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
東海一役的恩怨也一筆勾銷,永不相犯。方老太爺認為這公平嗎?”
天機老人嘆息道:“我似乎別無選擇。但我還是希望,無論勝負,都放過心愚,他與此事無關。”
雲夢:“不行。我們都別無選擇,你只有放手一搏。”
僮兒收拾走紅線毯與幾案,客人都退到一邊。紅衣少婦自倭奴手中的鐵盒內取出一根三尺來長的短棒,待要下船,卻又跪在雲夢面前低聲說道:“小姐,多謝你成全紅姑一生的心願。”
雲夢沒有說話,只伸手扶起了她。
在她們的神情中,藏着某些令趙鵬不安的東西。
可是他一時間又無法說出那是什麽。
紅姑走到石坪地中站定。棒身黝暗,但鐵鏽在春陽裏閃爍着微微的藍光。
“風雷棒?你是東海風家的什麽人?”天機老人有些吃驚地問。
東海風家世代為盜,後被異軍突起的東海王收服,成為他的得力幹将,又随着東海王的被剿滅而銷聲匿跡。
紅姑的面容寧靜而肅穆,一字一字地道:“我是風家的媳婦,但今天只為朱家而來。請——”
僮兒替天機老人除下外袍,遞上一把同樣黝暗的、毫不起眼的小鐵斧。
他們在石坪地中對峙着。紅姑繞着天機老人緩緩游走。日光微斜,炫麗的紅衣映着日光,令老人微微眯起了眼睛。紅姑即刻叱咤躍起,人棒合一,一箭裂日,直取他咽喉,竟将遼東摩天嶺的一字劍式化入了棒招。
天機老人斜身,揮斧格擋,棒上細小的藍色火星飛濺在兩人臉上手上。風雷棒在斧頭上一壓,借力躍起,自空中飛撲而下,直取老人天靈;老人回首,彎弓射天狼,格開鐵棒,左手自藍火中扣向紅姑的琵琶骨。
紅姑扭肩避開,棒挾風雷,回頭一笑,幾乎點上了老人的眉心。老人仰身讓過,舉斧一架,斧棒交擊,又是一片磷火四濺。鐵棒疾收,紅姑躍落在老人身側,一伏身,風雷棒刺向老人右腋之下。鐵斧猛力回擊,紅姑把持不住,棒脫手飛出,虎口震裂出血。她人亦飛起,抓住風雷棒,回棒纏住鐵斧,踢起鴛鴦腿。老人豎掌為刀,阻住飛腿。紅姑屈身伏地,一鶴沖天,風雷棒刺中了老人左腋。老人吃痛,火焰掌下意識地擊出,紅姑橫棒一擋,仍被推出丈餘,鐵斧劃過左肩,血流染衣,鐵棒上也留下了一道赤紅的掌印。
紅姑咬緊了牙,揉身重上,雷動一線天;老人一連幾個鐵板橋後翻,讓過自胸腹上方呼嘯而過的風雷棒,衣襟卻仍被勁風割裂。受傷之後的紅姑蠻勇得如一頭負傷的猛虎,落地後回身一點紅,反棒擊在橫削過來的鐵斧上,棒頭藍火幾乎濺入了老人眼中。老人左手搶攻,二龍戲珠;紅姑回棒護定雙目,飛足踢老人下盤;老人縱身讓過,斧柄一橫,敲在紅姑右小臂上,骨折之聲清脆可聞,風雷棒脫手,被鐵斧橫擊,飛向梅池。
紅姑眉一豎,驀地大吼一聲,震得樹頭梅花殘雪簌簌而落,左掌去勢如箭,劈面擊向老人。老人只覺腳下遲邁,閃避不及,只得揚手飛斧,紅姑竟不避不讓,飛斧直嵌入她胸口,卻阻不住她的去勢,左掌砰然擊中了老人的右胸,老人竟然被掌力擊得向後飛撞,跌入了梅池。紅姑僵立片刻,倒在了地上,紅潤的臉頰迅速變得蒼白、死灰,而嘴角兀自噙着笑意。
僮兒忙入池救出天機老人,讓侯大總管救治。那黃衫侍兒将紅姑抱到小舟中,雲夢将左手搭在紅姑腕上。過一會,輕輕收回。紅姑在中斧之際已然無救。
天機老人也合上了眼。方才入池救家主的小僮倒沒有大礙,梅池的水也毫無異樣。
侯大總管洗淨了雙手,用絲巾仔細拭淨,一邊吩咐讓那兩名小僮下去用涼水淨身換衣,切切不可用熱水。之後才向雲夢說道:“看來我還是低估了你們,沒想到風雷棒上不是鏽蝕的鐵粉,而是蛇鱗粉。”
