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6)
架的盡頭,臉色古怪地看着她。
小夜吓得失手将錦盒掉在了地上,兩幅畫都掉了出來。
江才人在太後那兒時,心裏一直惦記着匆匆而來時不曾收好的錦盒,宴會一散立刻趕回來。書房中只有負責打掃的一個宮女和小夜會來。那宮女不識字,一向不關心這些書畫。她想到多半會是小夜打開這錦盒。果然如此。
小夜怔怔地不知如何是好。
仿佛過了許久,江才人才輕聲道:“想聽一聽楊将軍的故事嗎,小夜?”
那果真是一個悲壯的故事。江才人也只說了這個故事,別的一概不提。小夜非常想問她為什麽要珍藏這百年前名将的畫像,而且和她少年時的畫像放在一處,可是看着江才人凄絕的臉,竟不敢開口。江才人凝視着這兩幅畫,眼裏隐約閃爍着淚光。小夜鼓足勇氣說道:“我将它們繡出來可好?這樣可以保存得久一些。你看這絹面已經有些兒黃了,筆墨也浸潤了。”
江才人一怔,便笑起來:“難得你有這份心。明兒個我叫人送白綢和絲線來。這是我們兩個的事,知道嗎?”
小夜:“我知道。”
這是江才人不想讓別人知道的秘密。
江才人看着她,小夜是這樣善解人意。她不覺又微微一笑,道:“小夜,是誰有這個福份?”
小夜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窘得說不出話來。江才人嘆息一聲,道:“我會盡力幫助你的,小夜。但是不要讓別人發現。”
小夜有一種想傾訴一切的沖動;可是,她害怕。她沒有權利向別人說起李應玄的承諾,說起那個月明之夜的笛聲。她害怕自己一說出來,震怒的上天會收回她最後一點希望。幸福是不容拿來炫耀的。
自那一天後,小夜和江才人之間有了無形的默契,更深一層的和諧,相視一笑間,暖意融融。小夜在自己的睡房的後窗前繃起了一個繡架。平時她仍是在前窗下繡宮中交下來的汗巾、手絹,只有在心情平和、風和日麗時,她才走到後窗前,揭開蒙在架上的青色綢緞,開始繡江才人少年時的畫像。她的感激與摯愛都繡在這畫中。
冬去春來,小夜要開始繡百鳥朝鳳圖。江才人的畫像已經繡好。楊将軍的畫像一時無法開始。百鳥圖需要太多的精力。她的後頸有時仍會因低頭太久而微微酸疼。這時她更無法忘懷李應玄溫暖堅定的手。江才人的博聞廣見,使她知道了許多有關襄陽和蒙古人的事情。蒙古人正在圍攻襄陽,而李應玄就在那座被圍困的城中。江才人細細地對她敘說四川釣魚城下的激戰,鄂州之圍,忽必烈的登基稱帝,襄陽之圍,大理國的滅亡。小夜因為襄陽而仔細地聽着這些離她如此遙遠、如此難以想象的故事。江才人在太後那兒常能見到一些宮外來的人,一點點消息便足以讓她推斷出許多事情,回來後便對似懂非懂的小夜講述。小夜不忍心讓江才人失望,總是認真地傾聽。她知道無人可以訴說的滋味。
【五、】
那一晚小夜正在繡鳳凰的眼睛,江才人侍宴歸來,宮女捧上醒酒湯。江才人揮手讓她出去後,才端起湯來,手直發抖。小夜出來時正看見她這樣子,吃驚地走過來。
江才人放下碗,回過頭來,臉上帶着驚魂未定的恐慌。
小夜不知如何來勸解她,只好默默地站在一旁。一向波瀾不驚的江才人,怎會如此害怕?究竟發生什麽事了?
過了好一會,江才人略略平靜了一些,才啞着嗓子說道:“小夜,不要對任何人提起有關襄陽和蒙古人的事,懂嗎?”
小夜茫然:“可是,為什麽不能提?”
江才人苦笑着搖頭:“你不必問。如果你還想留着性命等到有機會放出宮去的那一天,就不要提這些事。從今天開始,我會想盡一切辦法,帶你一起出宮去。知道嗎?”
