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

周淩恒單騎狂馳,帶着柳九九颠簸下山,途經一處小村莊便停下來,打算先在此落腳,明日天亮再回京城,鏟鏟的身子可受不住折騰。

他們在村口剛停下沒一會兒,周澤也跟上來。

他看了眼在周淩恒懷裏昏昏欲睡的柳九九,擰着眉頭說:「今夜先在這裏住下,她剛才受了不小驚吓,再趕路身體恐怕會吃不消。」

周淩恒抱着柳九九側過身,用肩膀擋住周澤視線,不讓他再看鏟鏟。

周澤見他抱着女人不方便,從他手中接過缰繩,「我幫你牽馬,你抱着她。」

周淩恒微微點頭,「嗯」了一聲,将手中缰繩遞給周澤後,便将昏昏欲睡的柳九九打橫抱起來朝着村裏走。

這個時候村子裏悄然一片,寂靜無聲,走了好幾家,才看見村尾有家豆腐坊,還亮着微微燭光。

周澤将馬拴在門口,走過去敲門,好半晌,門後的人「挵嚓」一聲打開門闩,開門探出一顆腦袋,借着月光打量他們。

出來的是個年逾四十的婦人,見他們兩男一女,心生疑惑。她還沒來得及問,周澤率先對着婦人拱手,謙卑有禮開口道——

「我跟侄兒、侄媳途經此地,想借宿一宿,這位大嬸能否行個方便?」

大嬸正猶豫,忽聽周淩恒懷裏的柳九九一陣咳嗽,看了一眼,心生憐憫,忙将他們引進屋。

院子裏的石磨正在磨黃豆,進了屋,柳九九才醒了過來,她揉着惺忪睡眼從周淩恒懷裏下來,在炕上坐好。

人嬸走進廚房給他們盛了一碗熱豆漿,柳九九喝了熱豆漿,頓時覺得渾身筋骨松開,整個人舒服了不少。

大嬸略有些抱歉地笑道:「我一個寡婦,也拿不出什麽好東西招待你們,你們在這裏坐一會兒,我去收拾兩間耳房給你們。」

周淩恒點頭,「有勞。」

等大嬸離開堂屋,柳九九看了眼周澤,說道:「謝謝皇叔,方才若不是你,我跟小排骨可能已經掉下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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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澤見她沒事,松了口氣,點頭以示接受謝意。

等大嬸收拾好耳房,還燒了炕,讓他們去房裏歇息,柳九九跳上熱呼呼的炕,裹着被子沉沉睡去。

周淩恒卻不敢睡,怕有刺客追來,等她睡下,他便拿着劍,去屋外巡視。

他出來後,看見周澤抱着劍靠在石磨上,他頓了片刻,走過去,叫了一聲「皇叔」。

周澤沒回頭,「我知道你想問什麽。」

周淩恒沉着一張臉,「朕知道,你一心想要這個皇位。皇叔,今日你救了鏟鏟,朕不想與你為敵,有些話咱們說明白些好,你是朕的皇叔,一樣都是大魏皇室男兒,你心裏想什麽,朕很清楚,不過朕勸你早些收手。」