大凡毒藥之類,總須內服,或者見血,才能有效,蛇鱗粉卻大不相同,只有粘上血行很快的皮膚、自毛孔中滲入體內時方才有毒,否則便是吃入肚中也無礙。據說一旦中毒,除了蛇島的解毒丸,無藥可救。當年關東虎李赤豹豪勇不可一世,卻在一次格鬥中血脈贲張、毒粉沾膚而死。幸虧這種藥煉制起來極是麻煩,數量一直不多。
趙鵬忍不住暗自搖一搖頭;以侯大總管的缜密,的确應該早想到既然渤海蛇島插手幫飛魚島,對付東海來人時就應時時警惕這一點。
可見智者千慮,也終有一失。
雲夢只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趙鵬心中頗為異樣。今日的雲夢,冷靜鎮定,與她在東海之上的銳氣飛揚大不相同,很顯然也更難以應付。
侯大總管又道:“天機老人中的是朱家的開山掌吧?六丁開山,聚力成一,無堅不摧。但此時全身真力聚于一點而空門大開,且一擊之後再無餘力,所以實戰中若對手不止一人,或沒有同伴回護,又或對手功力遠過于自己,都不可輕用。若非天機老人先已中毒,行動不便,斷不至于中掌。倘若不中這開山掌,蛇鱗粉縱然奇毒,有我在此,只怕也難以致命。”
雲夢:“毒也是武學的一種。”
侯大總管暗暗搖頭,又道:“紅姑中斧後還能擊中天機老人,是不是因為她事先服過某種能将體內潛能發揮到極限的藥物、飛斧砍入胸口時藥力尚未失效?據我所知,蛇鱗粉的解毒丸便是這樣一種藥物。事後若不用另一種藥丸及時加以解救,服用者便會因真元耗盡、脫力而死。”
雲夢不由震驚于侯大總管的博聞多識。傳說宣王府有一個巨大的資料庫,百年來武林中的種種人事,只要稍有價值,都能在其中找到有關記載。而侯大總管的頭腦,卻能裝下整個寶庫裏的資料,随時加以利用。許多時候,他都是因此而取勝,很少親自動手。現在梅園中的人們總算見識了侯大總管的可怕之處,開始明白他為什麽能掌管宣王府了。
見雲夢不回答,侯大總管又說道:“你應知道,以天機老人的身手,垂死前的反擊是很少有人接得下的,紅姑縱有奇藥可恃,也難以全身而退。這一局無論輸贏,紅姑只怕都必死無疑。”
雲夢:“是的,我當然知道。”
那麽她是存心安排了這樣一個結局?史清不由得憤怒地道:“你明知紅姑是朱家唯一的後代!”
雲夢:“正因為此,她更應該舍生取義。而且,蛇島上唯一能煉制侯大總管所說的那種藥丸的人,已死在當年東海一戰中。紅姑明知無藥可解,仍然堅持這樣做,只求與方天機一戰。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趙鵬暗自嘆息了一聲。現在他知道紅姑出戰之前為什麽要向雲夢跪那一跪、說那一句話了;只因紅姑已知自己必死的結局。
侯大總管看着雲夢。當年東海一役,恰逢東海王五十大壽,衆多邪魔之士聚會為他祝壽,聞得趙府船隊經過,自恃人多藝高,傾巢而出,意欲為東海王送一份大大的壽禮,豈料就此喪命,想必蛇島上的制藥人也在其中。經此一戰,海疆靖寧十餘年,卻結下了更深的仇怨。雲夢俨然又是一個東海王,統領舊日剩存的與事之人,尋仇來了。他說道:“你要求的是公平,可是你事先挾持了方心愚為人質,給天機老人以心理上的莫大威脅;又點明紅姑是朱家唯一的後人,利用天機老人的恻隐之心,讓他遲遲不願下殺手,反至受害。你自問這公平嗎?”
