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勤務兵覺得自己知道得太多了。

但是出于職業道德他什麽都不能說。

他站在屋子裏,看着謝淩秋笑嘻嘻地對他揮揮手,然後關閉大門擋住了他看過去的視線,面部肌肉忍不住微微抽動了兩下。

——這位少校到底是知不知道他在顧楊中将眼裏已經夢中有名了。

看這蓋章占有一般的态度,好像是知道。

但他們姿态也沒有很親密,又好像是不知道。

但不管知不知道,對他示威還想讓他失業是什麽意思。

有病病嗎?

謝淩秋心情頗佳的帶上了大門,幾步跟上了顧楊。

顧楊倒也不至于看不出來謝淩秋是故意支開他。

雖然想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麽幹,但謝淩秋找的理由的确相當的漂亮。

顧楊不缺錢也不缺權勢,所以他家裏的訓練場并沒有比軍部專用的差,就連專門管理他訓練項目的AI,也是從他入伍起就分配給他的軍用AI。

同時也是顧楊所擁有的第一個人工智能。

懶得取名也沒有什麽儀式感的顧楊給它取了個十分好記的代號。

“一號,早。”

顧楊懶洋洋地打了聲招呼,擡手揉了揉幹澀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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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中将。”

一道利落的女聲響起,占地面積極大的訓練場頂部的遮光板打開,初升的恒星光亮沖進來,迅速蔓延了整個場地。

顧楊打開了訓練面板,接連下達了幾個指令之後,場地中央被機械臂送來了二十來個大小重量材質不一的訓練用靶袋。

最大的那個豎起來直接戳到了訓練場防護罩的穹頂。

“行了。”顧楊完成了設置,指了指訓練場中央那個體積和重量最小的靶袋,“對那個使用吞噬。”

顧楊話音剛落,謝淩秋腳底下的黑影瞬息間拉長,接觸到沙包的影子之後,目标沙包和它周圍的二十多個大小質量不一的靶袋在瞬間轟然炸開,像是被一股強橫無匹的力量撕扯拉拽着爆成了一團細碎的齑粉。

那些細碎的粉末卻并未在空中停留,而是被一股無形的拉力以極快的速度扯進了那一團漆黑的陰影裏。

顧楊站得遠遠的,都能明顯的感覺到那股來自訓練場中央的拉扯力。

跟昨天纏着他表示親昵的小玩笑完全不是同一個水準。

“天賦是吞噬?”顧楊擡眼看向謝淩秋,有些無語,“你确定?”

謝淩秋半點不心虛:“我确定。”

你放屁。

這是吞噬嗎?

這他媽是黑洞!

但謝淩秋面對顧楊的注視,不僅不心虛,還十分理直氣壯:“我又沒有說謊,就是一樣的嘛——”

顧楊:“……”

這麽一想還真是。

吞噬跟黑洞從職能上來說也沒差上多少。

但……算了。

反正以後,這小鬼的身體檢查和心理引導又不是他的責任。

收集情報也不是他的工作範圍。

顧楊這樣一想,就不再得跟這個油嘴滑舌的小崽子多嘴,找一號要了張天賦信息表格,放到謝淩秋面前抖了抖,困倦的打了個哈欠。

謝淩秋看了一眼表格上的欄目:“我天賦的表現形式您已經見過啦,像這樣。”

他說着,輕輕點了點從他的影子裏冒出來的漆黑蟒蛇。

顧楊垂下眼來,看到他們腳底下不知何時已經變得一片漆黑,這條巨蟒從漆黑的陰影之中探出頭來,異常可怖。

“理論上來說,只要被我的影子連上,都能被我吃掉。”謝淩秋說着,蔚藍色眼裏透着幾許光亮,音調微微揚起,“您現在也在範圍內哦,如果我對您圖謀不軌的話——”

顧楊的目光從腳底的陰影上離開,略顯困頓地看向謝淩秋。

大約是因為沒有休息好,他看起來有些倦怠,微熹的恒星光亮柔軟落在他身上,跌跌撞撞的碎在那對漆黑的眼睛裏,朦朦胧胧的,帶着令人想要抻個懶腰的懶散。

“嗯?”顧楊努力提了提精神,最終卻提起來了一個哈欠。

他終于放棄了依靠自己提神的想法,從衣兜裏摸出煙盒來,點燃了一支煙,慢騰騰地問道:“如果對我圖謀不軌的話?”

謝淩秋眨了眨眼,接道:“——的話……我現在就可以把您吃掉。”

“哦。”顧楊十分敷衍的點了點頭。

謝淩秋“哎”了一聲,不滿足地追問:“除了‘哦’之外呢?”

“是很适合戰場的天賦。”顧楊平緩而慵懶地評價道,“挺好的。”

謝淩秋聞言一滞,他看着顧楊,對方正在填寫表格,姿态十分懶散,面上顯出幾分困頓和疲倦。

那一頭微卷的黑色碎發似乎很久沒有好好理過了,在顧楊低下頭來的時候,無精打采的垂落在臉側,幾乎将他的鋒利完全掩蓋過去。

這與謝淩秋印象裏的顧楊完全不一樣。

不管是通過影像資料,還是他們那極短暫的相處,又或者是從曾經與顧楊并肩作戰的同僚那裏聽來的形象,都全然不同。

在這一次見面之前,謝淩秋所珍藏在記憶之中的顧楊,始終都是明亮而燦爛的樣子。

不過那時候,顧楊還并沒有從戰場上退下來。

十八年了。

從那之後,整個帝國對于顧楊的隐秘性保護就相當的嚴苛,很少很少能夠看到有什麽相關的訊息外流。

身處軍部倒是還能有所交彙——在軍部的聯機平臺上,顧楊的對戰記錄随便看。

他驚喜的發現顧楊在戰術上,并沒有因為退居後方而有什麽退步。

帝國的年輕雄獅依舊是那一把最鋒利的尖矛,虎狼一般兇狠的在敵陣殺進殺出。

于是謝淩秋對顧楊的印象,就始終停留在最驚豔的時候。

顧楊把表格填完,這才發覺謝淩秋一直沒有動靜。

他有些驚訝。

雖然相處的時間不多,但謝淩秋過于活潑的印象還是相當的深入人心了。

他擡頭看向謝淩秋,發覺對方正透過煙草蔓延出來的薄荷味霧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顧楊把手裏的表給交給了一號伸過來的機械臂,對謝淩秋投去了一個疑惑的神情。

