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因着要進宮面聖,周青青一早就起來準備,本來是要穿上昨日新買的那件荷葉滾邊绫羅裙,但想了想,又換上平日裏常穿的素錦白裙,頭發也只讓丫鬟碧禾給她梳了個雙平髻。

碧禾從妝奁裏翻出一根點翠金簪,正要插在她發髻上,被她止住:“不用了。”

碧禾一驚一乍道:“大小姐,您今日進宮見皇上,可要打扮得隆重點!”

周青青拿過她手裏的那根簪子,放回匣子,又撥弄着找出一根普通的金簪遞給她,笑道:“我要是打扮得太春風得意,豈不是會讓皇上失望?”

碧禾沒聽明白她言中之意,只吃吃笑道:“你說皇上是不是想起咱小姐無父無母,又到了婚嫁年紀,所以召您進宮,給您安排婚事?”

周青青笑:“你想得太多了。”

雖然她也不知幾年未過問他們一家的皇上,為何會忽然召她進宮,但一個帝王總不至于有這份閑心。

穿衣打扮完畢,鏡中的少女,一身素雅,但也不至于寒酸,不像王爺千金,卻也不似布衣百姓。

周青青對自己這身裝束還算滿意,走出閨房,便聽到外院熱熱鬧鬧的聲音。

她随口問:“阿勁回來了麽?”

碧禾點頭:“好像是。”又拉着周青青,雀躍道,“小姐,我們快去看看阿勁打了多少獵物?”

兩人走到前院,果然見周珣,還有老管家及幾個下人,正圍着一個男人熱火朝天地說話。男人正是周青青口中的“阿勁”,定西王府的護衛聶勁。

聶勁從幾人中擡起身,朝周青青方向看過來,道:“大小姐,聽陳伯說你和二夫人今日要進宮見皇上。”

周青青嗯了一聲,走過去朝地上的獵物看去,幾只麂子,幾只羽毛彩豔的野雞,還有兩只灰毛野兔,贊嘆道:“阿勁這兩日進山裏,收獲這麽豐富?”

聶勁道:“如今天氣轉暖,山裏獵物都從洞穴裏出來活動,最适合打獵。”

他長得挺拔英武,五官端正,輪廓分明,幾分冷硬幾分忠厚,不是金陵城裏常見的英俊男子,一看就是習武征戰之人。

說起聶勁,他本是流浪乞兒,十二歲時流落金陵,大雪之日在定西王府外昏倒,被年方四歲的周青青發現,讓下人把他救起來。後來,周青青爹見他骨骼清奇,踏實本分,便将他收養在府中,讓人教他習武,後又帶他入軍營,二十歲不到就做到軍中參将。

定西郡王去世後,麾下十萬大軍收歸,新任主帥将領打仗不行,各種勾心鬥角倒是擅長得很,聶勁無心參與其中,便卸甲回到王府。沒事就把殺敵本事用來進山打獵,給府裏上下僅剩的十來口人改善夥食。

這廂說得熱鬧,那廂許氏聽到動靜,領着兩個孩子,也走了出來,湊上前一看,啧啧感嘆:“阿勁這回打了這麽多!”

跟在她後面的周冉冉,卻吓得捂住眼睛,嬌聲叫道:“忒吓人!那兔子身上還有血。”

周青青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自己這大妹妹,膽子比針眼兒都小,什麽都怕,什麽都不敢,恨不得天天就窩在自己那間閨房繡花。如今已到了婚嫁年齡,周青青都愁着給她找個什麽人家嫁掉,才不會受委屈。

小周玥則跑過去抱着聶勁的腿撒歡:“阿勁哥哥,趕明兒你也教我打獵。”

聶勁摸了摸他的頭:“好,等玥哥兒長大了,阿勁哥哥就教你。”

許氏看完了獵物,才注意到今日的周青青,哎呦了一聲,急道:“青青,你怎麽就穿成這樣子?咱待會兒可是要進宮見皇上的!”

