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垂死金線雕镂的鳳凰牡丹紋理疊帳, 南風一縷,吹開如鱗光細碎的波紋。

隐紫的華貴裳服被一雙素手緊捏着, 藏了大半在被褥裏, 只剩下那截圓領,針腳細密, 繡了一個字:貞。

是她未出閣前的乳名。

連先帝都不知。

太後和那人相識于十三歲,豆蔻年華時。今宵夢裏, 真的見着了那人。

他在河岸吹拂的柳枝下, 一支洞簫吹落了滿湖日光。在灼灼桃花的映襯下,透着三分邪氣的俊容孤傲出塵。

她已滿面風霜, 而那人卻還是少年時, 肌骨白潤, 一笑起來時如旭日, 偏教人移不開眼。她只得踩着青石子一步一頓地走過去,要是走得太快,都怕他如一陣炊煙散了。

十年不曾憶起, 這面貌依舊不忘,清晰到無所遁形。她一個猶豫,少年趙蛟便向她伸出了手,“阿貞, 你過來。”淡紫的襟袖, 繡着朵朵銀花,袖間的一雙手清瘦而骨節分明。

太後哽咽不成聲,縱身撲入他的懷裏。

“七郎!”

少年趙蛟溫柔倜傥地微笑, 帶着春陽溫度的指腹,梳過太後染了斑白的發梢。“阿貞,天下讓給你了,你已是主宰天下的女皇,還有什麽遺憾,還有何事讓你不快?”

太後失聲難語,即便在夢裏,也記得在淩霄臺上她一刀紮入他的心脈,他臨死時含笑的眼眸,已成心魔。太後哽咽道:“是你,我的遺憾是你……”

早知如此,她寧願當初放下一切同他遠走高飛,也不要今日天人永相隔。她不求長命百歲,什麽也不求,只想再見見他,碰到他的臉。

趙蛟的唇被她柔軟豐潤的指撫過,他摟着她,露出柔和的笑意,“還記得我們兒子麽,阿貞,我已不在,你好好待他,便算是償還了我。”

“……好。”

遲早有一日,她會還政給趙清,“到那一日,我還能不能……在夢裏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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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溫柔而忐忑地等待着,趙蛟握住了她的指尖,“只要你想,我會來。”

他噙着笑,熠熠生輝的眼睛,纏綿着一股說不明的情愫。她想緊緊上前擁着他,告訴他這麽多年來她的悔意,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他的手化作了透明,一切含笑如夢寐般的面容,在她眼底、掌心,化為飛灰……

“七郎!”太後從夢中驚醒。

她環顧四周,清冷的大殿,幾支殘燭搖搖欲墜,一天星河,在半開的窗棂外浮沉無定。殿內清寂如死。

邵培德後腳随着幾名婢女跟來,匆匆前來問訊。

太後嘆了一聲,道:“無事,都散了。”

“諾。”等人要走,太後又留下了邵培德。

邵培德留着靜聽發落,太後卻不是為着趙蛟之事,“公主同君瑕已僭越雷池,君瑕雖配不上她,但哀家不想強逆公主心思。”

邵培德的眼珠轉了轉,知曉太後近來心事重重,屢番提及攝政王,皆因公主而起,公主雖是先帝爺的女兒,但太後對她的寵愛并不少,畢竟也是己出。他便想了想,佝偻着回話:“太後欲選驸馬,得讓公主喜歡才行,奴婢倒有一人舉薦。”

“說來聽聽。”太後皺眉。

邵培德踮着腳走到太後跟前,嘴唇一開一合,比劃了兩個字。

雖不聞其聲,但太後仍是驀然心驚。

岑寂許久之後,太後揮了揮衣袖,“哀家明白你的意思。”念及夢中趙蛟所言,她輕聲道:“就近幾日将皇上接回來罷,他的病也養得差不多了。”

禁衛軍時常回話給他,包括小皇帝光着腳丫在公主府捉知了,拿彈弓射飛鳥玩等劣跡,太後怕他養野了性子,又想念他,只好先軟了心腸,請趙清回宮。

趙清被接回宮之日,身體早已大好,精神抖擻,臉龐比往日更多了幾分紅潤。不過在趙潋送他出門時,趙清往君瑕身上看了一眼。

他送給他的那封信,趙清趁着無人時拆開了,這是一封分量極重的密函,甚至能驚悸朝野,讓他母後也為之震動。眼下的趙清還不敢聲張。

就如同君瑕可以留給他的一行字:小不忍則亂大謀。

趙清瞥回目光,沒說話,面色如常地上了宮車。

總算送走了調皮蛋,趙潋一身輕松。

府內拂春居的矮牆修整好了,院內的葛藤都拆了,改種了小桃花和一品冠。粼竹閣還是保持原狀,另外趙潋在浮橋右臨溪紮了一架秋千,漲水時蕩着秋千便可過河了,不過這需要輕功。

另——趙潋還想着裝點一番公主府,君瑕忽出聲打斷了她的思緒,“瞿九郎已經落網了,公主自由了,又可以暢懷地胡鬧了。”

雖說瞿九只是一枚無用的棋子,但近來瞿家定會收斂,不再将矛頭指向趙潋了。

趙潋也欣喜,但品過來君瑕方才的稱呼,又皺了眉頭。

石桌上的棋下了一半,趙潋懶散地拈着黑子,好似上面有個洞,能從中窺見君瑕的冰姿雪骨。

君瑕則沉穩澹然,如一泓秋水,水深而澈。

拎着籃子的殺墨走來,将竹籃擺在了趙潋腳下,沁着一股清香。趙潋詫異地往竹籃裏瞟了一眼,登時皺眉:“這團黑乎乎的尖尖角是什麽玩意兒?”

