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子時
回到客棧之時,景陽敏銳得察覺到這間屋子有人來過,床上的被褥雖然置放整齊,卻還是讓景陽察覺到了細微的不同。
景陽從床頭退開一步,側頭對紫蘇吩咐,“紫蘇,你瞧瞧,那床鋪的,是你的手筆嗎?”
原定在晉陽再多待幾日,這房間自是不打算退,紫蘇不放心其他人碰公主的東西,于是這屋中的一被一物均由她親自操持,不假手于人。
紫蘇上前仔細查探,床沿處有細微的壓痕,宮中的主子都是金枝玉葉,跟前伺候的侍女都是由資歷年久的嬷嬷親自教習過,整理睡塌的最後一步便是将床帳上的褶子撫壓平整,這等細節亦是半點也出不得差錯。
“被褥的朝向同離開前并無差別,只是這床沿處有幾許壓痕。”紫蘇恭敬回道。
景陽摸出腰間的玉佩,用指腹摩挲邊緣的祥雲圖案,若有所思,半晌後,她嘴邊綻開一抹了然的笑容,“這臨沂客棧在這晉陽城中已是數一數二的大客棧,平日裏入住的皆是衣着講究的富貴人家,為保障這來客安全,自是有人守衛,也不是一般人想來就可以來的,這位舒公子,明顯是會武的。種種跡象都對得上,那晚挾持我的黑衣人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公主”,紫蘇忍不住擔憂,她家公主千金之體若有閃失,便是株連了她的九族也是賠不起的。
“他今晚會來。”景陽走到窗前,向外望去,遠處連綿的山巒被昏黃的光線籠罩,整座晉陽城都随着黃昏将至一點一點得靜谧下來。從舒望腰間牽來的玉佩在景陽的手裏打了個轉,景陽想起舒望得知玉佩在她手裏時的陰沉模樣,微微愣了愣神。
這玉佩貴重,到底是身外之物,值得這位舒公子這般緊張,想必玉佩于他還有更重要的價值。
日影西移,等夕陽西沉,離子時也就不遠了。
這夜月色極好,景陽遣退了紫蘇,獨自在窗邊飲酒,桂花釀香氣襲人,二月桃李花開,卻能在這樣的天氣裏嗅到屬于金秋的冷香,景陽迷醉地眯了眯眼。
子時一到,敲門聲準時響起,客棧早就窗門緊閉,這時候過來,還不曾驚動任何人,如她所料,這舒望果真就是那晚那個會武的黑衣人。
景陽扭頭看他,只見他立于門前,周身萦繞着早春夜裏的寒氣。見他拄成一尊面色陰冷的門神,景陽輕輕笑了起來。“這月色怡人,酒亦是好酒,可惜沒有對飲之人,委實遺憾。”
景陽一邊說,一邊執着酒壺一步一步朝他走去,步子極小極慢。在如水的溫柔月光裏,像是踏水而來的淩波仙子,只可惜眼前人不是普通的肉眼凡胎,一心一意只惦記着一枚死物,見着如斯美人,連眼波都不曾動一下。“懇請小姐将玉佩歸還于我,舒望不勝感激。”
當初這麽執着的問他姓名,他穩住不告知,如今上來就自報了家門,是因為懶得再與她周旋嗎?景陽并沒有被他這副樣子逼退,反而笑得更加妩媚動人,斟滿一杯桂花釀遞與他,“能請得動本姑娘親自斟酒的,你大概是當今世上第一人了。”
舒望目光隐忍,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景陽笑了,她笑起來的時候眼尾上挑,柔媚中帶了一絲絲狐貍般的狡黠。“那晚在巷道裏初見,舒公子拿劍對着我想讓我助你逃脫官兵追捕時,可沒有如今這般生分。”
舒望眉峰幾不可查得動了動,即便是蒙了面,竟還是被眼前女子認了出來。“事出從權,冒犯姑娘之處還望海涵。”
“海涵?”景陽握着酒杯斜睨他一眼,低頭輕輕嗅了嗅杯中的酒,側臉浸在月光裏,為她此時的動作渡上一層缥缈之感。“虧得舒公子那一劍,我脖子上這道疤不知道以後能不能夠消掉,女子重容色,男子也不能免俗,你們男人恨不能将天下貌美女子皆納進家中,我這脖子上多了這麽一道,舒公子,你叫我以後可怎麽嫁人?”
舒望自小習武,身上的疤痕數都數不過來,當日心急壓根沒想到此處去,景陽這番話把他問得啞口無言。
景陽在心底裏偷笑,面上卻絲毫未顯,只是執着得望着舒望,仿佛執意要他給個說法。
舒望偏開目光,“姑娘想要舒望怎麽做才能彌補那一道疤的過錯?”
貝齒在下唇輕輕咬了一下,一絲揶揄從眼底很快閃過,景陽笑着問,“若是我讓你娶我呢?”
舒望倏然擡頭,眼裏有隐忍之色,“這個條件,恕舒望不能答應。”
景陽早料到他會這麽回答,垂着鳳眸假意問道,“為什麽?”
“舒望有心儀之人,不願迎娶姑娘。”
景陽眼裏的揶揄悉數退去,留下一抹亮光,卻是被氣的。堂堂公主,卻被一個市井莽夫拒婚,說出去夠上京那幫大家閨秀笑上好幾年的。
心儀之人,想必就是江辛夷了,景陽在心裏冷哼一聲,慢條斯理得垂首理了理衣袖,再揚起頭時,眼中笑意更盛,語調卻不急不緩,“舒望,你有沒有想過,你姐姐傾城之姿,多少人觊觎她的美貌。你以為,在這晉陽城中,憑你一個無權無勢的平頭百姓,便可以護她周全了?”
舒望難以置信的看向她盈滿笑意的眼,怒色一點一點爬上一雙冷若寒星的黑眸。“你跟蹤我?”
景陽卻不正面回答,也絲毫不懼怕他滿身的怒氣,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會武,或許身手還很好。只是,這晉陽城多少士兵多少護衛,你可以以一敵十,你可以以一敵百嗎?”
“不勞你操心,請将玉佩還給我。”舒望不得不承認她剛才那一番話已在他心上激起了千層浪,然而,他只能強将心緒穩下去,至少不能在眼前這位面前露了端倪。
景陽不再為難他,乖巧地掏出玉佩放在他手心裏,在他來不及合攏手心之前快速摸了一把,退開一步,仰頭看着他微笑。“這晉陽城我還會再待幾日,你想要富貴或者功名我都可以給你,想通了記得來找我。”
景陽卻似累了,右手抽出發髻間的白玉簪,頓時,烏黑長發如雲錦披散而下。她轉身走向床榻,步子極輕極緩,“我累了,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