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二天天亮的時候,村子裏格外安靜。

村長帶着一個文仙師的下屬, 步履匆匆的走到了背陰面。

他看了一下身後的男人, 有些緊張,随後清清嗓子, 沖深處喊道:“小丫, 你出來。”

女孩躲在洞穴深處, 一聲不吭。

“你出來,我保證不傷害你。”

“你也知道村裏來了許多外鄉人吧?這些外鄉人知道你得了什麽病,他們說可以治好你。”

“我沒騙你,即便治不好,他們也說可以帶你離開, 你不是一直想要離開麽?”

“這是最好的機會了, 你也不想待在這裏吧?”

女孩掀開了門口的遮擋物,小心的走到了洞穴之外。

村長聽見細碎的聲響,跟身後的男人使了個眼色, 他自然是不敢上的, 甚至還往後退了幾步。

那男人鄙夷的看了他一眼, 便輕手輕腳的往深處走, 很快便看見黑色的布料,隐在一株喬木後面,他毫不猶豫的伸手一拽,發現只是一塊黑色的布片,他怒不可遏的将布片扔在地上,開始瘋狂的搜索起來。

而女孩這會兒已經躲在了另一面。

她又不傻, 怎麽會相信村長的鬼話,已經被他騙了那麽多次,怎麽可能還不長記性。

她貓在灌木叢中,一動都不敢動,耳邊忽而響起腳步聲,她頭皮一麻,立刻站起身,毫不猶豫朝另一邊沖去。

“你要去哪?”一道不懷好意的男聲在耳邊響起。

衣領忽而被人拽住,随後身體騰空而起,她驚得四肢胡亂掙紮,那人卻拽的極緊,很快便從懷中掏出一枚細細長長的骨刺長鞭,往她手腕和身體上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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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掙紮間,兜帽從頭頂滑落,露出了半張可怖的臉。

那人瞧見了,道:“啧啧,真滲人,我說你掙紮什麽,你這幅樣子,反正也活不久,不如跟了我們老大,以後五湖四海都可去得。”他故意咽下後半句,只不過,沒有自我意識罷了。

女孩被那骨鞭纏着,漸漸無法動彈,她瞪他,怒道:“你放開我。”

“你這幅樣子,去哪裏能活下去?漁村衆人如何看你?你還不明白麽?”他誘哄道,“漁村即世界,這裏的人同外面的人沒什麽分別,他們如何看你,你出去了,衆人也是如何看你,不過是一個小怪物,一個會帶來不祥、詛咒、不幸和災難的怪物。”

“所有人都希望你去死,只有我們老大,才能給你想要的。”

女孩怔怔的看着他,片刻後又掙紮起來,吼道:“會有人希望我活着。”

那人嘆息道:“還真是天真啊。”

她紅着眼,倔強又兇狠的看着他,忽而低頭,咬上了骨鞭,在那牙齒的咬合力之下,骨鞭竟然應聲而碎,只不過她的唇舌亦被尖銳的骨刺劃傷,連帶那完好的半張臉,也變得血肉模糊,看上去鮮血淋漓,更加滲人。

趁他驚愕的當口,她不顧疼痛,撕扯開身上的骨鞭,從黑袍底下滑了出來,剛一落地,人便往叢林深處鑽去。

沒了黑袍掩蓋,瘦小的身體上只罩着殘破的布料,露出隐隐約約的白骨。

整個人一分為二,一半血肉,一半白骨,跑動間,跌跌撞撞,卻固執又倔強,她不時回頭看向那人的方向,往更深的地方躲藏。

但她畢竟只是一個瘦弱的小孩,那人追的極快,很快就挨到了她的身邊,她一個不慎,跌倒在地,那人一喜,擡手向她抓來,她像是吓傻了,一動不動。

就在那人撲來的一瞬,她猛然一轉身,一柄匕首被兩只小手緊緊握在手中,目光冷靜,雙手穩定,依靠着那人的沖勢,匕首透胸而入,鮮血瞬間噴出來,濺了她滿身滿臉。

她冷冰冰的看着他,擡手抹了一把臉。

“這世界上,總有人希望我活着。”她頓了頓,固執的道,“即便沒有,我也希望自己活着。”

