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大年三十, 清晨老太太領着家裏的有封诰的女人進宮, 下午常家祠堂門大開, 整個常家本家祭拜祖先, 我一個孕婦避免了去那裏站大半天,只需要到傍晚去老太太那裏一起給長輩們磕頭。
常家的男女老少按照輩分先後拜見老太太, 陳氏與我是完全兩種待遇, 陳氏那裏常家本家近支都跟她打招呼,聊天。我這裏基本上都是一些旁支, 反正只要是跟我聊,我都會搭讪幾句,過年過節笑臉迎人總是多的, 或有知道我已有身孕的, 來恭喜幾句。
隔房的一位嬸娘在那裏聊着天,對着我指指點點,我瞧了她一眼, 又底下了頭。突然一句高聲浪道:“這怎麽得了?打了清河郡王?還讓他十來天沒有下床?”誇張了吧?我一直以為下不了床是有其他更深層次的含義。
“誰?什麽事兒?”又一位嬸子加入了話題, 接下去我看好多人眼光開始集中到我這裏。
我淡淡定定地坐在那裏, 這個消息就是從咱們聽雨嘴裏出去的, 八卦這個東西, 貴在交流, 如果一直打聽,沒有消息放出去, 聽雨的八卦路會越來越窄,所以我時常讓她放點, 大爺和大奶奶鬧別扭啊!大奶奶鬧笑話之類的故事出去,以拓寬她八卦的交際圈。
而這一次,她悄悄地,每傳一次就跟人說:“我只告訴你一個,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如此重複幾遍之後,這個消息就遍布了每一個角落,所以這個消息三五天前應該每一家都已經知道了。而今天是整個家族集合的日子,發酵成熟了,該冒出來了!
老太太與其他同輩一起端坐着,我帶着咱們這一輩的女眷開始給她們行禮叩拜,禮成之後,老太太說道:“遠哥兒家的留下!”哦!有戲!我內心雀躍,臉上不能顯露分毫。飙演技的時刻到了。
“是!”我低頭回答,看見邊上還留着幾位女性長輩,我對着她們露出微笑,她們甩也不甩我,偶爾給我投射了一兩道鄙視的目光,映照到我心底,我只能默默地找了個地方坐下。
等全部的人都行禮完,我陸續看見常家各房長輩代表們開始回來集結到了老太太院裏,常遠跟在他爹後面,他後面跟着常遷。莫氏和陳氏也一并都進來了,好吧!人到齊了!所謂年關難過就是這樣嗎?
我想着,大年三十是楊白勞給喜兒扯了兩尺紅頭繩的日子,只為了歡歡喜喜過個年。即便是再艱難的日子,我這一輩子的老爹,也會給扯上幾尺花布,給我做一身簇新的襖子,在那時刻我是幸福的。而現在,他爹挑了這麽個日子,在這樣公開的場合,他要幹的事情,也忒特麽沒有一點點親情了吧?
“孽障,早知你會闖下這天大的禍事,當年我情願一棍子打死,也好過你害了常家滿門!”常遠的親爹開場白如此,表情更是猙獰。
他爹耳朵根子軟,人容易反複,小九兒的親娘一死,他開始冷淡莫氏。人老實,是沒有能力判斷是非,新姨娘的滑胎,在我分析,很有可能萬姨娘這一胎本身就不穩,她有心嫁禍于宗姨娘,他絲毫沒有懷疑,直接讓莫氏處置一個給他生過孩子的,已經沒有了興趣的女人。膽子小,就是對常遠了,常遠的刑克之命一直是萦繞他心頭,揮之不去的魔咒,只要有個風吹草動,他都會将這些問題歸咎于常遠的命數,并且認為這些都有可能克死一家子的開端。
常遠上前撩袍跪下,仰頭問:“父親所謂的禍事,可是指我打了清河郡王的事?”