雲夢:“兵不厭詐。萬事皆在因果。方天機在設計那絕戶計的時候,便已注定了今天的結果。”
侯大總管:“那麽你以如此歹毒的手段行事,又是否想過日後的報應?”
雲夢淡淡地道:“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侯大總管總是笑眯眯的眼睛倏地張開,令小青她們心中都為之一凜。他随即又眯起了眼,道:“出手的雖是小青與紅姑,指使的卻是你。我既然在座,便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方家子弟都感激地望一望侯大總管。他們自知只憑方家,對付雲夢,委實是沒有必勝的把握。而且在天機府中雖有機關可恃,但對方手中卻捏着方心愚。天機老人一死,方心愚便是天機府當然的繼承人;他的叔父和堂兄弟們,誰也不敢冒險做這個主來對付東海王的女兒,以免落下存心陷害方心愚、窺伺天機府主人寶座的惡名。在這種世家之中,道統是極為嚴格的,就如王侯人家的嫡庶之分。
何況方心愚的父親又是在東海之役中為救護天機老人而死。
他們都寄希望于侯大總管的幹預。
雲夢悠然道:“我明白侯大總管的意思。不過我想,以侯大總管的身份,還不至于向我的奴婢挑戰吧?紅姑已死,我手下還有五人。但蘭兒蕙兒自小便是聯手對敵,無論一人,還是千百人,都是同進同退,所以我只能讓他們出戰四局,連同方才,共是五局。五局若分不出勝負,我再向侯大總管請教。”
史清早已按捺不住,提刀跳了出來:“好,我算第一個。小青出來!”
方心愚的中毒,以及今日之局而,小青是罪魁禍首;他必定要替方心愚好好地教訓一下小青。
【五、】
小青施施然走出來,笑臉盈盈。史清握緊了刀柄,沉聲道:“亮你的兵器!”
小青:“我從未習過武,否則也不能混跡人世接近方公子了。”
她的笑容可愛之極又可惡之極,宛然一頭慧黠而得意洋洋的小狐。
史清僵在那兒。
他沒有辦法對一個笑臉盈盈、完全不懂武功的柔弱女子出刀。史家刀是用來破陣殺敵,而不是用來砍殺這樣柔弱如花草的女子。
這個對手偏偏又是他自己挑選的。
他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綻;小青卻氣定神閑。空中飛鳥被史清鞘中寶刀的殺氣吓得遠遠躲開他頭頂那片天空,但他始終沒有辦法出手。
侯大總管搖頭而笑:“八郎,你退下吧。”
史清恨恨地退下。小青一笑,也退回原地。
梅園中衆人議論紛紛,有的吃驚有的不滿,侯大總管掃了衆人一眼,正思索着如何為史清的行為辨解,趙鵬已大聲嘆道:“我原本只知史家刀戰無不勝,現在才明白戰無不勝的原因。仁者無敵,古人誠不我欺啊!”
趙鵬這麽一感嘆,原來心有不滿、心懷疑慮的人倒都覺得自己不懂刀道了;史家刀若是砍殺了這樣一個無還手之力的柔弱女子,豈不是污了它的威名。
侯大總管贊許的看看趙鵬,他原本對趙鵬處心積慮地結納唐廷玉頗懷戒心,但現在卻已明白,姑蘇趙府因趙鵬與唐廷玉的投緣而得到宣王府與太乙觀這兩個強援,固然是姑蘇趙府的幸運,但又何嘗不是宣王府與太乙觀的幸運?