謝淩秋回過神來,看着一號掃描表格,跟着視頻一起打包上傳,問道:“是要上報嗎?”

“?”顧楊奇怪的看了謝淩秋一眼,“不是,這是給謝元帥的,讓他心裏有個底,是否選擇上報到軍部是你的事,我們不會插手。”

“哎?”這個有些出乎謝淩秋的意料,“謝元帥要知道這個做什麽?”

“确認你的天賦不會跟我一樣會影響到……”顧楊說到這裏,卡殼了老半晌,一時間竟然沒能找出合适的詞彙來。

“姑且說是未來吧。”

雖然這個詞彙也并不是很合适。

顧楊碾滅了煙,撩起了袖子,看了一眼訓練場牆面上顯示的時間:“距離來醫院來接你還有二十分鐘,我來摸個底。”

摸個體術水平的底。

前線軍官的體術水平都不低,因為他們絕大部分時候都不會選擇手操機甲,而是直接套上傳感作戰服,讓機甲跟随他們本身的身體而動。

謝淩秋在校官之中算是體術的佼佼者,他的身軀高大,力量也足夠,身體素質尤佳。

但即便如此,他也沒能在顧楊手底下堅持過八分鐘。

顧楊沒留手,他縱橫疆場幾十年,轉而看看謝淩秋,這小鬼天分再厲害,履歷也是從十五年前才開始記錄的。

謝淩秋躺在地板上,疼得龇牙咧嘴的:“您下手也不用這麽黑。”

“唔。”顧楊應了一聲,看着之前的體術錄像回放,說道,“疼痛教育,那幾個特別疼的地方,下次注意避開。”

謝淩秋蹬了蹬腿,偏頭看向站在一旁的顧楊,聲音綿軟:“可我覺得哪兒都特別疼——”

顧楊并不吃他這一套,從褲兜裏掏出煙來,咬着,慢吞吞地說道:“那是你太弱了。”

謝淩秋嘴一撇,看向顧楊面前的回放。

打起來的時候忙着應對,謝淩秋沒空注意到顧楊的神态,但站在旁觀的角度時,卻讓他捕捉到了幾絲熟悉的痕跡。

那是謝淩秋所記憶中,所熟悉的那個天之驕子,國之重寶的痕跡。

那個自信而驕傲的昂首走在實現自我道路上,披荊斬棘,運籌帷幄,無可阻擋的顧楊。

他還是那麽強。

謝淩秋從未遺忘過自己與顧楊的初見。

那是在十八年前的一個燥熱的夏末,南89號邊境星球。

在即将迎來秋日的時候,邊境星球的貧民窟被烈日燒灼着,陰暗拐角處無人處理的屍體迅速腐爛發臭,接着,毫無意外的引來了疫病。

貧民窟是什麽樣子的?

人們幹瘦,枯槁,缺少食物,沒有衣服,連幹淨的水也難以喝上一口,更別說疾病的防治了。

成功長到壯年的人,也許有機會搶到一個能夠遮風擋雨的集裝箱作為住所,而小孩和弱者則只能在路邊随手撿上一塊塑料布勉強的裹住自己,然後藏在角落裏,終日與蚊蟲與糞便作伴,等着渴死、餓死,或者有幸運極好,找到一點果腹的東西。

他們是黑戶,在外毫無容身之地,只有貧民窟是不需要戶口的。

身負天賦的謝淩秋在貧民窟裏過得還算不錯,雖然營養不良,衣着難以蔽體,但至少不會餓死,有地方住,甚至還能把自己收拾得像個人樣。

他那時剛離開研究所不久,沒有父母,沒有名字,沒有身份,也不懂人類的規則,甚至連話也說不圓。

他像是牙牙學語的孩童一樣,想着記憶裏如旭日一般的那個人,懷揣着因為他而希望“成為人”憧憬,小心的觀察着周圍的大人和小孩,笨拙的學習着如何成為一個人。

然後在那樣一個平凡燥熱的夏末,把自己打扮得完美融入貧民窟的顧楊,毫無預兆的撞進了他的眼裏。

——像太陽落在了他身邊,觸手可及。

就像現在這樣。

他們所隔的,不過短短兩米的距離。

“顧中将。”

謝淩秋突然出聲,語氣聽起來難得正經,甚至沒有再喊他老師。

顧楊的注意力從錄像上移開:“?”

“您好像一點也不排斥我對您這樣親近。”

謝淩秋躺在地上,看着居高臨下注視着他的顧楊,說道:“明明我想的話,您會在瞬間死去,您對自己這麽自信嗎?還是說……”

“還是說,您早就預知到我的到來了?”謝淩秋說着,蔚藍色的眼睛注視着顧楊,眼中的淺海泛濫着破開霧氣的明亮晨光,越來越燦爛。

他像是抓住了什麽非常重要關鍵的東西,那始終輕忽而跳躍的語調高高的上揚着,顯露出無比清晰的歡喜。

“我們在未來很親近,對嗎?”

作者有話要說:那可真是太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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