「皇位?」周澤高深莫測地笑了笑,「皇位和柳九九選一樣,你會選前者還是後者?」

他的話裏充滿挑釁。

周淩恒眼底迸發出寒冷的光,「皇位是朕的,鏟鏟也是朕的人,朕根本不需要選。如果皇叔仍舊觊觎朕的皇位和朕的皇後,回朝之後休怪朕不客氣。」

「不客氣?」周澤轉身,朝着他逼近,臉幾乎貼在他臉上,「好侄兒,你以為區區一個鄧家就能幫你坐穩皇位?」

「如果朕坐不穩,又怎會穩坐到今天?」周淩恒瞪着他,目光陰鸷。

本次談判無疾而終,兩人各自坐在院中一隅吹冷風,一直到天明。

翌日一早,柳九九起了個早,她去廚房幫着大嬸做早飯。農家小院裏種着蔬菜,她去菜園子裏摘了一盆豌豆尖,做了一鍋豌豆尖肉丸子湯、一碗豌豆醬豆腐腦和一碟冰糖腌黃瓜。

豌豆尖煮起來很講究,必須得等肉丸湯起鍋後,豌豆尖才能下湯裏燙,若是下得太早,會使其口感變老,入口如嚼牛草。

四個人圍着一張八仙桌吃早飯,飯桌上兩個男人大眼瞪小眼,俱不說話,柳九九為了緩和氣氛,開始教大嬸做鹵豆腐幹。

兩個女人說得眉飛色舞,絮絮叨叨,讓周澤心中一陣生煩,但一口肉丸下嘴,他的怒氣頓時平複下去,嫩豌豆尖配着肉丸,看着青青翠翠,吃着清清爽爽,讓人心裏舒坦。

吃過飯後,大嬸挑着扁擔趕去鎮上賣豆腐,他們三人則留下收拾。

柳九九杵在八仙桌前,叉着腰掃了一眼桌上的碗盤,看了眼周淩恒,又看了眼周澤,「皇叔,這些碗就勞煩你來洗了。」

周澤瞥了她一眼,不悅反問:「憑什麽?」

柳九九道:「就憑這菜是我炒的!」

周澤「哼」了一聲,說得理直氣壯,「飯是我吃的!」

柳九九噎住,一時找不到話反駁。

排骨大哥貴為九五之尊,怎麽能洗別人吃過的碗?她抿着嘴,索性挺起肚子,撩起袖子道:「那還是我洗,就當報答你昨夜救我的恩情。」

她話語剛落,周澤便開始收拾碗筷,「這麽容易就想還清本王的人情?作夢!」

周淩恒瞪了他一眼,周澤毫不放在眼裏,端着餐盤碗筷朝着廚房走去。

等他離開堂屋,柳九九挨在周淩恒身邊坐下,她扯了扯他的袖子,問道:「排骨大哥,你說這個南王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你覺不覺得他怪怪的?」

「離他遠些,不許跟他說話。」周淩恒板着一張臉道。

柳九九見他一張臭臉,不明所以,發小脾氣地推了他一把,「臭排骨!你擺什麽臉色啊!我招你惹你了?」

他心裏就是不舒坦,尤其是鏟鏟同周澤說話時,他心裏就跟有百只爪子在抓撓似的。

柳九九也有些生悶氣了,轉身就要往院子走,誰知她剛轉過身,突然一團黑色物體朝她飛過來,她都還沒看清是什麽東西,周淩恒已經抱着她閃開。

黑色物體粘在周淩恒胳膊上,狠狠螫了一口。柳九九看清他手臂上的是蠍子,連忙拔下發簪将它挑出去。

飛出去的蠍子差點粘上迎面走來的周澤臉上,好在他閃得快,側身避開。

柳九九擰眉頭的功夫,兩名刺客從院牆上跳下來,人手一只毒蠍,慢慢朝着他們逼近。

蠍子有毒,周淩恒搖搖欲墜,渾身無力。柳九九扶着他坐下,四下張望,從櫃子上拿過一把砍豬草的刀,跟刺客對畤起來,「你們……你們不許過來!」

周澤看着兩名刺客,嘴裏冷冷吐出「找死」兩個字,遂拔劍沖上去同刺客厮殺。

本來以為有周澤擋着便萬事大吉,哪兒知道又從院牆上跳下來一個刺客。

這……有病吧?放着敞開的大門不走,非得翻牆啊?