雲夢則冷冷地橫了趙鵬一眼,對身邊的黃衫侍兒說道:“蕭蕭,這一局你挑對手。”
那黃衫侍兒應聲走了出來,冰雕一樣的臉孔讓每一個人都感到了絲絲寒意。她望着趙鵬,一言不發。
趙鵬心中長嘆一聲,雲夢今日十分慎重,在對付他之前,沒忘記先派一個侍女來試探。他走了出來,令衆人都大為吃驚,侯大總管審慎地看着他道:“趙公子,你可确定要和她動手?”
他的豪富,與生為皇室近宗的尊貴,都讓人覺得他實在沒有必要冒險與人動手,萬一有個閃失,太不值得。
趙鵬微笑:“我并不是要動手,那也太煞風景。不過請大家最好都蒙上雙耳。當然,侯大總管盡可以放心地聽。”
他做個手勢,阿蘇遞上一管白玉笛。他用絲帕輕輕拭淨玉笛,試一試音,擡起頭來含笑望着蕭蕭。蕭蕭掩在袖內的手伸出,真如十管白玉,沒有半點瑕疵,含情含笑,美得眩目,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多情手。”趙鵬只覺心神一蕩,疾忙移開目光不敢再看。如果自己修習的家傳內功蝶戀花火候未到,多情手對自己的威脅會比對別人的大得多。
他向蕭蕭點一點頭,笛聲悠然而起。
仿佛見高山流水,湖波蕩漾,詩人乘舟自山中順流而下,于湖上四望,見一片香雪之海,逸興大發,棄舟登岸,拾級而上,踏雪尋梅。而梅林中隐約有蕭聲,嗚嗚然,空空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明麗的笛曲中的意境,一瞬間變得陰風凄慘,令人黯然銷魂。
但夜月中萬千梅花徐徐開放,為這梅林平添了無限盎然春意。詩人以笛聲邀請幽怨的吹簫人一同來賞梅。
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吹簫人,卻是蒼白、美麗、陰郁不開懷的山鬼,長發飛散,削瘦的手指冰一般涼,冷冷的目光割裂着詩人歡欣的情懷。詩人毫不氣餒地逗引她笑,牽引她去看那種種異色梅花,教她無憂地游戲。
趙鵬從容不迫地踏着小巫步,蕭蕭的步子與他驚人地相似,只是頭上已騰起了淡淡的白霧,臉色蒼白冰冷一如曲中的山鬼,按簫的手卻風情萬千有如巧笑的佳人。不知何處,空穴來風,滿園花飛,如蝶亂舞。
山鬼無力推阻詩人的盛情,于是招來了兩個同伴,她們糾纏不休,要拉着詩人同入那黑暗陰濕的墓穴。詩人在林中奔逃,月兒隐入了雲層,風嗚嗚而至,落花滿地。山鬼得意地大笑,長長的指甲幾乎劃裂了詩人的後背。詩人忽然仰天長嘯,有雙鶴應聲自天外飛來,長翅振風,尖喙如劍,清越的唳叫,壓倒了山鬼凄厲的哭號。山鬼徘徊不敢前行,卻仍是虎視眈眈。詩人無意與她們糾纏,跨上鶴背,飛向另一個明麗無塵的天地。山鬼無奈地随風而逝。
趙鵬仍然面帶微笑,心中卻憂慮重重。如果全力施為,蕭蕭會因為不敵而成為自己的奴隸;但他不願用全力。他的對手不是蕭蕭而是雲夢。他必須保存實力。問題是,他頭一次對自己的實力沒有必勝的把握。
侯大總管看看趙鵬。看來趙鵬所說的沒有錯,如果沒有姑蘇趙府的幫助,要對付巫山弟子的确不容易;今日在座諸人,唯有趙鵬能夠輕易擺脫蕭蕭那雙手的誘惑。
雲夢道:“第四局請先。”
李應玄略一沉吟,道:“我兄弟二人自小聯手,就請兩位雙生姐妹賜教吧。”
侯大總管暗自點頭。李家兄弟自幼随太乙觀華陽真人習武,真人曾說他二人聯手,罕有人能抵擋。以己之上驷攻彼之中驷,李應玄的戰術不錯。但那兩個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的女孩,眉宇間微微有一道青氣倏隐倏現。渤海蛇島擅長用毒,他們煉制的某些毒物能令武功速成,同時銷耗大量的元氣。看情形這兩個女孩平日常服毒,真正的功力可能遠遠超過她們的年紀。李應玄有把握嗎?