小夜“啊”了一聲。她從沒想到深宮似海還有能夠重見天日的一天。江才人是這樣聰明,她要想辦法,一定會成功的。
回到自己房中,小夜不覺微笑起來,又為這突如其來的愉悅而內疚。江才人正在困擾不安的時候,她不應當這樣高興。
可是她的确很高興。
那天夜裏她開始繡楊将軍圖。因為她的歡樂讓她無法入睡。
窗外春雨淅瀝,在沉沉暗夜裏,無言地陪伴着小夜。遠遠傳來更鼓聲,已是四更了。然而小夜仍然毫無倦意。
繡完頭盔,小夜滿足地長嘆了一口氣。
她心中忽然一驚。
暗夜中有人正在窺伺着她。她不知道那人身在何處,但是危險的氣息令得她心中震顫。暗中的目光并不是李應玄的師弟那種好奇的目光,而是帶着惡意、如同猛獸窺伺自己的獵物一般。
小夜正不知如何是好,驀地記起江才人今晚回來時的異樣神色。
江才人是否已經預料到這暗中的危險?
小夜只一怔便站起身來高聲叫道:“有賊——”
她只來得及叫出一聲,暗中那人已狠狠罵了一句“該死”,破窗而入,一根繩子随即套上了小夜的頸脖,将她的聲音扼殺在喉中。
小夜拼命掙紮,但已無法呼吸,只一會兒,意識已漸漸模糊。
窗外忽地又有一人撲入,挾着一股冷風,撲向正在扼殺小夜的那個蒙面人。那人被迫丢下小夜來抵擋,小夜捂着喉嚨吃力地爬到一邊去,很想叫人來抓賊,只苦于喉嚨疼痛無法出聲。
燭光搖曳,房中人影幢幢,令小夜吃驚的是,後來的那個人竟是江才人!
江才人很顯然才剛從床上匆匆起來,穿的還是貼身的月白小衣,右手執半把剪刀,已将那蒙面人的左肩劃傷。那蒙面人雖然猝不及防之下受了傷,但很快穩住了陣腳,急退兩步,自懷中抽出一把匕首,揮手一格,江才人手中的半把剪刀似是把持不住,脫手飛出,那蒙面人趁勢搶前一步刺向江才人。
小夜情急之下抓起枕頭向那蒙面人丢去,被那人随手一揮便已擋得遠遠的,匕首已到了江才人的胸前。
然而他的身形突然一僵。
江才人輕輕地說道:“見到我右手中的半把剪刀,還不知道提防另外半把剪刀,讓你這樣的人來做刺客,真不知是不是存心讓你來送死。”
說完這話,她緩緩地移了開去,右手伸出,方才被蒙面人格擋得飛了起來的半把剪刀又落入她手中。
另外半把剪刀深深插入了那蒙面人的心口。
那人不敢置信地看着江才人,又低頭看看自己心口上的那半把剪刀,想說什麽,終究什麽也沒有說出來,仰面倒了下去,眼睛兀自睜得大大的,無法甘心閉上。
江才人這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走過去扶起小夜。
小夜嘶啞着聲音說道:“江才人,多虧你來救我。”
她的身體還在微微顫抖。江才人嘆了一聲,說道:“是你救了我才對。這個人本是對着我來的,只是你一直未睡,他也就一直不敢到隔壁去殺我;直到被你發現,他不得不冒險先殺了你再去殺我。”
小夜困惑地望着江才人:“可是他為什麽——”
江才人苦笑道:“我以後會跟你說的。現在要先處理好這件事情。”
她沉思了片刻,說道:“小夜,今天晚上的事,無論是誰來問,你都盡可能如實回答。只是,你要讓聽的人知道我是在掙紮之間錯手殺死這個蒙面人的。你可能做到?”
小夜恍然明白,江才人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能夠輕輕松松地對付這個蒙面人。
她點點頭,低聲應了一聲“是”。
江才人這才回過身去,打亂了頭發和衣服,顫聲叫了起來:“快來人啦!”