這個刺客手裏拿着小花蛇,攥在手裏就跟甩馬鞭似的,慢慢朝着兩人逼近。

柳九九舉着菜刀,威吓道:「別過來啊!我刀工天下無敵,殺人不眨眼,你再過來我跟你不客氣啊!」

刺客嘴角一勾,似在嘲笑,将手中花蛇朝她扔過去。

柳九九閉着眼睛「啊」一聲大叫,耳邊突然傳來周淩恒的聲音——

「鏟鏟,水蛇湯!」

一聽「水蛇」兩字,她腦子裏登時迸出十幾道水蛇的做法。挎着菜刀,僅僅憑借着耳朵聽音辨位,将飛過來的小花蛇切成九段。

被她剁成幾段的蛇齊齊整整躺在她的刀背上,一動不動,擺得相當漂亮。她頭也不回,伸手一甩,幾段蛇肉便又齊齊整整飛至八仙桌上,在桌面上擺放得整齊,一絲不茍。

刺客一頓,拔刀沖着柳九九砍過來。

周淩恒中了蠍毒,無法起身,只能坐在那裏喊道:「鏟鏟,片皮鴨!」

柳九九會意,臨危不懼,伸手用菜刀擋開刺客的刀,随後靠着直覺将厚重的刀背拍在刺客手上。

刺客吃疼,手腕一麻,長刀落地。

她抿唇咬牙,将面前的刺客當烤鴨,三兩下把對方的衣服片得細細碎碎。她收回手中菜刀,擋住眼睛,冷風一吹,刺客身上最後一片衣料飄落,渾身上下一絲不挂。

刺客當下不知如何是好,手上沒刀,身上沒衣服,再打下去這女人定把他皮也剝了,連忙捂着下身飛也似的跑了。

周澤那邊也收了劍,割斷了兩名刺客的喉嚨,他走過來對柳九九關切問道:「你怎麽樣?有沒有受傷?」

柳九九頭一次覺得自己打架這麽厲害,驚為天人啊!

她楞了好半晌才回過神,趕緊轉身扶住周淩恒,「排骨大哥你怎麽樣?是中毒了嗎?我替你把毒吸出來!」

「你先去倒杯水。」周淩恒吩咐她。

她轉身去倒水,将水杯端至他面前。

周淩恒又吩咐,「用你頭上的發簪在水杯裏攪一攪。」

她「哦」了一聲照做,拔下菜刀樣式的玉簪在水裏攪了攪。

周淩恒伸手接過水杯,喝了一口,凝神聚氣,不一會兒臉色便開始恢複,等恢複了些力氣,他才解釋道:「這支玉簪是冷薇特地炮制過,能辨毒亦能解毒。」

柳九九松了口氣,「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這個時候門外傳來一陣鐵蹄聲,門口煙塵滾滾,身着玄鐵甲胄的鄧琰翻身下馬,帶着人走進來,衆人齊刷刷跪倒一片,「臣等救駕來遲。」