那人喉嚨裏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滿滿都是不可置信,随後便癱軟在地,沒了聲息。

女孩用了些力氣才推開他,随後便躲進叢林深處。

起先還能聽見搜尋她的聲響,但漸漸消散了,不知是疲倦了還是另外有什麽變故。

直到夜幕時分,林中消弭了聲形,她才小心翼翼的挪回洞穴,洞穴被翻的亂七八糟,從前藏起來的寶貝被丢的到處都是,她跑到箱子面前,發現寫着“長大”的紅燈籠不見了。

她這一生,不見的東西有很多,許多拼命保護的東西,都會在轉瞬間消逝,她早已習慣,可今日,她的願望不見了,她還是有些難過。

她滿身血跡,站在狼藉的洞穴口,忽然覺得強撐的力量散去了,那種不安和恐懼将她包圍。

她會長大麽?

她能出去看外面的世界麽?

外面的人會希望她活着麽?

還是會像大家一樣,朝她丢石子,想方設法的殺掉她?

為什麽,光是活着,就這麽辛苦?

也許,遂了別人的心意去死,大家都輕松些。

“喂,想什麽呢?”

她茫茫然擡起頭,看見了昨天那個哥哥。

月光下,少年一副懶洋洋的模樣,右手捏着一枚殘破的燈籠,那燈籠上有難看的血漬,扭曲成“長大”兩個字。

她怔怔的望着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幫你找回來了。”

他輕描淡寫的,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兒,墨瞳劍眉,眼尾飛揚,英氣桀骜。

她的眼眶在一瞬間紅了。

他走上前,将她抱起來,她實在太輕,像是風一吹就沒了。

她窩在他懷裏掉眼淚。

“哥哥,你是怎麽拿回來的?”

月光照在少年的後背上,顯出一道深可見骨的貫穿傷,從肩胛到腰部,幾乎要将他劈成兩半。

他沒說他是如何攔下文仙師和他的下屬,又被文仙師的招魂幡重傷,也沒說面對漁民的圍攻,他不能還手只能被動挨打的窘迫。

他只是對她說。

“很簡單啊,因為我很強。”

女孩擡眼看他,手指緊緊握着燈籠。

他将外套裹在她身上,溫熱的指腹抹掉她臉上的血漬。

“我帶你走。”

眼眶裏的淚水猛然洶湧成線,打濕了千瘡百孔的紅色燈籠。

他揉揉她的發,細心叮囑。

“明夜子時,會有一艘九宗巡游的船只經過,但距離稍遠,這是你唯一的一次機會,你要記清楚路線,頭也不回的跑過去。”他将一枚令牌塞進她懷裏,“看到這個令牌,他們不會拒絕你。”

女孩低頭看着自己的燈籠,問:“哥哥,我真的可以出去麽?”

少年道:“當然。”

她将令牌握在手心,又問:“哥哥會跟我一起走麽?”

少年道:“當然。”

·

下屬憤然道:“老大,那多管閑事的小子是誰?”

文仙師吞下一顆丹藥,才勉強壓下翻湧的氣血,道:“大概是九宗的弟子,不過區區築基期,就敢跟我叫板,今天一個不察,差點着了他的道。不過他也被我打成重傷,看他還能堅持多久,一個穢氣入體的小丫頭,遲早得死,想不明白他護着幹什麽,嫌命長麽?”

“老大,他們九宗不能随便對普通人出手,我們明天先讓村民困住他的手腳,再趁機給他致命一擊。”

“我也是如此想,看他還怎麽護着那個丫頭。”

第二天。

河岸邊刮來兇猛的風,河水翻湧兇悍,奇詭莫測。

天空黑壓壓的,被烏雲覆蓋,整個漁村都彌漫着一種風雨欲來的壓抑。

女孩窩在洞穴裏,透過枝葉的間隙,看見了洞穴外,靠着石壁閉目養神的少年。

她輕聲問:“哥哥,要下暴風雨了,船會來麽?”