小夜驚魂初定,心中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江才人是這樣聰慧能幹,機智過人,仿佛沒有什麽事情可以難倒她。
就像李應玄一樣可以讓她全心地信賴。
那個蒙面人原來是宮中的一名內侍,卻不知為何要來行刺,而且還從宮外偷偷帶了兵器進來。負責查辦此事的太監命人将那內侍匆匆拖出去燒化了,嚴令宮女內侍們不得妄自談論,也沒有再去盤查江才人,就此作罷。
幾天後,江才人才在無人時對小夜說起其中緣故。
這完全是因為江才人無心中對人提到了襄陽之圍。
當年鄂州之戰,忽必烈二十五萬大軍壓境,太師賈似道不得已,親自督戰;不料蒙哥汗在釣魚城下戰死,忽必烈急于回蒙古争奪汗位,大軍因此北撤,鄂州解圍,賈似道未發一兵一卒,坐享大功,回京後謊稱蒙古人是戰敗才撤兵的,朝廷上下由此尊他為“中興功臣”。江才人猜測鄂州解圍時他也許還私下裏許了蒙古人的和約,因為她聽說淮揚制置使的軍中扣押了蒙古使者。賈似道既然謊報戰功,蒙古大軍再次南來,他自然不能讓官家知道。因而襄陽告急的文書無一送達禦前。
襄陽被圍三年,朝野私下裏盡管議論紛紛,卻沒有一個人敢冒犯太師,在官家和太後面前透露半個字。那天江才人同一位襄陽籍的妃子在太後處遇到,那妃子說幾年沒有接到家書了,江才人一時不察,失言說道,襄陽如今被蒙古人圍得鐵桶也似,連告急的文書都千辛萬苦才得以送出,怎會有家書來。原是私下裏的話,不提防讓一個內侍聽到,偏偏又是江才人曾訓斥過的。江才人當時就知道自己多言惹禍了。席間給她上的酒果然有異。太後面前江才人不能不喝。
那是極醇厚的女兒紅,入口綿軟而後勁無窮。太後喜歡看別人的好酒量,而江才人酒量是有名的。她不能推辭。可是女兒紅裏摻了其他的東西,品盡天下名酒的江才人一眼便看出來了。她的手在顫抖。她可以假裝打翻一杯酒,可是她不能不接過重新遞過來的酒。她知道自己遲遲不飲已經讓太後有些不高興了。
廊下挂的芙蓉鳥被貓兒咬傷,宮女們驚叫着追打那只可惡的貓兒。貓兒慌不擇路,竟蹿入了正在宴飲的花廳中,惹得妃嫔宮人們一片嘩亂。江才人暗自松一口氣,俯身抱起蹿到她裙邊的貓兒,笑着對太後道,幸而鳥兒只是受傷,這頑皮的貓兒可以從輕發落吧?不如罰它飲三懷酒,以示懲處,下次它絕不敢再放肆了。
誰也沒見過貓兒飲酒,太後寵溺的昭文小郡主頭一個贊成,拍手叫好。江才人叫宮女捉住那只貓,随即将自己那杯酒給貓兒強行灌了下去。酒一下肚,貓兒便撒起野來,鬧得滿席狼籍。昭文郡主樂得大笑,非要将這只“醉貓”帶走。可是那貓兒直蹿上房頂,誰也捉不住。她們都跑出來看。貓兒旁若無人地在琉璃瓦上撒野,一頭栽入了殿後的荷花池中,撈上來時,抽搐了幾下便沒氣了。太後十分掃興,宴會不歡而散。
江才人逃過了這一關。
當天晚上,便有刺客來刺殺她。幸得小夜的驚呼聲叫醒了她,才得以幸免。
小夜聽到這兒好奇地問道:“才人是否習過武呢?我看才人的動作真是靈敏,換了是我,一定早就被那個蒙面人殺死了。”
江才人怔了一下,臉上露出茫然凄迷的神色,過了一會才低聲答道:“我進宮之前,一位親戚說宮中風波險惡,所以教了我一點防身之術。宮中不許有兵器,他便教我用閨中必備的剪刀作兵器。”默然片刻,江才人低低地嘆息一聲,接着說道:“入宮七年以來,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也幸虧如此,才會讓那刺客錯估了我而失敗。”
小夜“哦”了一聲,又道:“那刺客想來一定是賈太師派來的吧。他這一次失敗了,一定還會再來害才人。才人為什麽不将襄陽被圍還有鄂州和約的真相都告訴官家呢?那樣官家一定會重重地責罰賈太師,賈太師就再不敢來加害才人了。”
江才人苦笑搖頭:“你不懂。鄂州和約這種沒有真憑實據的事情,怎麽能取信于官家。而且,我承認我不是賈太師的對手。如果我真的有這份心,恐怕還沒有見到官家便已死了,還要連累我的家人。”
她不知道還會不會有第二個刺客。她不可能永遠都幸運。她聽說上次進士考試,因為指斥賈太師而落榜的幾個人,幾乎都不明不白地死了,只有一個幸免,也被迫遠走他鄉以潛身避禍。
說到這兒,江才人想起來,幸免的那一個是池州李家的六郎李應玄,據說是去了襄陽。她怔了一怔,這可能嗎?小夜所等待的,是李應玄這樣一個世家子弟?但,除了李應玄,又有誰能讓如此有靈性的小夜無怨地等待?又有誰值得小夜為他而美麗、而憔悴?
