毛邊,但最裏面的保單非常新,足見主人的珍重。

盡管分手後沒有刻意去記日子,但他連夢裏都記得今天。

7月2日。

整整五年過去了。

從今天起,他和裴正領證能獲得200萬資金。

紀喬盯着上面的日期,微微出神。

200萬對于他現在是一筆巨大的數字,對裴正而言,必然不是了。裴正那麽優秀,優秀到紀喬連“裴正願意為了錢跟他假結婚”的夢都不敢做。

況且他連裴正在哪都不知道。

他盯着這幾頁廢紙,指尖摩挲着“裴正”和“紀喬”兩道端正的字體。

這是世界上僅存的不為人知的,紀喬與裴正被法律保護的關系,也是他僅剩的和裴正的過往的證明。

紀喬仰頭眨了眨眼,把保單收拾好,壓在了抽屜的最底層。

天亮了。

今天是周日,紀喬高中成績一般,大學念的是小語種,學藝不精工資不高,周末還跑外賣增加收入。和從前出手大方的紀少爺不同了,紀喬現在一分錢拿恨不得掰成兩半花。

省錢是不會出錯的。

出事後他一無所有,本來不想念大學了,但是他能考上大學全靠裴正補課,不讀似乎又對不起裴正一次,于是咬咬牙勤工儉學,去年才還完助學貸款。

早高峰的紅綠燈總是格外漫長,夏季熾盛的陽光又拉長了每一秒的煎熬。

一輛黑色保時捷混在車流中,随着隊伍慢慢往前移動。

七月是吃冰的季節,裝滿雪糕冰淇淋的的冰櫃大咧咧地擺在門口。

兩個五六歲的孩子,拿着十塊錢,悄摸摸背着家長出來買冰棍。

“李子煜!你甚至不願意給我買一盒雪糕!”

清亮的女童聲委屈地控訴着,在這倏然安靜的喇叭聲中像撞破清晨的布谷鳥。

叫李子煜的男孩頓了頓,心虛地把手裏的兩支小布丁放回去,換成了兩盒單價五塊的雪糕。

他把毛票遞給老板,底氣足了,也大聲道:“你昨天說小布丁最好吃!”

小女孩黑葡萄似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天真道:“因為你昨天的錢只買得起小布丁。”

李子煜懊惱道:“別提了!我寫完暑假作業就有錢了。”

他恍然大悟:“你監督我寫作業就是為了媽媽給零花錢。”

兩小屁孩牽手拐進一棟臨街居民樓,胡同裏的風将兩小無猜的話語送到散發冷氣的車窗裏。

“裴總?”

司機從後視鏡裏見自家總裁忽然降下車窗,不由也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

他看了一眼還剩六十秒的紅燈,以及無處不在的日光,意會道:“我去買一盒雪糕?”

司機忐忑地說完,心裏并不覺得裴總惦記一盒雪糕。

他們總裁高度自律、冷漠精明,短短三年就從父親手裏徹底承接了英士集團,嶄露不屬于年輕人的城府和謀劃。

此次低調前來海市調研布局,市政府得知消息格外重視,但是裴總推了招待宴,一早便給了司機一個地點——海市邊緣最大的爛尾樓群。

傳聞英士集團有意接下整個工程,解決海市政府的心頭大患。

紅燈倒數過半,39、38……35……

車裏一片寂靜。

司機按着安全帶扣子,糾結自己到底去不去買。他更糾結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他說完那句話後,車裏的溫度就直降到冰點。

他怎麽能因為裴總看着那小孩的雪糕,就覺得裴總饞雪糕呢!