聽她的描述讓人發笑,君瑕失笑起來,拿起了一只,“這叫菱角,江南特産。水榭外種了不少,我那片水域的菱角大器晚成,定要拖到入秋了才能長好,味道清甜,你嘗嘗。”

趙潋狐疑,“你不是不愛吃甜的麽?”

殺墨蹲在草叢裏補了一句,“先生不愛吃太甜的,菱角不算甜,公主嘗嘗就知曉了。”

盡管君瑕的手很漂亮,但托着這麽個醜物,趙潋還是皺眉,“這——怎麽吃?”

看起來又尖又硬,還很是紮手,趙潋懷疑地拿起了一只,外貌倒有幾分似元寶,才煮熟沒多久,外殼堅硬溫熱,趙潋碰了碰它的一只尖角,确實紮手。正疑惑這東西怎麽能吃,君瑕已剝開了一只,修長溫潤的手指遞到了眼前。

白白嫩嫩的菱角肉,襯着他的手指,很是賞心悅目,趙潋一高興,就咬了過來,順嘴伸舌頭舔了下他的指尖。

君瑕無奈地一笑,将手收了回去,“殺墨,去取一副碗碟來。”

“好。”

趙潋嚼了半個,确實味道清甜,怡人可口,一嘗便有江南風味。

君瑕溫柔地垂下目光,耐心地替她剝菱角,“到了菱角成熟的季節,采菱之歌在水面一唱便是半夜,歌盡中宵。但姑蘇不若汴梁,即便是聽到成片的菱歌,也不會覺得吵鬧,反倒覺着窗外是一天月色一江水,頭下枕着的是一船星河,別有幾分清淨。”

他遞來一只,她便咬一只:“所以,你會宿在船上麽?”

“偶爾會。”君瑕笑道,“夏夜睡在烏篷船,用繩系在水邊,不會劃出太遠,湖上有風,清涼解暑,還能剝幾只菱角吃。”

聽他一說,趙潋對江南生活有了幾分向往,倘若是和君瑕一道睡在烏篷船裏,枕着星河,枕着水中月,吃着清甜的菱角,聽着泛夜菱歌,也挺自在。

“你在姑蘇住了多少年了。”

趙潋咬了一嘴,君瑕的手指忽然一頓,他垂眸又撿起了一只,在趙潋莫名覺得猶疑之時,他輕聲噙笑,“記不清了,很多年了。”

趙潋“哦”一聲,君瑕那話真是百般況味,她品不出,只好裝作什麽也沒聽懂,“你過得倒是挺潇灑的,姑蘇好山好水,人傑地靈,用來修身養性的确不錯,羨煞旁人。”

趙潋至今都不敢問,你得罪過誰,誰恨你入骨,要給你種下銷骨之毒,

即便她問了,君瑕也不會說的。

既是傷口,只有等他主動揭開瘡疤,她斷然不會代勞。只要他喊一下疼,她都能壓制住好奇心,發誓寧願不要知道,只求他不傷着自己。

這麽許久了,趙潋同他仍是霧裏看花水中望月罷了,趙潋習慣了,也很享受。

每個人都該對自己的過去保留一下秘密,即便是夫妻之間,也未必要做到推襟送抱,如此也甚好。

殺墨取了盤子來,便又走了,替小四收拾廚房裏的爛攤子。小四方才煮小米粥,差點燒了鍋子,炸了竈臺,幸得公主大方不追究,也沒傷着人。

君瑕将剝好的菱角都放入盤中,他自己沒有動,都給趙潋了,趙潋吃得津津有味,一口一個,淡淡的甜意化在嘴裏,甜而不膩,她想那一籃子她都能吃完。

君瑕随意地問了一句,“公主在汴梁,又覺得如何呢。”

趙潋想了想道:“我的人生,前幾年和後幾年大不相同罷。前幾年,我身邊兄友弟恭,哥哥們都疼愛我,弟弟妹妹都敬重我,師父也待我很好。後幾年……我成了大周唯一的公主之後,人看到我,都怕得躲起來,只有蕭淑兒與我走得近,算是好友。不過她嫁了人之後,我便又孤孤單單一人了,先生,在你來之前,我已經寂寞了很久了。”

“那會兒覺着,我這人向來心氣兒高,寧缺毋濫,找個不順眼的回來,徒給自己找罪受,不如單着一個人,所以退了瞿家的婚事,我不但沒覺着可惜,反而額手稱慶。但你來了,我又覺得,原來找一個人過一生也是可以的。”

趙潋發覺君瑕的眼眸陡然黯了下去,她心直口快,自知說錯了話。

無法解銷骨之毒,他怎能給她一生?

君瑕顧慮重重。

趙潋心知說錯了話,悄然給自己抽了一耳光。君瑕恍然擡起眼眸,趙潋将剩下的菱角都推入了盤中,将他手裏正剝着的這只也放入了盤裏,起身一步跨了過來。

他微微一怔,下一瞬便落入了趙潋的懷裏。

趙潋将他橫着抱起來,用胳膊掂了掂,随即喜笑顏開,“真好,先生被我養胖了點兒了。”

“公、公主。”君瑕少見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他向來口齒伶俐,何曾有過這時,耳梢也紅透了。

應該是料到趙潋要做甚麽了。

她眯着眼,似只獵得白兔的狐貍,狡黠地揚起一分笑意,“天色漸晚,今日罕見地只有我倆,先沐浴再吃宵夜,你看如何?”

“宵夜?”君瑕一時沒意會過來。

“對啊。”趙潋的手臂驟然收緊,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笑道:“有我懷裏這麽大一盤,能飽餐一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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