周青青瞥了她一眼,心道我滴個天!一身錦緞紅衣,渾身上下珠光寶氣,約莫是把壓箱底的首飾都戴在了身上。臉上胭脂水粉,塗得甚為誇張,比那新嫁娘還豔上幾分,無奈年歲漸長,顏色已失,看起來不倫不類。

周青青搖搖頭:“姨娘,你說皇上這些年對我們王府不聞不問,他願意看到我們跟以前一樣貴氣麽?”

許氏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有點忐忑地摸了摸脖子的珠鏈。

周青青耐着性子同她解釋:“皇上冷落我們,無非是對父親的死不滿。不滿自然是不願看到父親的家眷過得多好。你這樣子去見他,還以為我們家沒有天家照應,也過得富貴安逸。”

許氏終于明白,趕緊誠惶誠恐點頭:“青青你說的對,那我再換身行頭。”

聶勁看了看周青青,朝她問道:“皇上召你和二夫人進宮,是有何時事?”

周青青攤手:“還不曉得,宣旨的公公什麽都沒說。”

她昨晚在床上輾轉反側,想了許久,也總歸還是沒猜到皇上的心思。

聶勁濃眉微蹙,道:“聽說西秦的使臣來了金陵求親,不知道是不是跟這有關?當初王爺在世時,跟西秦交手多年,對西秦來說,分量很重。興許是議和之後,想讓你進宮跟西秦使臣聊聊王爺從前的事兒。”

周青青本覺得他想得太多,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有幾分道理。雖然她未曾去過西秦,但聽聞她父親周灏和他的玄鐵軍,在西秦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作為率軍殺過數萬西秦大軍的定西郡王,是西秦上下恨之入骨的敵手。

父債子還,西秦使者來求親,說不定順便來找她這個仇敵的女兒,算算舊賬,也不是不可能。

雖然這個想法有些荒謬可笑,但周青青還是被自己吓了一跳。

周冉冉聽了聶勁的話,竟然也跟周青青的想法不謀而合,拉着她娘親的手,憂心忡忡道:“娘,皇上召你們進宮,不會真是要把你們獻給西秦使者洩憤吧!”

許氏當真被她這話吓住。

聶勁搖頭輕笑了笑:“你們別自己吓自己,兩國打仗,代表的是朝廷,西秦怎麽會荒謬到找你們這些女眷的麻煩,頂多是找你們說說王爺生前罷了。”

周青青也知自己杞人憂天,擺擺手道:“罷了罷了,胡亂猜想也沒什麽用,總歸進宮了就知道。”

一家人和和樂樂地用過早膳。日頭漸高時,宮裏來了鑲金嵌玉的馬車來接人。

小半個時辰後,馬車抵達宮門停下。

五年未曾踏入過皇宮半步,周青青從馬車上下來,踏在漢白玉石板上時,一時竟有些恍然,直到被太監引着進了皇上的金銮殿,才微微回神。

行禮完畢,坐在上方龍椅的永光帝吩咐二人免禮平身,周青青微微擡頭,不動聲色打量了一眼那多年未見的皇帝。

她還記得這位當朝帝君,五年前是如何英俊倜傥。五年時光飛逝,逝去的還有人的容顏,如今的永光帝再不複當年風姿,只是一個步入中年,略顯衰頹的男子。

想必是因為這五年間,西秦日漸壯大,南周邊境不寧,令他這個君主寝食難安。亂世之中,帝王比起百姓,過得大概只會更苦罷。

而就在周青青想着這些的時候,永光帝看着底下的兩個女人,也不由得有些怔然。尤其是年方十六的周青青。

他最後一次見到這個宗親世侄女,是在定西郡王的葬禮上,那時她還只是個十一歲的嬌貴稚子,哭得悲傷不已。而如今,當年的小姑娘,已然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雖則如花似玉,卻穿着打扮素淡,再尋不出從前金枝玉葉的影子,甚至沾染了些許市井之氣。唯有那眉宇之間,隐約同他父親一般,有着一點英氣和堅韌。

永光帝對定西王府不聞不問多年,但有關王府的境遇,也略知一二。他對這樣的衰敗樂見其成,定西郡王幫他守不了江山,那他也就不再給他府中任何恩寵。

直到這一回,西秦派人來求親,他方才想起被自己冷落了多年的定西王府。

永光帝微微嘆了口氣,道:“青青,朝中事務繁忙,無暇顧及定西王府,不知這些年你們過得可好?”