她這才發覺,這幾天來,小夜臉上的陰暗消失得無影無蹤,容光照人。
幸虧官家從不會到這兒來,永不會見到小夜。
她忍不住長長嘆息,再一次警告小夜:“沒有人能夠得罪太師後還能好好地活下去。你一定要謹言謹行。”
還有一句話她沒有說出來:藏好你的美麗吧,小夜。
她想在她這兒應當是安全的。小夜的嬌美也是不常在的。
她沉思着,應當用什麽樣的方法和借口,才能安然離開後宮,并安然度過今後的歲月。
一念及此,江才人不由得心境複雜地環視着四周。這是她渡過了七年的地方,她的青春年華、雄心壯志,都銷磨在這兒。
如果有選擇,她是否還願意離開這個地方?
【六、】
謝太後的生日,宮中足足熱鬧了大半個月。百鳥朝鳳的繡幅,縫成霞帔,披在太後肩頭,妃嫔争先誇好,贊頌官家的孝心。太後一高興,随口便給了小夜一個“常在”的封號。江才人乘機說道,她想手抄一部《金剛經》,叫小夜繡出來,誦念萬遍,為太後祈福。江才人秀逸的小楷一向很得太後歡喜。太後答應讓她去靈隐寺請經文回來抄寫。
回宮後江才人向太後道,靈隐寺的長老認為,這經文若在佛門清淨地抄寫,效力尤佳。江才人請示太後,能否在西湖附近尋一家清淨尼庵,讓她和小夜齋戒之後再為太後祈福。太後很高興地讓她去找這樣一方淨地,又向周圍人誇贊道,這個孩子最知道如何孝敬我。
江才人抿嘴一笑,心滿意足地告退。
她忙着準備行裝。小夜極高興能有這個出宮的機會。
太後希望江才人中秋之後再出宮,為她準備好這半年間的應景詩詞。江才人是她飲宴時的拐杖。她幾乎要後悔不該放江才人出宮了,不過,祈福更重要。
中秋前,江才人花了将近一個月時間,準備了上百首詩詞。她一向是親自送給太後的。入秋之後的黃昏涼意襲人。小夜為她找出披風,宮女提了燈,引着她去太後的寝宮。
小夜坐到後窗的繡架前,将燈撚亮一些。她想在九月初七江才人的生日之前繡好這幅畫。她的心意,都在那精美的針線之中。
因為江才人不在,幾個宮女都躲去自睡了。
小夜躊躇着該不該在楊将軍的周圍繡上那些金人。她不習慣繡那些她不喜歡的東西。天氣涼了,她覺得有些冷,後頸又開始隐隐地作痛。她離開池州時太倉促,來不及好好治療。她反過手去揉,手卻被人捉住了。
江才人什麽時候悄沒聲息地回來了?一聲不吭地站在後邊吓唬她。小夜順手将針往後面一紮,笑道:“我可不是好吓唬的。”
身後那人“嗤”地一笑:“是麽?”
小夜驚得跳了起來。身後不是江才人,而是不知什麽時候進來的官家!她顫抖着跪下行禮。度宗皇帝笑眯眯地拉起她,指着手背上一道淺淺的血痕道:“你看,朕的手都被你劃破了。”
小夜語無倫次,嗫嚅着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心慌意亂,急得滿臉通紅。度宗毫不介意,打量着挂在牆上的楊将軍圖和繃在繡架上、尚未完成的繡畫,笑道:“你是不是打算告訴朕,這是張仙?”