鄧琰也帶來馬車,正在外頭候着。

臨走前,柳九九問鄧琰要了點銀子,放在大嬸家桌上,再讓士兵們把刺客屍體拖走,将院子打掃幹淨,以免吓着人。

她扶着周淩恒坐上馬車,在馬車內坐好,又掀開車簾,問周澤,「皇叔,你是坐馬車還是騎馬?」

「本王一宿沒睡,有些乏。」說着也跳上馬車,挨着柳九九坐下。

周淩恒見狀,硬拉着柳九九坐到另一邊,阻隔在兩人中間。

一路上馬車內的氣氛都很詭異,柳九九見叔侄兩人大眼瞪小眼的,不知道是個什麽情況。她拿了水,遞給周淩恒,扯扯他的袖子問道:「排骨大哥,你喝水嗎?」

「不喝。」周淩恒聲音沉悶,情緒不佳。

她又将水袋遞給周澤,「皇叔,你喝嗎?」

周澤正要伸手去接水袋,周淩恒卻一把奪過,擰開水袋仰着腦袋往喉嚨裏猛灌。由于喝得太急,還被嗆住,彎腰猛咳,胸口一片火辣辣的疼。

柳九九「呀」了一聲,拍着他的背順氣,「你慢點喝啊,又沒人跟你搶。」

周淩恒看了她一眼,生悶氣沒理她,兀自又喝了幾口,将水袋裏的水喝得一幹二淨才甘休,就是不給周澤留一口。

周澤端正坐直,斜睨了他一眼,眸色陰沉。

兩個男人的目光倶透着陰鸶,你瞪我,我瞪你,用眼神厮殺,車裏似乎彌漫着滿滿的酸意。

馬車行至驿站停下,周淩恒讓人停下歇息,吃飽飯再趕路。

但可憐簡陋的驿站裏沒什麽好吃的,沒有雞鴨魚肉,只有饅頭和清茶。周淩恒心情本來就不好,一看饅頭和清茶,憤怒的将手中杯子一擲,怒道:「這是什麽東西?喂豬的嗎?」

柳九九掰了一小塊饅頭塞進嘴裏,弱弱問道:「你罵我是豬啊?」

她不知道他是怎麽了,一路上像吃錯藥似的,一句話都不跟她說,動不動給人臉色看,不僅對周澤沒好臉色,還沖着鄧琰暴喝,他暴躁的情緒搞得她的心情也不是很愉快。

她喝了一口清茶後又道:「排骨大哥,你是餘毒未清嗎?要不要在附近找個大夫給你看看?」脾氣這麽暴躁,一定是體內餘毒害的。

「不需要。」周淩恒将碗中的饅頭朝她面前一推,托着下巴發脾氣,「半點油水都沒有,朕沒胃口。」

柳九九起身,端着饅頭去借了一口竈,将饅頭切成片,下鍋油炸,再用剩下的油煎了兩顆雞蛋,随後又在驿站後面找到一塊菜地,摘了些青菜,洗淨後用熱水焯熟。

兩片金黃酥脆的饅頭片夾着青菜、雞蛋,有點像煎餅。她見周淩恒胃口不好,又在驿站後摘了青澀的李子,用搗蒜的石盅将李子去核去皮搗碎,澆上剛讓人去樹上摘的野蜂蜜,給周淩恒端去。

周淩恒看見她端來的饅頭片夾雞蛋青菜,疑惑道:「這是什麽菜?」

「我随便搗鼓的。」她将蜂蜜李子肉推到他面前,「你嘗嘗好不好吃。」

周淩恒咬了一口饅頭片,酥酥脆脆,油膩被青菜吸走,口感倒是挺清爽,再吃了一口蜂蜜李子肉,酸酸甜甜,很開胃。

吃到鏟鏟做的食物,這會兒他什麽氣兒都消了。

柳九九見他愛吃,轉身又去廚房做了幾個,打包帶走,路上吃。

周澤倒是郁悶得很,侄子有美味吃食,而他卻只能吃白饅頭。他看着柳九九圓潤的側臉,有片刻楞神,指腹陷進饅頭裏,饅頭碎末掉了一地。

周淩恒見他目不轉睛地盯着鏟鏟,挪了個位置,用自己後腦杓檔住他的視線。

他們決定連夜趕路,馬車裏冷如冰窖,柳九九裹着狐貍毛披風,蜷縮在周淩恒大腿上打盹。

翌日清早,他們到達京城。

周淩恒讓人送周澤回漢林別苑,自己則跟鏟鏟去鄧琰府上。畢竟被蠍子螫過,體內的毒也不知清幹淨沒,得找冷薇看看才放心。

鄧府裏外除了卧房,就連廚房和茅房外都擺滿大大小小的藥罐,花園裏還養着五毒,一般小賊若是敢進鄧府偷東西,不用鄧琰動手便會被毒物咬得半殘。

柳九九懷有身孕,不适合看太血腥的東西,他讓她在馬車裏坐着,一個人跟着鄧琰進去找冷薇。

院子裏擺着大大小小的瓦缸,裏面倶是裝着這幾日抓到的刺客。鄧琰指着這些人,譏諷道:「這些人都是從大苗千裏迢迢趕來送死的。」

周淩恒掃了一眼鄧琰家的院子,深覺這裏比天牢還可怕。他問道:「招了嗎?」

「冷薇還在逼供,進去看看吧。」鄧琰對他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兩人先後進入屋子,冷薇正在洗手,看見鄧琰,雀躍地跑過來挽住他的胳膊,「相公,你回來了!」

鄧琰抱了她一下,捏了捏她的臉,問道:「怎麽樣?」

「問出結果了,大苗用毒制住西州城陳将軍的女兒,陳将軍為保女兒性命變節,殺了西州郡守,放大苗人入關。」冷薇頓了頓又說:「你們放心,在你們來之前,我已經通知爹和大哥了,估計現在他們已經準備好人馬,就等着皇上一聲令下,前往西州城平複叛亂了。」