這聲青青喚得自然而然,倒像是幾年前,他稱呼年幼的她一樣。

周青青回道:“承皇上蒙蔭,家中這些年過得還算安穩。”

永光帝見她恭恭敬敬,卻又不卑不吭,倒真有幾分周灏的影子,微微笑了笑:“你們知道這回召你們進宮是為何事嗎?”

周青青道:“恕青青愚鈍。”

永光帝又笑了笑:“這回西秦武王派人來求親,你們應該有聽說吧?”

周青青道:“金陵城街頭巷尾,都在說這件事,青青也有所耳聞。”

永光帝道:“今次來召你們見面,就是跟你們談這件事。”

周青青暗自輕笑,倒是讓聶勁猜了個準。她悄悄擡眼,看了眼皇上,卻并未從他神色中看出個所以然,便道:“秦祯是西秦皇上的嫡親弟弟,也是他們西秦的主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來求親,對蕲城之盟的維系,是件天大的好事,若哪位公主嫁過去,必然為我們大周子民所敬仰。”

永光帝點頭:“你說得沒錯。不過……”他微微頓了頓,才笑着繼續道,“西秦來求親,卻不是要娶皇家的公主,而是指明求娶定西郡王的女兒。”

西秦使者道,雖然定西郡王已西去多年,但武王秦祯對其敬仰之心不減,如今兩國結盟,有心結親,便想求娶定西郡王的女兒為妃。

永光帝這才回憶起,曾經那麽多年裏,定西郡王戍邊的功勳,他曾保南周近十年安寧。他的功績是實實在在,抹殺不掉,即使他故意忽視,西秦也會幫他記起。他怪罪他英年早逝,但實則生死有命,由不得人。若說真有罪的,不過是周灏病逝之後,那些扶不上牆的酒囊飯袋。

西秦王室的求親,終于讓永光帝想起定西郡王的好,面對自己不願承認的忘恩負義。他看着定西郡王不知何時已經長大成人的嫡長女,到底有了一絲愧疚之心。

而這位長女,卻因為他的話久久不能回神,未反應過來的還有她身旁的姨娘許氏。

永光帝見兩人表情怔忡,又開口繼續道:“其實公主嫁去和親天經地義,只是秦祯指明要娶定西郡王的女兒。”他微微遲疑片刻,“照理說,西秦求親,朕應該指嫁嫡長女,以表重視,但朕知青青你身為長女,身上擔子重,世子又未成年,恐怕王府離了你不行。你大妹今年也已到了婚嫁年齡,朕打算命她嫁去,如何?”

他知道周灏在世時,最疼愛便是這個嫡長女。這算是他對定西王府的一番仁義之心,也算對得住泉下有知的定西郡王。

一直謹小慎微的許氏,終于從怔忡中回過神,匆忙叩頭,顫抖着聲音道:“皇上英明,小女冉冉生性膽小,臣妾恐她難當此任。”

周青青沉默不言,這并非普通親事,而是有關兩國朝堂大局。就算她初聞皇上的話,震驚不已,卻也不敢多說一句,見許氏跪在地上驚慌失措,餘光又撇到皇上面露不悅,怕她再說出出格的話,趕緊作揖叩首:“啓禀皇上,姨娘說得沒錯,大妹生性膽小,茲事體大,是否可給兩日時間,讓我們一家略微商讨。”她怕永光帝誤會,又補充道,“青青并非要違抗聖旨,只是大妹深居簡出,對如今局勢不甚明白,要點一些時間同她說清和親一事的利害關系,也好讓她能擔起兩國和平的大任。”

永光帝對她這般明事理,露出欣然笑容,道:“西秦使者讓我們三天後答複。朕就給你兩天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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