小夜不知道這個典故。後蜀的花蕊夫人入宋宮後,因為懷念後蜀主孟昶,畫了他的小像供奉在自己宮中,某次讓太祖看見,問她這是誰,花蕊夫人情急之中說這是張仙,蜀中人家供奉他以求多子多孫。
度宗很得意自己能不着痕跡地随口用上這個绮旎的典故。
小夜垂着頭,答不上話。度宗不滿地“哼”了一聲,提醒她擡起頭來。小夜被迫擡起頭來。她無處可逃,無法可想。江才人有那只貓解圍,她什麽也沒有。
然後她看見了那幅畫像。
她的心中忽地如騰起了一團火焰,照亮了她已驚吓到将要失去知覺的心,明白了自己應當怎樣應對眼前的局面。
江才人在太後宮中待到很晚才回來,推門卻見跟從官家的幾名內侍都在前廳,靠了牆坐着,一個個瞌睡得東倒西歪。小夜房中沒有燈。她的房中燈還沒有滅。她擔心官家在房中等,進去了卻只有服侍她的宮女倚在床頭睡得正熟。
江才人驚出一身冷汗,懷着最後一點兒希望,推醒一個熟悉的內侍,小聲問他:“官家今兒個怎麽會到我這兒來?”
那內侍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道:“官家聽說你要出宮去住個一年半載的,特意來看看你。”說完又睡了,眼睛都不曾睜開。
江才人站起身,望着小夜的窗口。
滿懷着希望的小夜,如何能夠承受這樣的打擊?
第二天一早,太後便召她去修改詩文,她甚至沒能見見小夜便匆匆離去。
上朝時,度宗皇帝問太師賈似道:“襄陽被圍三年,師相你看這可怎麽辦才好?”
賈似道心中一驚,道:“北兵早已被打敗退了回去,怎的還會圍城!官家從哪兒聽來這些話?”
度宗道:“有個宮女說起這件事,因此問一問師相。北兵既然已經退了,想必是謠言。”
賈似道正色道:“婦人家無甚見識,官家以後切不可輕易聽信她們才是。說襄陽被圍的,是哪一個宮女?”
度宗想了一下,問旁邊的內侍:“江才人院中的那個繡女叫什麽名字來着?”
內侍答道:“姓葉,叫小夜,池州人,為貢奉太後選進來的。”
賈似道心說又是池州人。他皺起眉道:“一個小小的繡女,又在宮中,從哪兒聽來這些謠傳?定是與宮外有私相往來,才聽得到市井謠言。官家寬厚為懷,但這些宮人也太放肆無禮!”
最後一句話說得聲色俱厲,一邊看着那答話的內侍。內侍心領神會,連連稱是。度宗看了他們一眼,卻什麽話也沒有說,轉而問起了中秋節有何安排。賈似道總有無數別出心裁的玩樂辦法。
朝堂上的對話,很快傳入了江才人耳中,她重賞了那通報消息的宮女,徑直去找小夜。
小夜坐在繡架前,窗外竹林送入森冷的微風。
江才人在她身邊坐下,氣急地問:“小夜,你為什麽不聽我的話?為什麽要說出襄陽被圍的事情?”
小夜回過頭來。她的神情有很大的變化,不再是入宮以來江才人所慣見的溫順羞怯,卻有着無畏無懼的坦然。江才人不由得一怔,她是不是弄錯了什麽?怎麽小夜似乎并沒有因官家的臨幸斷絕了她回到李應玄身邊的希望而絕望?難道昨夜官家竟會突然轉性輕輕放過了嬌豔如花的小夜?
小夜望着牆上挂的楊将軍像,慢慢說道:“官家問我為什麽要挂一張這樣的畫,我說,襄陽被圍三年,我想祈求楊将軍保佑襄陽。”她的目光轉向江才人,接着道:“你不是說,襄陽是長江的門戶,襄陽一失,長江天險便不足憑峙,蒙古軍隊可以順流而下直入京城嗎?我想,官家聽了這樣重大的消息,一定不會再有心思……”
江才人怔怔地道:“可是,我早已警告過你,你若說出來,太師絕不會放過你的。”底下一句話她沒有說出來:“也許掌刑太監馬上便要來行刑了。”
小夜的嘴角漾起恍惚的笑意:“我若不說,又如何?”
