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節
螞蟻。”
近來,對前多的每日請安,卻感到惬意,對他的離去,竟有不舍之情。照顧他起居飲食的農家夫婦,雖然少與他們說話,在情感上也很依賴。他們幹農活晚回來了,會胡思亂想是不是被蛇咬了或是遇上了壞人,其實他在十天前已痊愈,但一直以病弱姿态躺着,是貪戀別人的關心。
“不應該啊!”世深呆呆地側卧着,抵觸榻榻米的左肩一陣酸麻。迅速地,下了一個決定——斬殺農家夫婦,然後離開此地。他倆很年輕,男的二十三歲,女的十八歲,我是把他們當做自己的兒女了吧?
這個歲數,應該是我的孫子孫女,但我連兒女都不曾有,更不知對孫子孫女的情感是什麽……有了情感,武功會衰敗,情感令人軟弱,官本武藏便一生不近女色,摒棄家庭生活,不把得意之徒留在身邊……因為我們的人生是一柄柄迎面砍來的刀。
必須殺死他倆!情感已發揮腐蝕作用,我只能通過他倆的死亡來複原。他倆将得到安葬,對我的體力而言,殺死一個高手,比挖一個土坑要容易。不管有多累,我都要挖坑,每年來他倆的墳前燒一次香。
世深下決心時,聽到一聲輕微的短音,常人會以為是老鼠、鳥、甲蟲的聲音。鄉間生活,這類雜音很多,不需注意。世深眯起眼,他的判斷是,這是一百米內一個人被刺殺時發出的聲音,聲音只發出了一半,因為刀刺入人體的同時,殺手将一塊布塞入被殺者嘴裏。
二十秒後,這樣的短音,又響了一次。
世深坐起,從枕下取出白鞘小刀。
農舍後,是間稻草房,陳着農具。世深推開門,聞到濃烈的土腥味。土壤像魚蝦一般,有着腥味。
沒有血腥味,屍體刀口上的淤血已凝結。屍體旁站着一位和服女人,是數月前斬殺的長刀高手的妻子。
她三十出頭,雙眼呈魚形,是多情放蕩之相。她手裏捏着一尺長的鋼刺,旋轉一圈,像一個在長輩面前耍寶撒嬌的女孩。
世深關上門,蹒跚行了兩步,道:“你出生的時候,我喝過你的百日酒,你爺爺是我尊重的一位劍士,明治維新後,三代劍士都落魄了,許多人甚至靠出賣體力過活兒。你長成之後,出衆地漂亮,我們都覺得你可嫁入軍政世家,即便高攀不上,喜歡時髦的藝術家,也是一般女孩的天性,可你一直與落魄的老劍士鬼混,真是奇怪啊。”
女人淺笑:“當年,你是唯一拒絕我的人,我想問一句,你真的對我不動心麽?”
世深:“動心。讓我動心的東西,都是劍道的障礙。動心之物,我必斬殺。為保你性命,我離開了京都。”
女人:“哈哈,原以為你是正人君子,在爺爺的朋友裏,你是唯一不睡他孫女的。”
世深:“哈哈,你想錯了,你十四歲的時候,我就想奪去你的貞操。當時我六十一歲,體力未衰。”
女人:“唉,真為你感到可惜。”
鋼刺上的血跡已擦淨,閃着幽藍之光。鋼刺是槍尖,她家是古戰場長槍的世家,為适應都市狹隘的街道,而取消了槍杆,将槍法化為近身戰的鋼刺。
她盈盈笑着:“我睡過的人,都指點過我的武技。”
世深:“是啊,年老落魄的人被你這樣的美女眷顧,還能隐藏什麽?”
