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九月末,陸雅琴病倒了。

這個消息來得很突然。明笙清早醒來,渾渾噩噩地接到醫院的電話,恍惚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噩夢。

陸雅琴的惡性腫瘤已經擴散,這一次的昏迷兇險萬分,幸好搶救了過來,但也已經是強弩之末。醫生和明笙面談,建議給陸雅琴做一個新型的放射治療。

“這種療法剛從國外引進,臨床操作上還不是特別成熟,可能會有副作用。但是以陸女士現在的情況,保守治療和激進療法就像定時炸彈的兩根線,無論剪下哪一條,都可能送命。具體怎麽選擇,我們完全尊重家屬的意願。”

醫生履行完告知義務,禮貌地請下一位病人進科室。明笙關門的時候看了一眼,主治醫師臉上是見慣了生離死別的職業表情。很自然,帶着對這個世界生死規則的習以為常與冷眼相待。

她覺得自己臉上也許也是這樣的表情。

沒有哀恸,也沒有像走投無路的病人家屬那樣,苦苦哀求醫生一定要救救親人。那個醫生還因此而多看了她一眼,也許是覺得她冷情,心裏已經對這個病人的命運感到不樂觀。

一出門,江淮易風塵仆仆的身影就出現在了走廊。

他好像走錯了一間科室,從隔壁出來,正撞見她,自然地握住她的手,“你在這兒。”他呼吸急促,對她安撫性地笑了下,“你姑姑沒事吧?”

“醫生說不出意外,今天就會醒。”

江淮易釋然地長舒一口氣,舉起手裏的袋子:“吃飯了嗎?”

她搖頭。

兩人坐在住院部的走廊裏,一起分享一碗馄饨。

走廊的窗戶開着,洗舊的藍色窗簾微微拂動。江淮易靠在一邊,穿着一件簡單的白t,下擺上印着一只巨大的藍色飛蛾。猙獰而風騷。

明笙覺得他随時都會飛出去。

江淮易看她吃得差不多了,才發問:“這兩天要在醫院陪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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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吧。看她恢複得怎麽樣。”

“要是恢複得好呢?”

“那就回去住。少陪幾天。”

江淮易微微蹙眉:“也就是說,今天和明天一定都耗在這裏了?”

明笙靜靜地吃下最後一個馄饨,說:“嗯。”

他看向窗外。

兩人心照不宣。第二天就是她的生日,依他的個性,一定會給她準備鋪張的驚喜。但是時節似乎與他過不去。陸雅琴在這個節骨眼上病倒,許多計劃都不得不更改。

明笙拉住他的手指,淡笑:“不高興了?”

有護士推着車從中間經過,強行切斷了兩只牽着的手。

江淮易向前兩步坐到她身邊,頭靠在她肩上:“心疼你啊。本來想好好給你過個生日的。這是我給你過的第一個生日。”

他郁悶然而這種情形容不得發脾氣,彼此都只有無奈。

明笙也把頭靠上去。住院部很安靜,只有病患偶爾的咳嗽聲回蕩在走廊裏,他們相互依偎着,安靜得讓她忍不住閉上眼睛。

內心奇異地平順。相濡以沫,也相依為命。

明笙淺淺地彎起嘴角。

然而沒多久,病房裏的護士走出來,看見她,提醒道:“病人醒了。”

兵荒馬亂随之而來。明笙進病房探視陸雅琴,江淮易則出去打電話,取消他原本準備好的各種預定。等他打完一圈電話通知完,明笙已經從病房裏出來,在走廊上和護工談價錢。

她對陸雅琴很盡心,但許多事并不親力親為。請護工是一個很好的選擇,既有護理經驗,又免除她沒日沒夜的提心吊膽。

明笙講價的态度很松,對方開多少價她就給多少,甚至多給一百的小費,叮囑她夜裏一定不要睡着,好好看着病人。

等她付完定金,江淮易才走上來:“談妥了嗎?”

“差不多。”明笙聲音有點疲憊,但還在打趣,“現在的醫療資源太緊缺,連護工都很緊俏。她只答應晚上看護。白天還是得自己來。”

江淮易覺得她的模樣有些強顏歡笑的味道,心疼地攬着她的腰:“要不下午我幫你看着,你去睡一覺?”

明笙嗤笑:“得了吧。讓江少爺照顧病人……”

下半句沒說出來,就被他輕輕咬了一下。

明笙耳垂吃痛,後退一步,撞開了虛掩着的門。病床上的人好像醒了,接着呼吸機,正看向這邊。隔着半間病房的距離,明笙不知為何有個直覺,覺得陸雅琴不在看她。那雙渾濁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身邊的男人。

江淮易也瞥去一眼,但很快收回來,還往旁邊閃了一下,背手把門帶回來,輕輕關上。“這算不算是見家長啊……”他心有餘悸地看着明笙,眸色閃爍:“她剛剛是不是正好看見了什麽……”

讓家長撞見他咬她的耳垂……怎麽都不是什麽好印象吧。哪怕這個家長剛從鬼門關回來,正躺在病床上。

明笙這才回眸,顯得很坦然:“你緊張什麽。”

她不是說她就這麽一個長輩麽。他當然緊張了……

明笙看他窘迫的模樣,淡聲說:“我進去看一眼。”

這一眼看了很久。江淮易學校有事,臨時被叫走了。明笙則坐在病房裏,一直等到護士拆掉陸雅琴的呼吸機。病床上的人顯得極為疲倦,睡了一個漫長的午覺,到傍晚終于可以說話。

陸雅琴睜眼,第一眼就看見守在床邊的人。

她好像還沒忘記上午的場面,緊盯着明笙的眼睛,像某種質詢。

明笙倒顯得輕松:“餓嗎?”

陸雅琴的眸子很靜,唯有目光仍在逼視。

明笙很熟悉這樣自問自答的談話節奏,靜靜地看着點滴瓶,好像在好奇:“輸營養液是什麽感覺?真的一點都不餓?”

陸雅琴終于有了反應,翕動了兩下唇,開口第一句話便是:“……那個是誰?”

她聲音很沙啞,帶着久未開口說話的人對自己聲音的陌生。

很奇怪。明笙一聽就知道她指的是什麽,淡然自若地說:“你希望他是誰?”

這成竹在胸的神情讓陸雅琴的目光變得更加嚴峻,嘶啞的聲音也帶着一絲诘問:“你找了男朋友?”

“對。”明笙懶于被她試探,平靜地說,“他姓江。”

陸雅琴睖睜的眼睛幾乎在一瞬間就肯定了明笙心中的猜測。

她忽然有點坐不住,起身說:“我去問問護士你什麽時候才能吃流食。”

“阿笙……”

她的聲音很輕,明明應該是威脅,聽上去卻像哀求。細如蚊蚋的聲音很容易就被忽略。但明笙聽見了,她頓住了腳步。

一回身,陸雅琴眼角的濕潤令她驚愕。

“阿笙,你別這樣。”她的心裏好像有着無窮無盡的苦楚,不明白這個侄女為什麽會這樣可怖。但捉襟見肘的生命力已經支撐不了她去阻止什麽,只能流着淚,徒勞無功地哀求,“你不要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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