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漸沉漸深(二)

春雨連綿,掩蓋了昨夜的血雨腥風,太傅崔宴的府邸被抄,一應家仆盡數入了賤籍。待齊骁親自清點了器具物件,便命軍士在朱漆大門上落了封條。

雨水打濕了他手中的薄薄,齊骁眸光黯淡,神色凝重。崔宴文士出身,才華蓋世,為官數年來,竟是清廉如許,沒有半分藏污納垢。若他不是北齊細作,倒是個好官……

齊骁嘆息一聲,策馬離去,此番抄了崔宴的府邸,收獲不大。倒是得了許多連宮中也沒有的孤本奇書,還有幾幅未完成的繡樣,竟是女子的舊物。

那花樣紋路,并不是梁國之物。

齊骁的思緒忽然跳轉至四年前的一幕,那時新晉女官餘嫚風頭正盛。她美豔無雙,才華橫溢,卻是個心高氣傲的女子。彼時齊骁在想,太傅崔宴想來平和內斂,怎會教出這樣的學生。

正值老師薛航亡故,衛則尹是老師最為得以的學生,十八歲的少年臨危受命,持相印輔佐君王。章華亦因夫君亡故,加封章華夫人,舉國敬重。

齊骁在外領兵幾載,再回京已是物是人非。他常聽宮中流言橫飛,說章華不顧廉恥,亡夫喪期未滿便急着爬上龍床。那時的他亦是年輕氣盛,一想到曾經青梅竹馬的女子受此流言诽謗,心上有如火燒。

他在宮中素有安排,稍加留意便知這流言的出處竟是女史餘嫚。可齊骁一個男子,卻也不屑于中傷女流之輩,只要找個時機對她稍加懲戒便好。

注視逾久,他便愈能發現餘嫚的秘密。宮宴之上,齊骁的目光不由被餘嫚腰間的香包吸引,他不由啞然失笑——她倒是敢堂而皇之地帶着情郎的信物入朝!

齊骁忍不住打趣道:“餘大人這枚香包典雅別致,竟不像是普通繡品。”

皇後素來喜愛這些物件,齊骁這一問,便也引得她向餘嫚看來。

當日齊骁不明白,不過是一方普通香囊,如何引得素來高傲的餘嫚眼底一片死灰,待她将香包交給皇後,亦是面如土色。

大鴻胪司卿魯桓見了那物,驚奇道:“此乃北齊的繡品。”

莫不是餘嫚與北齊男子私通?堂堂太傅的女學生、一個未曾出閣的姑娘,竟能做出這般不知廉恥之事,當真令人唾棄!宮宴之上,女眷們竊竊私語,各個等着看好戲。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齊骁未曾想到,他随口的玩笑會引出餘嫚持有北齊男子信物之事,更想象不到的是,餘嫚百口莫辯,竟是眼含熱淚,緊緊咬着嘴唇,一言不發地奔向朱紅的廊柱。

“嘭”地一聲,餘嫚的額角觸及廊柱,鮮血噴湧而出,竟是比漆紅的廊柱還要豔麗幾分。她的身子飄飄然下墜,待被衆人救起,已呈昏迷之勢。半柱香後,太醫匆忙趕到,可餘嫚已經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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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骁每每想到此處,都責怪自己當□□死了餘嫚。他一直以為餘嫚之死,乃是為了證明她的清白——未曾與異邦男子私通。

直到今日從崔府上搜出了未完成的繡品,他才恍然明白,為何餘嫚當日寧死也不肯說一個字。因為她腰間的那枚香包,正是照着崔宴香囊的模樣,一針一線細細繡成的。

想必當日驕傲美貌的餘嫚,明知崔宴身後背負的罪孽,卻仍然為他的才華所折服,甘願為他驅馳。而崔宴也并不似這些年所見,真的不近女色、心如止水。

崔宴為何恨他、為何處處排擠他、誣害他,齊骁不是不知。因為齊骁的發難,崔宴只能眼睜睜看着心愛的女子在他面前氣絕身亡。他甚至不能去抱一抱她,最後看她一眼,因為一旦他情緒失控,便暴露了他們之間的親密過往,引人懷疑。

餘嫚以自己的死,換得了香囊之事的終結,也保全了她的恩師、她仰慕并且願意為之付出性命的男人。

想到此處,齊骁忽然調轉馬頭,往天牢方向而來。崔宴雖與他勢不兩立,然而其蓋世之才,清廉之舉實乃齊骁所不及。

重刑囚犯本能被探望,而獄卒一見到兇神惡煞的鎮國大将軍,不由退避三舍,面面相觑。

齊骁見獄卒神色異常,疑窦叢生,垂眸掃了獄卒一眼,厲聲道:“誰在裏面?”