她:“他們都是你這代的高手。”
世深:“是啊,我這代人以後,便‘世無高手’了。”
農家夫婦的屍體平靜躺着,養病期間,聽過他們在隔壁的造愛呻吟。他們正處在享受身體的最好年紀,卻因為與他們完全無關的事而死。
細看兩人面容,并無痛苦,有一種“來了”的坦然。雪來了、雨來了、風暴來了,農民們都是這種坦然,對他們而言,死亡不過是一場雨雪。
世深擡眼,恢複了劍士的判斷,他們無痛苦表情,因為來不及反應,可想鋼刺之快。
她的笑容浮現出十四歲的稚嫩,真是天生麗質的女子……世深的左眼本能地要眨,眉毛抽動,強力撐住眼皮。
鋼刺紮入肋下。
握住了她雪白的脖頸。
她慢慢倒在世深的懷裏,像私奔的女人見到情人後,繃緊的神經忽然放松而發生的虛脫。
鋼刺沒能刺入,夾在腋下,如她的身體一般溫熱。鋼刺沒有柄,她赤手握金屬,為防冷,塗了一層松膠。鋼刺藏在衣內時,松膠上凝聚着她的體溫。
她的身體漸冷。世深的手沒有掐斷她的咽喉,只是讓她窒息。
世深迅速将她平置地面,擡起她右手。脈搏正常,她的眼睛忽然睜開,如一只跳出水面的魚。
她的左袖刺出一個刀頭,準确地紮入世深的胸口。
刀頭未能深入,阻于心髒之上的胸骨。
她大叫一聲,脖頸痛苦扭動了一下,限中現出愛慕之色,如一個純潔少女對一位鋼琴家的崇拜。
世深避開她的視線,仰視稻草房的橫梁。他的劍士本能,令他的右手繞到她的腰後,将小刀刺入。
刀入腎髒二寸,她活不成了。
沿鋼刺流下一滴血,滴在她臉上。她手腕輕抖,将鋼刺扔到兩米外,然後用牙咬開世深的衣服,親在傷口上。
傷很淺,她從地上撚起一撮土,點在傷口上,止住了血。
世深苦笑:“我有藥。”
她婉然一笑:“這是我向我的男人學的,想用用。”
世深:“你何苦來?”
她:“畢竟我嫁人了,女人總得為丈夫報仇。”
世深的刀仍在她體內。拔出,她會立刻斃命。
世深:“你的體溫是怎麽變冷的,騙過了我。”
她:“也是跟我男人學的,這是他的絕技,我要保守這個秘密。”說完閉上眼睛,嘀咕一聲:“拔刀吧。”
橫梁上積着厚厚的塵土,在晨光的照耀下,猶如白銀。世深閉上眼,聽着這個世界無比細膩的聲音,牆面上熱氣在蒸騰,土壤的隙縫中螞蟻在奔馳,數千米外一棵柳樹的葉片鈴铛般晃動……很快,這一切,她都聽不到了。
右手的四根手指,三只握柄,一只勾在刀锷上,如吊在樹上的長臂猿。這種方式彌補了被斬掉的大拇指,刀锷上的指頭旋轉,刀便會抽出她的身體。
指尖冷了。
世深忽有了共死之心,頭腦迅速算好,刀自她腰部抽出後回刺自己心髒,恰好是初月的弧線。
“嘎吱”一聲,門刺耳地打開。世深睜眼,意識上已經劈死了入門者。劍士的起心動念可以影響現實,在街頭,世深殺意起時,身旁的行人會不由自主地小腿哆嗦,踉跄一下。
殺意劈向入門者,如劈在空氣上。入門者毫無感應,穩步行近。他戴着鬥笠,紮着綁腿,身穿深灰色的修行者服裝,長須及胸,是炎淨一行。
炎淨指着女人:“這個女人是三昧耶曼荼羅,可助我修法,請把她給我。”
三昧耶曼荼羅是諸佛手持的寶物,隐喻諸佛度化衆生的種種誓言,因為是具體的器具,又稱為法器。
世深潛入密宗寺院多年,知此名詞,他決定在女人死後即刻殺死此人,笑道:“她要死了,對你沒用。”
炎淨:“大威德明王的三昧耶曼荼羅是一具女屍,對修行者而言,物無好壞生死。況且,在修法過程中,得法流加持,或許她會轉而不死。”
最後一句話,打動了他。
在炎淨的指導下,他迅速作好如下措施:平整出一塊四米見方的地面,均勻灑水,四角各立一棍,拉系一根五色絲線成方形。中央鋪設一塊木板,抱着女人坐于其上。
他穩托刀柄,不能讓刀再對她有些許傷害。大威德明王作為無量壽佛的憤怒化身,針對的是生物的死亡本能。人有生的本能,也有死的本能。
絕望,是人的天性——世深在無數次比武中,發現此點,許多劍士被他的氣勢震懾,放棄拼搏,麻木地被斬殺。在他的觀念裏,十番棋的第六局棋,便是大竹啓動了自己死的本能。
懷抱着将死的她,念誦着炎淨教授的真言“嗡,澀直,迦摟魯勃,哄豈梭哈”,越來越強烈的意願升起——她不能死。炎淨引領着念誦,音聲寬厚,世深漸漸失聲,忘卻真言,舌頭無聲彈動着的是“不能死”的音節。
一千遍,還是一萬遍,世深的舌頭不再動了,忘卻女人将死的現實,只是呆抱着她,眼盯着圍在身前的五彩絲線。
絲線是炎淨随身所帶,五彩為黃、白、紅、黑、綠,象征着構成萬物的五大元素——地、水、火、風、空。太陽是五大構成,她也是五大構成,太陽有億萬年之壽,她卻片刻便死,平等的元素,為何有如此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