她微笑着,低下頭定定地看着繡架上未完成的畫像。江才人順着她的目光望去。
繡像上的楊将軍,面貌并不是畫上的人。小夜在不知不覺中繡成了她記憶裏的面孔。江才人幾乎可以肯定這就是李應玄。她曾陪侍太後參加過上一科新進士的瓊林宴,見過李應玄的兩位堂兄,他們的面貌和繡像上有些相似,但沒有那種呼之欲出的英挺。
小夜輕輕地撫着畫像。
江才人心中凜然一震。小夜若不用這樣驚人的消息來使官家無心尋歡,過了那樣的一夜,她便永不能回到李應玄身邊。然而她若說出這個消息,太師絕不會放過她,她依然不能回到李應玄身邊。
同樣的結局,小夜選擇了用生命來為李應玄做最後一件事。
她的心在痛,一時哽咽不能出聲。
定了定神,她抱住小夜,低聲道:“小夜,我會救你的,我一定會救出你的。”
小夜沒有回答,也許她根本就沒有用心在聽江才人說的話。
【七、】
給小夜定的罪名是刺繡時誤傷官家。念其無心,不誅連家人。掌刑太監還想追究江才人管教不嚴之罪。太後聽說後不滿地道:“胡鬧,江才人那孩子我最清楚不過,頂仔細守規矩的一個人,這全是那山野人家的小丫頭沒教養,關江才人什麽事?”太監只得作罷。
小夜罪無可逃。她被逼令自缢。但是因為中秋佳節,宮中停刑以免不吉利,小夜偷得了幾日生命,獨自在冷宮中等候最後一刻的來臨。
在陪同太後接受朝賀之前,江才人自妝匣最底層抽出一枝芙蓉玉釵,仔細地插入左邊發髻中。
沒有人注意到江才人發髻上那枝不起眼的玉釵。
白天裏太後與官家接受群臣與官眷朝賀,晚間官家與妃嫔侍奉太後中秋之宴,熱鬧了一天半夜下來,宮中人人皆疲,連巡行的衛士也有些松懈。
朗月已開始西斜。
江才人院中靜寂無聲,宮女們都已睡熟,唯有江才人還在默默地等待。
終于,一個黑影悄然閃入了院中,徑直進了江才人的卧房。
江才人靜靜地看着那黑影進來,窗紙中透過的淡淡月光照着她的臉,那黑影忽地輕輕一笑,說道:“你這樣子,倒好像又是當年在芙蓉花架下等我的情形。都七年了,你可一點也沒變老啊。”
那是一個年輕男子,話語中帶着玩世不恭的調侃。
江才人臉上淡淡的哀傷仿佛已融化在月光中,所餘的只有溫柔的寧靜。她取下頭上那枝芙蓉玉釵,輕聲說道:“我入宮時,你送我這枝玉釵,說無論何時,只要我戴着這枝玉釵公開露一次面,你就會來見我。你一直記得你的承諾啊。”她不由得輕輕嘆息了一聲。
那男子沉默了一會才道:“我當然記得。我答應過的事,就一定會做到。”但他随即又恢複了那種調侃的語氣:“你立志要做大宋朝的長孫皇後,輔佐官家重整河山,我若不幫幫你,只怕你在做才人之前就被除掉了。”
江才人凄然一笑。記得那時年紀小,自以為滿腹詩書,才氣驚倒衆多須眉男兒,更兼家世高貴,教養良好,容貌美麗,又是太後特旨征召,一旦入宮,自當春風得意,一展平生抱負。所以無論那人怎樣冷嘲熱諷,也不能改變她的心意。
最初入宮那一年,似乎一切都是按她的心意在進行。她很快晉位才人。剛剛即位、頗思有一番作為的官家,視她為後宮中唯一的知己。她以為自己永遠都不需用到那枝玉釵。
可是她錯了。大廈将傾,不是任何一個人、甚至官家能夠獨力支撐的。她知道得越多,心就越冷。大宋朝的家法,後宮不許幹政,她的天地是有限的,全憑着官家的喜好與取舍;而南渡以來,重臣擅權,積習已久,也不是官家能夠改變的,更何況今日這位官家全憑賈太師扶持才得以登基。
什麽也不能做的官家,終于選擇了在醇酒美人中消磨日月,江才人成了他避之唯恐不及的一場舊夢,一見到江才人,便會讓他想到當初那徒勞的努力,所以只能不見。
江才人黯然低下頭去,撫着玉釵,好一會才道:“今日你可以好好地取笑我一番了。”
那男子略帶誇張地道:“我怎麽敢取笑你?每次都是我被你嘲笑得體無完膚。”
江才人擡起頭來凝視着他。黑暗中她只看到對方一雙笑嘻嘻的眼睛,雖然近在咫尺,卻又遙遠得讓她再無法觸摸到眼睛後面的心思。
她疲倦地垂下了眼簾,說道:“你當然知道,我戴上這枝玉釵,是因為有求于你。”
那男子只說了一句:“當然。”
江才人深吸了一口氣,才能說出自己的要求:“我請你救一個宮女。”
那男子低聲一笑:“我就猜到你要我做的是這件事。那宮女是池州人,叫葉小夜,是不是?”