就在司機心裏複盤語言藝術時,那扇不斷流失冷氣的窗戶終于關上,隔絕了四面八方刺耳的噪音。

“不用。”

那聲音低低的,像凍裂的瀑布落在裸露的石頭上,冰棱四濺,撞進了一雙冷漠的眸子裏。

裴多律有一副格外英挺的眉眼,也具備了上位者不茍言笑的深沉,不禁讓人好奇,什麽樣的人和事,才能使得他眉眼放晴大赦天下。

“你甚至不願意給我買一盒雪糕。”

小女孩的清脆的控訴的猶在耳邊。

——紀喬:我知道我脾氣不好,但你也太不會哄人了……算了,這樣吧,要是我生氣你又不知道怎麽哄我,就給我買一根小布丁。

裴多律眼神微冷,小孩子都會做的選擇,他居然會相信,驕傲肆意揮金如土的小少爺,能被一支廉價的小布丁哄好。

不過是一次考慮了他經濟條件後,屈尊降貴的敷衍。

在熱鬧的車尾氣中,一個漂亮而樸素的青年提着沉甸甸的外賣包從小巷裏拐出來。

送外賣的電動車送到比較遠的店面維修了,他得先去騎回來。紀喬站在公交站牌下,頓了一會兒,後退兩步,靠近了商店門口的大冰櫃,隔着玻璃逡巡花花綠綠的冰棒包裝。

如果有小布丁……角落裏有一盒子的小布丁。

紀喬猶豫了下,花錢買了一根。

小布丁清淡的奶香混着甜味,紀喬輕輕舔了一口,舍不得太快吃完,假裝是那個人給他買的。

他偶爾需要一種虛假營造的被哄着的錯覺。

如此才能覺得生活不那麽孤獨,還可以一意孤行走下去。

嘶——

裴多律的心髒空了一瞬,像是某種急劇強烈的信號,讓他忍不住回頭,看一眼被青梅竹馬嫌棄的小布丁。

“不要命,早高峰還敢闖紅燈!”司機倏地剎車,冷靜避讓橫沖過來的電動車。

裴多律閉了閉眼,原來是剎車慣性導致的心跳失速錯覺。

——————

海市西南側,有一片規模極大的爛尾樓工地,工地附近有一間楊楊飯館。價格實惠,菜色現炒,絕不是料理包,老板被同鄉坑了,接手飯館後才知道工地停工了,本來打算做工人餐,只能改成做外賣。

紀喬跟老板熟,主要送他家的外賣。

一直忙到下午一點,用餐高峰期過去,紀喬才摘了頭盔,去飯館的淋浴間簡單沖個涼,端着一碗米飯,靜靜地吃着。

“小紀,有個好消息!”飯館老板楊姐是個大咧咧的性子,拖了一把椅子坐到紀喬對面,難掩喜色道,“聽說咱飯館對面的爛尾樓有人接盤了,喏,今天工地裏多了好些人。”

紀喬目光順着楊姐手指方向看去,時隔五年,藍色鐵皮圍起來的工地大門開着,時不時有人進出。

他一時有些恍惚,從他到達海市第一天,這片樓就處在開發商破産的邊緣,幾方拉扯一個月後,正式宣告停工,工人如鳥獸散。

紀喬看着對面灰撲撲空洞洞的高樓,前開發商鋪子攤得太大,好噱頭且急功近利,吞噬無數人血汗之後宣告破産,這裏就像是海市的一處膿瘡,不能割掉不能痊愈。他有時候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這片樓,爛尾地很徹底。

紀喬真心實意祝賀楊姐:“苦盡甘來。”

當時楊姐花重金盤下了這處飯館,剛開業項目就停工了,瞬間入不敷出,經歷了一段很艱難的時期。

楊姐拽了一句文嗖嗖的“守得雲開見月明”,麻利道:“如果對面開工,那又回到我盤下這間店的初衷了,肯定是能賺的。我打算再招一個廚師和小工,再把這些桌椅設備更新一下,你要是願意可以來周末幫忙炒菜,你手藝好,我給你開高工資。”

紀喬:“我考慮一下。”

楊姐:“行。”