「大苗善用毒物偷襲,只怕我爹和大哥不是他們的對手。」鄧琰看着冷微,眼中有話。

冷薇咬着唇楞了楞,看了眼周淩恒才接着說道:「如果皇上能恢複你将軍之職,我也願意同你走一遭,去西州城幫你們破大苗毒陣。」

周淩恒摸了摸鼻子,調侃道:「你們夫妻二人倒是齊力同心啊,冷薇,朕知道你是大苗冷家人,你此番前去可算是大義滅親,你狠得下心?」

冷薇點頭,「道不同不相為謀,冷家制毒以害人為本,我制毒以救人為本,況且他們從沒拿我當過冷家閨女,從我踏進大魏國土那一刻,我就不再是冷家人。」

冷薇幼年過得辛苦,如果不是遇到鄧琰,或許她現在仍舊是受族裏唾棄的私生女,如今大魏才是她的家,至于大苗冷家,說是她的仇人也不為過。

周淩恒道:「那好,回宮之後,朕便拟旨恢複鄧琰将軍之職,遣你們夫妻前往西州城。」

回宮之後,周淩恒便拟旨恢複鄧琰将軍之位,且任命鄧琰的大哥為主将,鄧琰為副将,命他二人率兵前往西州城剿平叛匪。

鳳山祭天之行結束,周澤不得不返回封地。他臨走前想再見柳九九一面,柳九九卻以腹痛為由拒絕。他不甘心,于是夜半三更來到景萃宮,想翻牆進去,卻被景萃宮外三層嚴實的防守擋住去路。

他坐在景萃宮外的榕樹上,看着裏頭的闌珊燈火,心頭泛上幾絲酸澀。

他只想見見她,能再吃她做的一頓飯,不需要大魚大肉,哪怕是紅薯鍋巴飯就腌菜,他便心滿意足。

現在看來,那救命的恩情太薄,那個女人連最後一面都不想見他。

他很羨慕周淩恒,能擁有這麽一個女人。

如果他是周淩恒,寧願做一個普通人,同她粗茶淡飯,過幸福恬靜的小日子。

周澤忽地被自己想法吓了一跳,他居然渴望跟一個女人粗茶淡飯?這可是他以前最鄙視的生活,如今卻對這種生活生了羨慕之情,真是可笑,可笑!

隔日一早,周澤起程,返回封地,車辇行出京城時,他還忍不住掀開車簾往後看。

喜歡上一個人是什麽感覺?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大抵就是,陌生的時候對她不屑一顧,覺得她的命如蝼蟻如草芥,她生或死都與他無關。一旦喜歡上,便覺得她的命比自己的命還要重要,她生,他會念着她過得好不好;她若死,他的情緒大概會為之癫狂,心也會為之疼痛。

她的一切,都會變成自己的牽挂。

周澤想了一路,恨自己與她第一次見面沒能對她好些,恨自己曾經對她下過重手,恨自己所做的一切,如果他不做那些,她是不是不會那麽怕他?也不會那麽讨厭他?

老天真是愛開玩笑,讓他喜歡上這麽一個女人,如果能早一點,他早周淩恒認識柳九九,早周淩恒喜歡她,或許,她現在不會是周淩恒的女人。

返程之路颠簸辛苦,他渾渾噩噩地想了柳九九一路,好不容易想的不再是她,一到飯點,剛往嘴裏扒了一口飯,腦子裏又迸出柳九九的紅薯鍋巴飯。

媽的,為什麽那個蠢女人會做飯?這還讓不讓他以後吃飯了?