少年睜開眼,笑:“會來。”

她低下頭,不安的握緊小手。

他側眸過來,柔聲道:“別怕。”

她擡起眼看他。

少年問:“你要是長大了,想成為什麽樣的人?”

她想了想,回:“像哥哥一樣的人。”

少年驚訝的挑起眉,問:“我有什麽好?”

她很認真:“特別好。”

少年忍不住笑了。

兩人就這般靜靜等待子時的到來。

夜色漸漸濃郁,下午預想的那場暴風雨也如期而至。

一時間整個漁村都被黑色的雨水籠罩在內,連視野也變得狹窄和模糊。

少年背着女孩,提氣出了陰面,往船只經過的角落飛奔。

忽而他氣息一滞,低頭一看,腳邊不知何時蔓延出許多黑色的虛影,化成一只只手的模樣,順着他的腳踝往上攀爬。

這是怨氣。

他一瞬間想到了那日村民許願的孔明燈。

定然是那個姓文的魔修搞得鬼,他曾聽說過咒願之法,這些瘋狂的執念會不斷的糾纏被施咒的人,直至将她拖進深淵。

背後的女孩渾然不知,只用手摟着他的脖子。

“抱緊我。”

少年低聲道。

女孩不知原由,卻對他十分信任,立刻緊緊的摟着他,他便提氣上躍,踩碎一地的黑影,陡然躍至樹梢,腳尖略一用力,便迎着風雨往更遠處奔襲。

一路風馳電掣。

風雨皆在身後。

女孩從未站的這麽高,走得這麽遠,她摟着他的脖子,聽見他的呼吸和心跳。

“哥哥,你為什麽要幫我?”

“因為我走過那麽多地方,從未遇見像你一樣的人。”

“像我一樣可怕?”

“像你一樣勇敢。”

遠處傳來隐隐約約的燈火,像是破開迷霧的燈塔。

那點光亮愈來愈清晰,背後的龐然大物顯出巍峨的輪廓,尖削而鋼鐵一般的船身,在風雨中穩如山巒,船頭割破翻湧的河面,宛若離弦之箭。

耳邊傳來低吼。

少年低頭一看,無數黑色虛影凝成一只巨大的手,狠狠的向他們拍來,遠處舉着魚叉的村民也聚集起來,往他們身邊圍攏。

文姓魔修操縱着一面巨大的魔幡,黑色魔氣不斷的從幡面湧出,少年甚至能感覺到腳下蠢蠢欲動的魔物。

一切像一張巨大的網,而他們只是被困的兩只小魚。

巨輪靠近的時間只有一瞬,只在那一瞬,船體會突破漁村的結界與之相連,也只有這個時候,他們才能借機上船。

“抱緊我。”

少年的聲音在風雨中十分清晰。

女孩緊緊摟着他的脖子,再害怕也沒有閉上眼睛。

就在黑色巨掌拍來的一瞬,少年騰空而起。

長劍出鞘,在半空中劃出璀璨的亮芒,黑影紛紛崩碎。

他借着這個間隙,立刻朝巨輪的方向彈射而去。

魔物不斷的湧進黑影,讓黑影形成的手掌更加殷實,随後再次向兩人抓來。

巨輪挨近了結界,光幕因為被擠壓而産生嚴重變形,很快便破開一個小口,少年已躍至近前。

黑色的巨掌緊跟而來,少年一把長劍向後飛擲,将巨掌逼退,随後帶着女孩一同擠進光幕中,眼看就要上船,女孩卻忽然驚呼一聲。

少年低頭一看,才發現女孩一出結界,整個人便飛快的化為粉末,他立刻将她扯回來,她的身體才漸漸恢複。

女孩驚愕萬分,眼圈驟然便紅了。

她走不了,離開結界,會死。

“哥哥,你自己走……”

話還沒說完,便被抱進了懷裏。

少年的胸膛滿是溫熱,他摸了摸她的頭發,聲音一如往常的清亮和随性。

“你一定會遇到很喜歡很喜歡你的人。”

“他希望你活着,會保護你。”