為首的獄卒低聲道:“鎮國……公主殿下。”

齊骁面上晦暗,吩咐道:“再不準任何人進入。”

言畢,他翻身下馬,便向陰暗的牢房深處而去。

死囚犯的牢房乃是天字一號,自開國以來,能住在此處的犯人,不是皇親國戚,便是達官貴人。一人獨占空曠之處,由數百軍士把守,若說臨死前能有這番待遇,也不枉此生。

寬廣的地牢之中,地面鋪以厚厚的麥草,寬廣之中唯有一張破舊的木床,一張狹小的桌子,以及不遠處泛着惡臭的恭桶。

就連崔宴亦是嗅之蹙眉,可玄音公主似是并不嫌棄此處,只身坐在麥草墊上,神色淡然道:“太傅請。”

玄音公主未及成年便被廢去公主尊號、貶為庶人,而後又在曲陽觀出家四年,倒是沒有貴族仕女的半分矯揉之态。

崔宴亦是坦然坐下。二人相視一笑,孫昭倒了一盞茶給他,“玄音年幼之時受太傅教導,學會了讀書習字。這第一杯……本宮敬太傅。”

“可笑可笑!”崔宴笑道:“我為官數載,未有一個同僚來探望。死到臨頭,念舊的竟是公主殿下。”

言畢雙手端起茶盞,一飲而盡。

孫昭又道:“這第二杯,敬太傅害死我的母妃,逼本宮與太子提前學會在夾縫中求生。”

崔宴聞言,竟是慘白了一張臉,“一心要置我于死地的竟不是齊骁,而是你?”

“不錯。”孫昭點頭,面上卻并無憤恨與戾氣。

“後生可畏。”崔宴苦笑,便又一飲而盡,“我自負才高,卻不想折在殿下手裏。”

崔宴頓了頓,又問,“殿下何以認為,陛下僅憑區區香囊,便會治我死罪?”

“太傅在父皇身邊多年,卻還不了解他的脾氣?”孫昭擡眼看他,“越是信任,便越是懷疑,何況他懷疑了餘嫚整整四年。”

餘嫚……提起餘嫚,崔宴便覺得胸口有一處痛得厲害,那日她慘死金銮殿中,卻是落了個與北齊男子私通的肮髒罪名,至今都未有一處體面的墓地。

“離宮七載,未曾見過餘嫚,殿下卻連此事都知曉!真不愧是鎮國公主殿下。”崔宴撫掌大笑,“我觀陛下之态,卻是對公主殿下愈發信任。”

“此事不煩太傅挂心。”孫昭心上“咯噔”一聲,想到父皇于禦書房試探楚雲軒之事,雖是心有餘悸,卻依然面不改色道:“玄音還有一事不明,請太傅指教。”

崔宴拱手道:“殿下請講。”

“聰慧如太傅,早知北齊已放棄了梁國境內的數名棄子,卻為何執迷不悟,仍要做弑君叛國的荒唐事?”孫昭問。

她的确不懂,若是崔宴肯安心居于太傅之職,又何來今日的牢獄之災。

“我雖自負才高,卻始終不得施展抱負。”崔宴坦然道。

孫昭的思緒飛得極快,這才能洞察他話中的深意,“太傅的意思,是有人予你更高之處施展抱負?”

崔宴兀自道:“我無意弑君,可惜我就要死了……”

孫昭還欲再問,便見崔宴眼神空洞,自言自語道:“若是能親眼看着殿下洞察一樁皇家醜事,不興許是兩件……若是你能窺得其中奧秘,便也明白了賢妃為何溺亡。”他思索了片刻,“将其其盡掘出,不知陛下臉上是何等啼笑皆非的神情。”

他雖有些語焉不詳,可孫昭卻聽得膽戰心驚,他說有兩樁皇家醜事……難道母妃竟是因為聽到或看到了不可告人之事?崔宴所說的究竟是何事?

孫昭連忙起身上前,卻見崔宴已經痛苦地伏在地上,唇角血跡斑斑,嘴裏卻仍是念念有詞。她俯下身去,只聽他氣若游絲道:“殺害賢妃非我本願,我……對不起娘娘。”

孫昭再也聽不清他的話語,只是見他蜷縮成蠕蟲模樣,痛苦地抽搐了幾下,竟是咽了氣。

此時、此刻、此地,孫昭生平第一次看到一個人在她面前服毒身亡。無邊的寒意自腳下盤旋而上,直至後腦,冷得她渾身戰栗。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崔宴說他無心殺害母妃,那麽他背後的主使之人究竟是誰?她心慌意亂,一陣頭暈目眩。

忽然有一雙強有力的手攬住她的纖腰,将她困在懷中,沉穩的聲音落在她耳畔,“昭兒莫怕。”

孫昭舒了一口氣,回應他道:“嗯。”

崔宴的屍身就在不遠處,七竅流血,慘不忍睹。孫昭不忍再看,身後之人似是洞察她的心思般,伸出手捂住她的眼睛,卻觸碰到滿手的濡/濕。

“竟是吓哭了?”他打趣。

“不是。”孫昭凄涼道:“我雖知道母親為誰所害,卻終是不能替她伸冤。”

“終有一日,我會查出幕後之人。”齊骁篤定道。

“你都聽到了?”孫昭問。

“不錯。”地面陰暗,偶有老鼠出入,齊骁劍眉不舒,她竟屈尊來此!他的目光在四周掃了一圈,索性将她橫袍抱起。

“此處是天牢!”孫昭驚呼。

“昭兒的蓮足,怎能落在這般肮髒之地。”齊骁言畢,抱着她出了地牢,策馬遠行。

孫昭與她同乘一騎,甚是招搖,不由用袖袍遮了臉道:“大将軍要帶本宮去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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