綠衣婢女看看雲夢,雲夢淡淡地道:“蘭兒,蕙兒,你們就見識見識太乙觀的劍術吧。”
她好像對今天的來客了如指掌。趙鵬暗自點頭。上一回海上一戰,雲夢失之輕率而吃了大虧,這一回她的準備就極其充分了。
蘭兒蕙兒縱身至石坪中,自衣內抽出五彩軟棒。
侯大總管微異:“扶桑枝?”
東海外飛魚島上有“化外三功”,即浴日手、扶桑枝、千年眠。浴日手至剛至陽,扶桑枝至柔至陰,千年眠實際上是從天竺傳過去的瑜珈術。而出身于飛魚島的東海王,強悍冷酷,卻擅用扶桑枝。二十年前他便是用扶桑枝在天臺山上與李應玄的小師叔清鏡纏鬥了三個時辰,耗盡清鏡的內力之後一舉擊殺了他。
蘭兒蕙兒輕叱一聲,扶桑枝挾了怪蟒出洞的呼嘯,顫巍巍地指向李應玄兩人執劍的手腕。長劍橫削,扶桑枝順了劍鋒滑向劍柄,一股柔軟的蛛網似的力量仿佛要粘住長劍拖向她們這邊。劍上的力量随即加強,劍鋒回旋掙脫那無形的蛛網,随即劍光一吐,長虹貫日刺向姐妹倆的面門。扶桑枝立即收回,卷住長劍,分花拂柳,向外一引,中門大開,姐妹倆雙掌齊出,與李氏兄弟雙掌一擊即開。長劍回蕩,扶桑枝如影随形。太乙觀以變化精微著稱的劍術,此刻仿佛墜入佳人柔情之網的英雄,無從施展。
雲夢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李氏兄弟劍式身形上。
李應玄忽地大喝一聲,奮力抽劍脫出柔網,長劍幻起一片銀光,如壁立千仞。扶桑枝遞進,撞在上面,一觸即被蕩開。李應龍回環步退入劍牆中,以此為依托,化劍為刀,呼喝叱吒,恍若千軍萬馬中破陣殺将的無敵勇士,以至剛克至柔,逼得蘭兒蕙兒頻頻後退。侯大總管眼前不禁一亮。血氣方剛的李應龍,顯然更适合這剛猛的戰将風格,而不是太乙觀那修道人寧靜沖淡的劍術。他是在襄陽戰場上才學會了化劍為刀、化柔為剛嗎?也許史老太爺可以将他調教成真正的高手。
蘭兒蕙兒已退到梅林邊緣,看看将要落敗,兩人互相看看,心意已通,其中一個忽然收了扶桑枝,自袖內抖出一條淡紅軟帶,輕飄飄地探入了劍牆。不知那長帶是以何物制成,綿軟全不着力,削之不斷,揮之不開,吸之若來,吹之若去,纏纏綿綿,李應玄竟是擺脫不開,無從再回護李應龍的進攻。另一個仍使扶桑枝,緊緊追随着李應龍的劍勢,絞,卷,搭,引,寸步不讓。
趙鵬的心情更是沉重。兩個少女,能将扶桑枝和縛仙索運用得這麽揮灑自如,能将“纏”字訣發揮得這麽淋漓盡致,如果沒有練成“綿”字一脈至陰至柔的內功,幾乎是不可能的。渤海蛇島以毒物催發內力的練功方法雖然霸道,見效卻果然神速。如果雲夢也是以此種方法練功,那就更令人擔心此戰的勝負了。
侯大總管擊掌道:“行了,這一局就算和,不必再拼下去了。”他已明白方才趙鵬為什麽不用全力擊敗蕭蕭。像現在,李應玄兄弟堅持下去,的确可以擊敗乃至殺死那姐妹倆,但代價勢必巨大。
雲夢道:“蘭兒,蕙兒,退下。”
蘭兒蕙兒急退至小舟中,面對面盤坐下來,各服下一丸藥後,四掌相抵,閉目不語。她們畢竟年輕,功力不足。
雲夢道:“我這個昆侖奴,以神力見稱。久聞龍少莊主金剛指之名,肯否賜教?”