“常遠,你心裏還有沒有常家?還有沒有一門上百口的人命?難道我們一家一口真的要折在你這天煞孤星手裏?”一位叔伯問道,這個年代天煞孤星的批命,實在是深入到每一個人的心中,凡是這裏的姓常的,對這個算命之言都有芥蒂。
“六叔可知道我為什麽要打那清河郡王?”常遠問他。
“他是獻王遺孤,連聖人都包容他幾分,從來都舍不得打罵!這次被你打傷,你有沒有把皇家放在眼裏?”常遠的隔房叔叔如此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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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叔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可知道我為什麽要打他?”常遠再次問。
“你不知道雷霆雨露均是君恩嗎?皇家子弟豈容你質疑?即便是王爺頑劣些,你敬而遠之也就罷了!”六叔還是答非所問。
“清河郡王什麽品行,各位長輩都不知道嗎?那一日燕娘在靖國公府的園子裏,被他攔住欲輕,薄。作為一個有血性的男人,難道我不該怒?難道不該打?”常遠梗着脖子對着這位五叔說道。
“這事情我倒是要說你,我早說過這種市井女子不能娶,一個年輕女子抛頭露臉慣了,平素與人調笑,也沒個規矩。讓小王爺誤會也并非沒有可能。”這位叔叔把源頭栽贓到我頭上。
“六叔慎言!”常遠道。
那人疾言厲色道:“我說錯了?如果不是煙視媚行,會讓你昏了頭一定要将她娶進門?你自己被狐貍精迷了三魂五道,還不知道嗎?你怎麽知道不是她在勾引小王爺!”
“年紀不大,牙口已經不齊了,才說出這種嘴上沒有把門的話!”我走出來,淡然的說道:“你随随便便給我一個女人扣個不貞的帽子,想怎麽樣?”
“長輩說話,你插什麽嘴?就是缺少教養,把你男人也帶壞了!”那位六叔如此說道。
我去拿了兩個墊子,扔了一個給常遠,常遠墊在他膝蓋下,自己面前抛一個,跪下道:“衆位長輩,先聽我把話說完。”
“這裏哪裏有你說話的份兒?我們在問你丈夫,你來幹什麽?”一個嬸子出來說。
我擡頭看向她道:“這事兒不是因我而起嗎?我來跟大家夥兒掰扯掰扯清楚,憑什麽說我煙視媚行?我張燕素來以悍婦之名橫行于城西,如今卻給我蓋了這麽個帽子?我當然要說清楚!”
我把當日的事情簡略地說了遍之後,問道:“衆位長輩以為,我該怎麽辦?我覺得這件事情上我男人有血性,如果不打地他疼,如果軟趴趴,不知道哪天他還來騷擾我?所以揍那個混不吝的小王爺不是天經地義的嗎?難道說在各位心中,自己的妻子被人冒犯,無所謂,一個個都等着做活王八?”
“潑婦,真是個潑婦!聽聽看說的是什麽話?”
“你不潑,你來說說看,如果你遇見這種事情打算怎麽做?”我問那個罵我潑婦的女人,我仰頭與她對視。
“女子本就不該抛頭露面!你怎麽會出現在小王爺面前?”
“我抛頭露面了?靖國公府後院是抛頭露面?外祖家的後院我不能去?他一個外男倒是該在那裏出現?前面那段嫂子聽進去沒有?要不要我複述一遍?”我拿話堵住了她。
“牙尖嘴利!真當我們這種人家是你們市井巷口?”老太太拿着拐杖到我面前,“還要不要規矩了?你別以為懷着孩子就不能休你!”
“休就休!你常家立刻休了我!剛才往我身上潑髒水的那幾個等着牙床骨拍爛!我張燕行的端,做得正,豈是容你們随便就能扣屎盆子的?”我索性站了起來,看着那位嬸子冷笑道,那嬸子瑟縮地後退了。
“反了都反了!”老太太怒道,我心裏呵呵笑,您老說地真對,我們還真有反心,說出來吓死你,“我們常家容不下你這樣的悍婦!才進門幾個月,跟你男人吵架,跟你婆婆頂嘴。你這尊大佛常家供不起!”
常遠到我身前說道:“燕娘,你有身孕了!你去坐着,凡是有我!”
“逆子!你打算做什麽?”侯爺問他。
“父親,我不打算做什麽,妻子有孕在身,我不護着她誰護着?如你們所言我常遠福薄,自幼沒了親娘。先頭的娘子,因為跟表妹高聲了幾句,懷着身子被關在祠堂裏,最後一屍兩命。到頭來卻怪到了我頭上,說我克妻。滿城貴女一個都不願嫁我,好不容易娶個妻,幾次三番被挑刺。被人言語冒犯,她的男人,我看見了打了那個登徒子,我還要跪在長輩面前認錯。你們想怎麽樣?說說看?是不是要她被調/戲了,立馬跳了湖,也沒了性命,你們就又能扣一頂克妻的帽子給我?你們一個個都怕我克了你們,害了你們!我的心也冷了,你們嫌棄的不是我的妻子,而是嫌棄的是我!”常遠這些話說得很是悲怆。
常遠說出這些話的之後,四面八方的指責迎面而來,扣的都是不孝不肖的帽子,他爹是痛徹心扉道:“你自幼冥頑,讓你好好學你不學,整日舞槍弄棒,我實在不知道怎麽管教你!你讓我如何對得起你死去的親娘?”