楊姐拉着他說些高興的話題:“這些年市政府一直牽線運作,考察的人來幾波走幾波,也不知道是哪家公司這麽有實力,能接這個爛盤子。改天看見了,咱得拜拜他,財神爺吶這是。”

牆上的小電視放着財經頻道的新聞,說最近盛悅保險最近高層頻頻變動股票走低,引發了投保者對于該公司前景的擔憂。

女主持人說到這,順嘴一提,盛悅保險發行過很多奇葩的險種,有一部分可能并不在保監會硬性保障範圍之內。

紀喬聽着財經新聞,心裏毫無波瀾,他沒必要為一張廢紙的兌付前景擔憂。

晚間送餐高峰期,對面工地久違地亮起了探照燈。卡車運着一車車建築垃圾出來,急于展現出爛尾樓還能搶救的一面。

“對面工地叫了五十份煲仔飯,下一單送這個。”

楊姐快速給紀喬戴上印刷飯館logo的帽子,“今天工地粉塵大,來,口罩也戴上。”

五十份外賣已經裝進保溫箱裏。

紀喬長腿跨過有些年頭的電動車,拉好口罩,朝工地門口開去。

許是降塵設備壞了,越靠近工地,噪音和粉塵越大,紀喬咳了幾下,跟訂單聯系人确認位置,按照指引把外賣放在臨近馬路一棟樓的大廳桌上。

他正要折返回去,忽然在漫天揚塵裏,看見了一個身影。

那人戴着藍色安全帽,白色襯衫袖子挽起,純黑西褲蹭了幾處灰塵,所有狼狽卻都被那張英挺如玉的側臉蓋住,只剩下滿目光華。

裴正站在對面大樓二層陽臺,手裏拿着圖紙和身邊人說着什麽。臨時架設的探照燈正好打在他身上,強烈的光線照清了圖紙分毫,也讓他眉心緊蹙。

裴正臉頰和唇色微微發白,更顯得雙眉淩厲濃烈,眼神幽深如漆,一只手抄在腰上,不動聲色地按着某個地方。

剎那間,紀喬的世界裏只剩下那一處聚光點,像只受傷的飛蛾一樣原地顫抖着,從本能湧起劇烈的飛行渴望。

他的瞳孔微微睜大,清亮得仿佛流過一汪淺水,在看清了裴正虛弱的模樣時,倏地紅了眼眶,像是燃起了一片深紅的海。

裴正的手按在哪個地方?是傷口還在疼嗎?

自小就怕疼的紀喬,覺得沒有任何一道傷口比現在更疼。

他看了那麽多“一顆腎不會影響正常生活”的論調,在網上找名醫挂號詢問,這一刻全然沒用。他和裴正沒有那麽幸運。

他害裴正被迫割走了一顆腎,所以裴正身體不好。

他是個沒用的害人精。

這個念頭像潰堤的洪水沖走了他的理智,剝奪僥幸,将他的擔憂、他的悔恨、他的恐懼,放大成鋒利的利箭,從裴正蒼白的唇色向他射來。

似乎察覺到有人在看他,裴多律目光一動,從餘光往下看人的角度格外清冷。

紀喬心髒揪緊了下,後退一步,隐進黑暗裏,倉皇躲避探照燈射線範圍。

陪同者随着裴多律的視線看過去,道:“是送外賣的,這家店不錯……裴工你一天沒吃了,要不要……”

見裴多律目光清冷,似是不屑工地旁的外賣,陪同者意識到說錯話,縮了縮脖子,聲如蚊吶地補救道:“之前吃過一次他家的,還不錯。”

不好的外賣他也不敢推薦給裴工是不是?

裴多律的秘書道:“裴工不在工地吃飯,還是趕緊對完圖紙早點下班吧。”

裴多律目光移回圖紙上,不知怎麽的,覺得胃更不舒服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情糾纏文章不長,情人節來啦!大家有序坐好發車!50個紅包

裴多律:我改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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