“就像我一樣。”

女孩愣愣的被他抱在懷裏,忽而胸口一痛,尚未來得及低頭看,便被他猛然一推,整個人便撞在結界裂口上,随後便跌在硬硬的甲板上。

竟是出了結界。

她沒死,也沒有化為飛灰。

她不明白,茫然無措的從結界的縫隙望出去,一下子怔住了。

那個好看的哥哥站在空中,胸口不斷的湧出鮮血,将雪白的衣衫全部浸透了。

他筆直的站着,目光落在她身上,忽而一陣痙攣,人便彎下腰來,随後發出痛苦的嘶吼,方才還抱過她的手臂驟然間血肉模糊,皮膚血肉宛若被刀割一般快速消融,很快,飽滿的手臂轉瞬間化成了白骨。

她尚未來得及反應,便發現他由左腳順着腳踝往上飛快的骨化,小腿、腰、緊跟着是那溫熱的胸膛,修長的脖頸,最後,那張漂亮又神采飛揚的臉也失去了鮮活。

不過眨眼的功夫,他身體半邊的血肉便剝落幹淨,成了一個半人半骨的可怖怪物。

就像她一樣。

為什麽哥哥變成了她曾經的模樣?

她渾身發冷,顫抖的低下頭,發現自己本是骷髅的左手驟然間生滿血肉,皮膚在一瞬間鮮活如初。

她無數次幻想過這種場景,想象自己是如何欣喜若狂,可此時此刻,她除了絕望,再也沒有別的想法。

眼淚瘋狂的湧了出來,她趴在船舷與結界的接口,崩潰的朝他哭喊。

“哥哥,你上來。”

可哥哥只是靜靜站着,用那雙平靜又溫柔的眼睛看她,就像是在同她告別。

她知道,哥哥上不來了。

她從未如此傷心欲絕。

從父母屍骸上爬起來的時候沒有,快被淹死的時候沒有,被魚叉刺進胸口的時候沒有,被罵怪物去死的時候沒有。

可現在卻這樣難過,難過的甚至不想活下去。

她只知道,哥哥那雙漂亮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他說過的那些風景。

這個人,為什麽要這麽好啊。

其實她,已經死心了啊。

在夜幕降臨的時候,在所有人都詛咒她去死的時候,在燈籠丢掉的時候,她已經打算要放棄了。

不想再強撐,反正也沒人喜歡,不想活着,反正那麽辛苦,不想長大,反正也……長不大。

這麽辛苦這麽累,就……算了吧,死掉其實也挺好的。

可是就在那個晚上,這個哥哥把她抱在懷裏,像月光一樣溫柔。

“既然知道了你的願望,我幫你實現好不好?”

“可以麽?”

“當然。”

少年自信又溫柔,月光落在他的發梢和肩膀,讓她有一瞬間的恍神。

“哥哥,你是我的神明麽?”

少年一怔,随即笑了。

“嗯……算是吧……”

哥哥他,一定是看出來了吧,所以才這樣,不顧一切的将她拉了出來。

這個人,為什麽這麽好啊。

·

黑色的巨手猛然拍向少年,他剛替了她的血咒,尚未來得及恢複,便被一掌拍向了地面。

他狼狽的砸在地上,一身白衣先是被血色染透,如今又裹滿了泥漬與塵埃。

少女在黑色船舷上朝他伸出手,哭的崩潰又慘烈。

就像是他要死了一樣。

他終于看清了她的臉,他就知道,她是那樣好看的小姑娘,哭起來也好看。

他想起她小心翼翼的眼睛,和瘦骨嶙峋的身體。

“哥哥,為什麽要幫我?”

其實他也不知道。

只是看她哭的樣子,心裏就好難受。

看她堅強不哭的樣子,就更難受。

這世間,也就只有這一個小姑娘,每天的願望是活着吧。

他只是忽然很想看看,她長大的樣子。

他擡頭看向船舷,猛烈的河風吹亂了小姑娘的頭發,她還在哭,比他見過的都要傷心。

好好活下去。

好好長大。

記得我喜歡你。

算了,還是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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