江才人驚訝地道:“正是。你的消息從哪兒來的?”
那男子沒有回答,卻懶洋洋地道:“我憑什麽要救那個小夜,讓她去和李應玄逍遙自在?當初又有誰救過我來着?”
江才人更為吃驚:“你連李應玄都知道!”
那男子似笑非笑地道:“我若不神通廣大,今晚怎麽能來見你?真奇怪,七年來你第一次用這枝玉釵,卻是為了求我救一個不相幹的人。我以前怎麽不知道你有這樣的俠義心腸?哦,對了,從前你想救天下,現在只想救一個人,你的雄心竟銷磨得這樣快,真讓我吃驚啊!”
江才人咬咬唇,由得他去嘲諷自己。原本是她任性地虧負了他,任他怎麽說怎麽做都不為過,只要他答應去救小夜。
那男子停了一會,不見她說話,訝異地道:“你竟不回嘴了?”
江才人只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她的犀利辭鋒,早已伴随着她的可笑抱負消失無蹤。她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心高氣傲的少女。
那男子似是不适應江才人的這一變化,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月光下江才人依然秀美的臉仿佛是他少年時的夢境重現。他的心不知不覺間已軟了下來,低聲道:“你要我怎麽幫你?總不能讓我帶了個大活人飛出宮去吧?”
江才人忍不住“哧”地一笑:“你才有那麽笨。”
随着她這嗔怪的一笑,空中彌漫起一片溫馨。那男子的神情也松弛下來,說道:“說說你的計劃吧。從小你就比我聰明,你動動口,我跑斷腿,沒想到七年不見,還是這樣。”
他在心中苦笑。無論江才人做過什麽,無論他曾經怎樣痛恨江才人的一意孤行,他都沒有辦法掙脫這個由他自己一手織就的羅網。
他怔怔地看着低聲而熱切地述說着自己的計劃的江才人,只有在這時,江才人才褪去平靜淡漠的面具,重新變成他熟悉的那個智計百出、聰慧而倔強的少女。
為了這一刻,他甘願去冒這樣的風險。而這一刻他也真慶幸這幾天他沒有離開京城,否則,就算只耽擱一天來見江才人,也将是另一番局面。
中秋過後第二天,宮中便恢複了刑罰,第一個受刑的便是小夜。
掌刑太監下令行刑時,江才人悄然而入,給平靜無語的小夜端上一杯送行酒。小夜由得她喂自己喝下,她的神色間始終帶着那無畏的坦然。江才人想說什麽卻不知從何開口,怔了一會,掌刑太監已不耐煩地催促她說時辰已到,她只能離去。
江才人請求安葬小夜,被拒絕了。獲罪而死的宮人是不容收葬的,都送到了城郊的化人場,積薪焚燒,揚灰江中。但是這一回度宗皇帝特旨許她收葬小夜。
江才人将小夜的棺木停在她抄寫經文的歸藏庵中,念了七天超渡經文,才下葬在庵後梅林中。
【八、】
臨安城被蒙古人攻占的這年冬天,元宵佳節也透着無限凄涼。開春以後,後宮妃嫔、宗室子女連同宮中的圖書珍玩,一起上了海船,被押往大都。
江才人三年前便已經在她抄寫經文的那家歸藏庵裏出家了,帶發修行,法號明鏡。她僥幸逃過了這一次大劫。
暮春時節,西湖上水光山色,在往年正是游人如雲的時候,現在卻人煙稀少。國破家亡,驚魂初定的杭州人尚未撫平傷口,哪有心情與閑暇來游玩。
薄暮時分,歸藏庵來了一個奇怪的客人,指名要見江才人。他說他姓李,是池州人。江才人毫不猶豫地請他到自己的禪房中相見。
初見時她幾乎要認為這就是李應玄了。但李應玄不應當這樣年輕。
客人看出了她的疑惑,道:“我是李應龍。”
小尼上茶後又退出去了,房中只有他們兩人。江才人低聲道:“這麽說,你是十一郎了。六郎何在?”
李應龍道:“我六哥已經不在了。他曾囑咐我有機會到臨安來一趟。”
江才人震驚地道:“他不在了?那小夜怎麽辦?”
李應龍比他更吃驚:“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