一直冷眼旁觀的龍君侯皺皺眉,似乎很不滿對方當衆喝破自己的底細,說道:“龍某不敢推辭,亦不敢争鋒。獻醜了——”
他躍至石坪中,四面一拱手,和身仆倒,整個人就如一條浪裏蛟龍,一路地趟拳走下來,方格石板上已留下了十六個大字:
〖太湖之濱,香雪之海;
幸甚至哉,歌以詠懷!〗
入石甚淺,但筆鋒遒勁灑脫,餘力無窮。龍君侯翻身立在石坪地的邊緣,若無其事地拂去衣上塵埃。侯大總管沉吟不語。龍君侯的文武兩道都頗為可觀,他的傲慢也不同于普通黑道霸雄的狂妄自大。有子如此,龍擾三又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那昆侖奴龇牙一笑,向龍君侯伸伸大拇指,走出來,一雙赤腳所到之處,留下的腳印便掩沒了字跡。不到片刻,十六個字都已被腳印蓋去。
侯大總管微異:“你是赤腳大仙?”
當年東海王與另一個大海盜争奪地盤,他身邊一個昆侖奴赤腳上刀山,過火橋,威震四方,那海盜自此臣服于東海王,昆侖奴也以“赤腳大仙”名聞海上。不想他雖是東海王的心腹,卻沒有死在當年東海之役中。
昆侖奴扮個鬼臉,笑嘻嘻地回到轎後,似已默認他的猜測。
侯大總管看着雲夢:“你如何看這一局?”
雲夢略一沉吟便道:“我不能說這一局是我贏。不過還有最後一局。”
侯大總管心中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雲夢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紅姑,她的行事無疑是冷酷的,但又令人驚訝的坦蕩公正,這種胸襟氣度,與東海王相比也未遑多讓,難怪得東海群盜又已衆星拱月般圍繞在她身邊,想來不完全因為她能擊敗各個頭領的緣故。
【六、】
雲夢的身形翩然飛起,落在石坪地上。午後慵懶的春風吹起她的大氅,露出雪白的貢綢衣袍,廣袖楚腰,玉帶珠履,裙幅上以銀線繡五福梅花,極是精美雅致。
寶兒在趙鵬耳邊小聲道:“公子爺,那梅花是臨安永和坊的繡工。”
永和坊的制品,只供宮中用。
趙鵬知道寶兒的眼光不會錯。雲夢與宮廷有關系?宮廷在暗中支持她對付財傾天下的姑蘇趙府與名高震主的宣王?否則,以她的身份,怎麽可能如此肆無忌憚地在江東公開露面?
他的心忽地沉了下去,想起一直對宣王府的威望和姑蘇趙府的財富虎視眈眈的太師賈似道,也想起當年為無子的理宗皇帝立嗣之際宣王與賈似道的争執,更想到江東的紛紛流言。賈似道擁立的當今官家,荒淫無道,江東人私下裏議論說當初要是宣王擁立的潞王能夠繼位就好了,至不濟也比當今這位事事聽從賈太師的官家強一點兒;更有人傳言說因被指控挑起湖州兵變而被賜死的潞王其實并沒有死,被宣王藏了起來,只待時機一到,就要為潞王昭雪,有人甚至于傳言說理宗皇帝留下了一份傳位于潞王的遺诏,就在宣王手中,只是宣王顧全大局,在此國家多難之際,不希望掀起一場大亂,才沒有拿出來興師逼宮。
無論散布這些流言的人是善意還是惡意,都已将宣王府推上了與賈太師乃至于當今官家隐隐然對峙而立的境地。
自己一手推動姑蘇趙府與宣王府接近,究竟是福是禍?