周澤飽受折磨。

終于明白,相思何其苦。

周澤離開京城,再加上冷薇願同鄧琰前往西州城平定叛匪,周淩恒心底的大石才穩穩放下。

六月底,太後忽然卧病在榻,成日渾渾噩噩,沒什麽精神。柳九九也不顧懷着身子,時常拎着食盒去慈元宮探望,太醫來一撥去一撥,可太後總不見好。

經太醫診斷,太後脈象正常,身體并沒有不妥之處。

太後手撐着額頭,無精打采,渾身不得力,一陣「哎喲」道:「杜太醫,哀家到底如何?是不是時日無多了?」

柳九九同唐賢妃、秦德妃侍立在一旁,屏住呼吸等杜太醫說結果。

杜太醫起身跪下,對倚靠在榻上的太後磕頭道:「您的脈象正常,同常人無異,恕臣無能,臣實在看不出您到底得了什麽病。」

太後揉了揉額角,半阖着眼,有氣無力地說道:「看來哀家當真是時日無多了。」她擡了擡眼皮,沖着柳九九招手,「菁菁,過來。」

柳九九走過去,在榻前坐下。太後牽住她的手,語重心長道:「菁菁啊,哀家時日無多了,哀家最大的心願是能抱上孫子,如若你這胎生的是個女娃,可否答應哀家,讓其他妃子為皇上開枝散葉?」

「母後您說什麽呢?您一定能長命百歲!」柳九九咬着嘴唇,豎起手掌,一臉堅定道:「母後,您放心,我一定讓您抱上孫子,如若食言天打雷劈,好不好?」

太後以為她是答應了,總算心安。

然而柳九九并沒有打算讓她家排骨王臨幸其他女人,如果頭胎生不出兒子,那麽她就跟排骨大哥加把勁,努力第二胎、第三胎……總會有一胎生出個小太子。

從前柳州城東街的大嬸常說,她體态豐腴,骨盆開闊,一定能生男孩。她現在對這句話深信不疑,以致産期将近,她仍毫無壓力。

她能吃能喝,力氣又大,多生幾個孩子,應該不成問題。

太後染上怪疾,奇的是周淩恒并不擔心,反将太後送去感業寺靜心調養。

柳九九不知道他打的是什麽算盤,感業寺固然好,到底不如皇宮住得自在呀?

景萃宮的槐樹生得茂盛,樹蔭下一片清涼,鄧琰和冷薇夫妻凱旋回朝,兩人之前就傳回蕭淑妃和劉昭平安的消息。此去近三個月,夫妻倆沒吃過一頓好飯好菜。

柳九九讓人在槐樹下搭一張方幾,擺上四張小矮凳,親自做了幾道家常小菜,準備迎接他們夫妻倆。本來這頓飯,周淩恒是囑咐禦廚做的,可柳九九覺得既然是接待,還是自己下廚比較顯得真誠。

她的肚子已經有六個月了,站着沒一會兒便腰疼。周淩恒帶着鄧琰和冷薇過來,看見她撐腰站着,忙快步走過來扶住她。

「廚房的事吩咐下面人去做就好,怎麽還親自動手?」

柳九九将手中酒壺擱下,側過臉對着他笑道:「沒事,禁得住折騰。」她伸手摸了摸肚子,「哎呀」一聲,「小排骨踢我呢。」

周淩恒伸手放在她隆起的腹部上,似乎也能感覺到活潑的小排骨。這種幸福感微妙不可言,如春風拂面,又如溫暖陽光普照,使人神清氣透,心裏說不出的舒服。

鄧琰和冷薇相視一笑,調侃道:「你們一家三口倒是幸福,苦了我跟夫人,一路辛苦,生小薇薇的計劃只能延後。」

柳九九招呼他們坐下,一起吃飯。

冷薇早先便聽說皇後廚藝如何出神入化,直至今日才有機會品嘗,見桌上飯菜并不精致,都是些家常小菜,醬肉絲、魚丸湯、魚香茄子、羅蓑肉、白味攤餅,另外每人面前一碗不知名醬料。

鄧琰端起醬料,用筷子戳了戳,見這東西黑乎乎一團,他真不敢入口,「這是何物?」

柳九九拿起筷子,招呼道:「你嘗嘗。」

鄧琰見周淩恒用薄脆的攤餅蘸着醬,自己也試着蘸了一下,小心翼翼咬了口,「嘎砰」一聲,攤餅被他上下齒咬開,餅中夾雜着果香沁入味蕾,甜中帶酸,很适合這樣的炎炎夏日。

冷薇也吃了一塊蘸醬的攤餅,攤餅一送進嘴裏,颠覆了她對攤餅的認知,她從未吃過如此好吃的餅,覺得很新奇,忍不住又多吃了幾塊。

柳九九做的攤餅比起普通攤餅更脆、更薄,口感很妙,此道菜最大的亮點是黑乎乎的醬料。冷薇就只會搗鼓毒物,從不下廚的她居然也向柳九九打探起這醬料來,「皇後娘娘,您這醬是怎麽做的?」