“有什麽對不起?”我走過去,撸起他的袖子,露出他手臂上的傷疤,說:“定西侯府跟着□□東征西讨,建功立業,祠堂大開着,祖宗們靠着血汗掙來了今日的榮光。阿遠出生入死在戰場殺敵,保家衛國。手臂上這道疤是小的,他背後還有一道從上到下的傷痕。這就是不學好?那什麽是學好?念幾首酸詩就算學好了?他傷的時候他疼的時候您可曾關心過他?想過自己以後怎麽面對我的婆婆嗎?”我這個人廢話多的時候,向來就是別人說一句,我回十句。
“男人說話女人插什麽嘴?”
“換一句新鮮的!我連滾出你們常家都不怕,還怕插嘴?”誰說我,我瞪誰!
“娶此悍婦,家宅不寧啊!”隔房六叔罵道,“大哥,還不快快解決?将她休離!”
“各位長輩!”常遠磕頭道:“燕娘懷着我的孩子,我不求大家諒解!今日只求與她一起滾出常家!我身上背負刑克之名,又是嫡子長孫,弄得父親,祖母左右為難。這些年過得戰戰兢兢,我又是個暴烈脾氣,什麽時候給家族帶來災禍也未可知。如今燕娘也是個脾氣不好的,恐怕經過今日,已經弄得不可收拾。我願意出族!”
“遠哥兒,這話不能說!”一個老爺子出來,聽我公公叫他:“二叔!”
老爺子走到常遠跟前,對着侯爺說:“遠哥兒媳婦是悍了些,可她說的是實情。十多年前,我跟着你爹上沙場,死人堆裏爬回來,當今親迎凱旋之軍。如今這一輩小的,你們都養成了什麽樣子?也就是遠哥兒能撐個場面。還被你們嫌棄!當初你爹嫌棄你的時候,我說一句,侯府嫡長,不可改立!今日我還是那句話!”這位老爺爺我知道你好心,這是辦了壞事了啊!
“二叔,他闖下大禍了!”
“這算個事兒?當初你父親,把高宗皇帝還未登基的時候,他将太子摁在地上打,太宗皇帝盛贊:“這才是常家的兒郎!虎父無犬子!“你爹和高宗皇帝一生也算君臣相得。”老叔公談起了當年。
“二叔,這個不一樣!”
“什麽不一樣,這次打的不過是一個郡王,還是個不成器的郡王,你怕什麽?”叔公是個好叔公,他還在據理力争。我是心疼常遠了,他這麽說下去,阿遠要跪到什麽時候。
“二爺爺,我是自願出族,這些年,但凡家裏有個不順,就說我克了誰,犯了沖。我想明白了,與其讓大家夥兒都擔心,倒不如我走了,讓大家放下心結。二弟沉穩細致,父親的想法我明白,他想要咱們家成為書香門第,我讀書上是欠缺些,不如二弟那麽刻苦,有天分。既然二弟比我更适合繼承這個侯府,我讓出也沒什麽。燕娘性子潑辣,看來也難以擔起宗婦的大任。二弟妹,嫁過來這些年與母親辛苦操持這個家,一切都做的井井有條與二弟夫唱婦随,我看父親想将侯府交到他們倆手上也是有道理的。”常遠此刻平靜地勸說。
“你真這麽想?”叔公問道。
“确實是真心實意這麽想!”常遠慎重地點了點頭,說:“拿紙筆來!”
桌上研墨,鋪上了紙筆,常遠站了起來,提起了筆,略微閉眼冥想之後,落了墨,我站在他旁邊,其他人圍觀過來。
開筆寫他命途多舛,刑傷親母,失去原配,又自責性情暴躁,不孝親父,再贊他兄弟常遷為人端方堪當大任。最後寫他願意放棄常家家産,自請逐出宗族,以後與常家再無半點瓜葛。最後一筆寫完,他的眼眶子裏眼淚直接掉到了紙上,一滴滴打濕了手底的宣紙。他仰頭收淚之後,再簽下自己的姓名。此刻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