如果易地而處,眼看着財傾天下的姑蘇趙府與名高震主的宣王府有結成盟友的趨勢,他坐在賈太師和當今官家的位置上,又會做些什麽?
趙鵬忽然想起,去年被海盜打劫的船只之中,有一艘是裝載朝廷賜給占婆國使者的禮物的,其中就有不少禦用器物。雲夢的這身衣裙,也許就來自于此。
他雖松了一口氣,心中卻仍是不安。
短短幾個月間,雲夢的神情氣度之間,已經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當日海上所見的那種英風銳氣,已有所淡化,代之而起的是隐隐顯現的巫山神女當年的秀逸飄渺;當日在海上,她似乎半點也未曾留心自己的衣着如何,今日卻修飾得如此精致。
是不是因為這幾個月間發生了一些什麽事情,令得她所修習的巫山雲雨一脈的武功更精進了一層,從而改變了她的氣質?
趙鵬在心中做了無數的推測與猜想。
雲夢寒星似的眼靜靜地掃視過衆人,梅園中寂靜得花落有聲。
他們對峙着。侯大總管肥大的身軀仿佛正在膨脹,煞氣重重。雲夢慢慢張開雙臂,如巨蝶緩緩展翅;但是她蓄勢待發的神情忽然微微有了一絲波動,與此同時趙鵬也已看見了自梅園門口快步進來的唐廷玉,唐廷玉一邊走近一邊說道:“侯大總管,請稍候,我有話要說。”
侯大總管微異,但沒有轉過身去,仍然面對着雲夢。
唐廷玉走近,在侯大總管耳邊低聲說道:“藥奴正在分辨方心愚所中的毒是由哪些藥物配成,不過還沒有把握。我猜測解藥也許就在東海王的女兒身上;我想趁與她動手的時候偷過來。”
侯大總管啞然失笑。當初将唐廷玉改名換姓送到丐幫中歷練了半年,本意是想讓他增廣見聞,卻不料他除了增廣見聞之外還學了一招妙手空空,而且回來之後首先便用在宣王身上,連宣王都未能察覺他是怎樣取走自己身上的佩玉的。為此山老夫子将唐廷玉處了三天靜室之刑。沒想到唐廷玉一直沒有荒廢這一招,并且今日打算用來對付雲夢。
唐廷玉此舉雖然不太光明正大,但舍此也的确別無良策。只是若讓他人見到唐廷玉的這種手段,難免心中嘀咕。
唐廷玉已明了侯大總管的猶豫之中的憂慮,又低聲說道:“我會說這是侯大總管傳給我的如意手。”
侯大總管笑了起來:“好吧。”
他向後退出數步,唐廷玉站到了侯大總管原來的位置上,向衆人微笑道:“侯大總管的如意七式,我也學過,因此我與侯大總管也算有師徒之誼。師長有事,弟子服其勞,今日就讓我來代侯大總管一戰吧。”
侯大總管含笑聽着他這番話。梅園中人雖然吃驚,但素知侯大總管絕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心中盡管疑慮,卻沒有人表示異議。
趙鵬忍不住“哧”地一笑。雲夢本是海雨天風獨往獨來的如虹氣勢,被唐廷玉這麽一打岔,已削弱了不少;偏偏對此又有口難言。也難怪得她的神情間又隐隐露出了一絲愠怒。
雲夢略停一停,才踏着翩然禦風的步子,飄向唐廷玉。離他丈餘時,忽地縱起,袖影漫卷,如行雲出岫,冷香襲人。
趙鵬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他認得這是“巫山雲雨”一脈的“流雲袖”。雲夢使來,是如此揮灑自如;只不知她其它幾門武功是否也能有這樣的造詣。
唐廷玉沉身,如意七式之“江上采風”應念而發,将袖影冷香撕成片片揮灑向梅林。雲夢足尖在老梅樹上一踏,又橫飛過來,如神女谪降,旋轉着,足底卷起一股寒澈骨髓的氣流,踏向唐廷玉的後頸。
唐廷玉雙手在頭頂一交,第二式“周而複始”發出,渾厚的勁氣托住雲夢雙足,身軀陀螺一般随着雙手旋轉不休,下逼的氣流被旋轉引入地下,一瞬間石坪地已被踏陷數寸。兩人愈轉愈急,唐廷玉驀地大喝一聲,雲夢被震得飛投入林中。唐廷玉随即躍出腳下的淺坑。
梅林中忽然射出漫天花雨,花雨間彌漫着濃郁的酒香,令人醺然欲倒。
“滿堂花醉三千客!好身手!”