柳九九眉眼彎彎,溫言笑語地道:「這是李肉果醬,我這裏還剩許多,冷大夫若是喜歡等等一起帶走。」

冷薇還沉浸在得到果醬的興奮中,就聽周淩恒淡淡道——

「不過,這東西不是白吃的,朕有事吩咐你做。」

「我就知道。」冷薇翻了個白眼,伸手搶過鄧琰面前的果醬,「如此勞師動衆請我吃飯,一定不是小事。」

周淩恒道:「朕想讓你替朕編個謊。」

冷薇擡眼,「什麽謊?」

「朕的後宮除了鏟鏟還有秦德妃、唐賢妃,朕覺得她們礙眼,想送她們離宮,可眼下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他挑了一筷羅蓑肉送進嘴裏,蹙着濃眉,慢條斯理地接着又說:「朕知道你有種毒藥,能讓人假死。朕想讓你給秦德妃、唐賢妃下毒,讓她們假死,送出宮外,從此這世上再無這兩位嫔妃。」

「噗——」冷薇正往嘴裏送酒,聞言一口酒噴出來,「這也太狠啦!」

「嗯,這件事朕思慮了很久。」他握住柳九九的手,說:「朕給不了她們兩人想要的東西,所以朕打算送她們出宮,送她們去合适的地方。朕知道這麽做是虧欠她們,可朕心裏只有鏟鏟,正如你心中只有鄧琰一樣。」

冷微清湛的雙眸一眨一眨,呆呆咬了一口攤餅,道:「我明白。」

這件事很快便辦好,冷薇從府中取了藥給周淩恒,換來一大甕李肉果醬,足夠她吃上幾個月。

毒藥到手,周淩恒吩咐鄧琰,偷偷投放進兩位嫔妃的吃食中。

鄧琰抱着胳膊,白眼一翻,「這種缺德事為什麽讓我去?」

周淩恒眉頭一挑,有幾分意味深長,他收起毒藥也不勉強他,等夜幕降臨,白衣鄧琰換上黑衣,周淩恒再次将藥遞給他。

這回鄧琰二話不說,接過藥便朝二妃寝宮行去。黑衣鄧琰的忠誠,周淩恒從未懷疑過。

他倒是很好奇,在夜裏鄧琰對冷薇會是什麽樣态度?

當夜亥時,傳來秦德妃、唐賢妃中毒身亡的消息。

發生這麽大的事,宮中亂成一團,周淩恒卻坐在乾極殿,放下手中奏折,眼皮兒一擡,淡淡道:「多大點的事兒,厚葬便是。」

周淩恒吩咐封鎖這消息,不許讓太後知曉,是以舉國上下都知道二妃忽然去世的消息,唯獨感業寺的太後還被蒙在鼓裏。

柳九九總算知道周淩恒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敢情太後有乏力症狀,皆是他一手安排?