連見多識廣的侯大總管也不由得為之喝采。即使是泉州花家的花老大,也未必能在這樣倉促的時間裏将這一式發揮得這樣盡善盡美。雲夢和她的侍從,竟好像集中了沿海及海上衆多邪魔外道的武功精萃。
唐廷玉頭一縮埋入了自己懷中,身軀如圓球般在地上滾動,連侯大總管那種圓滾滾的模樣都學得煞像,引得趙鵬又偷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看看侯大總管。
唐廷玉隐在衣內的手以“袖裏乾坤”将飄落的花瓣隔衣托住,送入淺坑。
花雨過後,唐廷玉才剛站起,大氅翻飛,雲夢又已逼近,左手輕靈如采撷行雲,右手剛猛如重錘鍛鐵,互為攻守,纏繞着尋找接近唐廷玉周身要害的機會。
唐廷玉靈巧的手一伸一縮,第四式“化分陰陽”、第五式“李代桃僵”接連發出,至寒至暖兩股氣流被分開引入地下,石板片片裂開。
雲夢眼中寒氣森森,冷秋香色的左手輕輕帶開唐廷玉的右手,若不着力的一拂,封住了他第六式“雪擁藍關”後半式的變化,赤紅的右手疾按向他的左胸。李應玄一衆人大驚。但唐廷玉的胸肌往內一收,吸住了她的右手;左手如靈蛇吐信,舌尖一卷,第七式“稱心如意”勾下了雲夢的面紗。大家怔了一瞬,都訝然失聲。雲夢并非世俗間常見的那種蛾眉櫻唇的美麗女子,然而她的容顏宛如那碧空一般明淨無塵,令人一望之下便不由得怦然心驚。
唐廷玉的臉上顯出錯愕的神情,令趙鵬大為不解;唐廷玉并不是第一次見到雲夢,也早知道他會對雲夢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怎麽還會因為見到雲夢的真面目而吃驚?
雲夢的左掌在唐廷玉錯愕的那一瞬間輕輕按在了他的右胸之上,唐廷玉來不及躲開,只能運力反震,兩人都向後飄飛開去,雲夢退入小舟中,迅速又掩上了面紗。
有一剎那他們誰都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很顯然剛才的交手兩人都受了一點傷。
過了片刻,唐廷玉輕輕地吐了一口氣,雙手一分扯下外袍,外袍胸前那兩片衣襟,迎了風片片碎落,赫外兩個完整的掌印。
李應龍唬了一跳:“這是什麽掌力?”
擊碎石塊,在高手來說并非難事;但要擊碎柔軟的布帛,便沒有幾個人能做到了。
侯大總管道:“我知道她右手用的是飛魚島上的浴日手,但不知道她左手用的是哪一種武功。若不是親眼見到,我絕不敢相信這麽年輕的姑娘能練成這樣純正的陰陽二氣。”
他看向趙鵬。趙鵬微微一笑,走了過來,低聲說道:“那是拂雲手。拂雲手,流雲袖,蹑雲步,穿雲梭,都是巫山雲雨一脈的絕技。巫山神女隐居之後,又創出了飛雲劍,不知雲夢是否都已練成?不過今天她倒沒有用劍。”
唐廷玉望着小舟之上神色已然恢複正常的雲夢,說道:“她的身上帶着一股寒冰似的劍氣,我懷疑搶走驚魂劍的人就是她。今日她不用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