他處心積慮安排太後去感業寺,為的可不就是能送走唐賢妃和秦德妃。

秦、唐二妃在假死過程中,根本不知發生了何事,等她們醒來,已經被送到錦城。

唐賢妃得知這件事是皇上一手安排,很不甘心,她叫着嚷着要回京城。鄧琰也不攔着她,讓她自己去瞎折騰,可唐賢妃因為身無分文,行不過幾條街便再難往前行。

她一夜沒吃東西,肚子餓得咕嚕嚕直叫,在路邊拿了包子沒給錢,揚言說自己是唐賢妃,最後不僅被賣包子的給打了一頓,還被送去當地官府,受了點苦頭。

鄧琰将她從官府拎出來,抱着胳膊問她,「怎麽樣?還想回京城嗎?」

唐賢妃咬着唇搖頭,不回了,她不回了,即便是回去,皇上也不會認她。

秦德妃倒是看得開,既來之則安之。事情局面已無法扭轉,不甘心又怎麽樣?京城,她們再也回不去。

鄧琰為她們在錦城置了一處房産,另外買了些可靠的奴仆照顧她們,為了讓她們學會自食其力,另外在鬧市買了一處店鋪,讓她們賣點首飾衣裳。

将錦城的事安排妥當,鄧琰一趕回京城,就得到皇後懷胎八月就要臨盆的消息。一到家發現,家中瓦缸內又泡上不少刺客。

冷薇見他回來,拉着他去院子裏,指着那些裝刺客的瓦缸挨個兒解釋道:「這邊的刺客是南王的人,那邊的是大苗派來的細作,這些人不省心啊。」

鄧琰看了眼離自己最近的刺客,一顆腦袋光溜溜的,後腦杓卻留有一小撮頭發,看起來有幾分滑稽,「這……這刺客還是個和尚?」

冷薇笑道:「這人不知死活闖進景萃宮行刺,被咱們皇後娘娘用菜刀片了個精光,變成了這副和尚樣。」

鄧琰倒吸一口涼氣,感嘆道:「咱們皇後娘娘深藏不露啊,我自認刀法精絕,也做不到她那樣。」

冷薇陪他進屋,給他沏了杯茶,又說:「正是因為這些搗亂的刺客,娘娘近日腹疼得厲害,估摸着這兩日就要生了。」

「嗯,等會兒我換身衣服,進宮看看。」鄧琰抿了一口熱茶,闿眼凝眸在椅背上靠了靠,長舒一口氣,連日來的疲憊散去不少。

休息片刻,他便起身回房換好衣服,騎馬朝宮內而去。

他到景萃宮時,小安子和糯米帶着一群太監宮女忙得團團轉。他随手拉住糯米,問道:「怎麽回事?」

糯米擰着眉頭,咬着唇一跺腳,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抓住鄧琰,「鄧少俠,你總算回來了!你跟皇上情同手足,你去勸勸皇上好不好?小姐已經疼了兩日,皇上不知是怎麽了,這種時候不請太醫,居然讓我們去廚房準備排骨,還要燒火讓小姐下廚做糖醋排骨!皇上嘴饞我能理解,可小姐都疼成那樣了,他怎麽狠得下心啊?他雖是皇帝,可我們小姐的命也矜持着,況且小姐肚子裏的還是他的親骨肉,他怎麽這麽狠心呢……」

「這……」鄧琰語塞,不知該如何安慰糯米。

陛下的确是太不該了,且不說皇後臨盆腹疼,單提皇後大着肚子,陛下也不該讓皇後下廚做糖醋排骨啊。

這件事,他必須出面阻止。

連着幾夜沒睡的周淩恒,蓬頭垢面地跨出門檻,同鄧琰打了個照面。他看見鄧琰,松了口氣,吩咐他,「你來得正好,幫朕一起帶着皇後去廚房。」

鄧琰不明所以,瞟了一眼被幾名宮女扶着的柳九九,她挺着肚子,被疼痛折磨得臉色慘白。他拉着周淩恒往邊上走了一步,小聲道:「陛下,皇後懷胎不易,這種時候就別讓她下廚吧?」他頓了頓,又道:「如果冷薇懷孕,別說讓她下廚,就是連洗腳水我也不會讓她給我端。」

周淩恒明白他的意思,但他跟鏟鏟心靈相通的事,他又不能同旁人說。他思前想後,不打算多解釋,只吩咐宮女趕緊扶柳九九去廚房。

鄧琰見他一意孤行,忍不住猜測,或許陛下喜歡的不是柳九九這個人,而只是喜歡她做的排骨?

因為周淩恒執意讓柳九九下廚,景萃宮雞飛狗跳,正在其他宮殿值守的土豆聽聞此事,未有傳喚便跑來景萃宮,差點拔了劍砍周淩恒,若不是鄧琰攔住,将他給綁起來,或許他會落下一個弑君的罪名。

糯米想着她家小姐一邊忍着腹痛,一邊炒排骨,造孽程度可想而知,她抱着被五花大綁的土豆,在廚房外哭得梨花帶雨。

誰知大概一刻鐘後,柳九九若無其事的挺着肚子從廚房走出來,整個人精神煥發,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土豆和糯米震驚,小姐進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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