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日之後,武王秦祯和四公主秦絡班師回朝。
臨近西京的驿站,最後一夜歇腳時,衆人自又是一夜夠籌交錯。隔日醒來,周青青只覺得眼睛有些癢,縛在眼上的絲絹被人移去。興許是在黑暗中太久,還未嘗試睜眼,便感覺到一陣刺目感。她擡手覆在眼上須臾,再慢慢移開,終于緩緩将雙眼睜眼。
落在她眼中的,便是秦祯一張帶着笑意,有棱有角的清俊面容。
“怎麽樣?還有沒有不舒服?”雖然是笑着,但問話的語氣,卻還有些憂心忡忡。
周青青搖搖頭,坐起來。大約是初見光明,入眼之處的事物,多少還有些恍惚。秦祯見她眉頭輕蹙,又道:“大夫說過了,睜眼之後,還要一兩天适應,若是現在看得不太清楚,應該是正常反應。”
周青青轉頭瞥了他一眼,噗嗤一聲笑道:“沒事了。”
秦祯這才松了口氣,笑着伸手在她臉上捏了一把:“那剛剛還皺着眉頭吓我。”
周青青哼了一聲,不甘心地還手,也掐了他臉上一下。
秦祯瞪眼,将她雙手鉗制住,兩人滾在床上,佯裝喝道:“膽子是越來越大了!連本王的臉都敢掐了!”
周青青如今才不懼他,睜着一雙還有些迷蒙的大眼睛,直直瞪着他。
秦祯狡黠地笑了笑,就要覆上去。眼見着他的唇要落下來,外頭響起敲門聲,馮潇的聲音傳來:“王爺,早膳已經弄好,是出來吃,還是送到您房裏。”
秦祯悶笑了一聲,從周青青身上爬起來:“我們馬上出來。”
周青青紅着臉做了個握拳的姿勢,待他轉過來看她,又趕緊收好,佯裝整理散亂的頭發。秦祯笑道:“趕緊起來洗漱,我們今天還要趕路。”
周青青不解:“從這裏回西京也就是半日的事,作何要這麽急趕路?”
“秦絡帶人回去,我們先不回西京。”
“不回西京去哪裏?”周青青訝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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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祯勾起一絲輕笑,挑眉看她一眼:“我帶你去趟蜀中玩一玩。”
周青青嗤了一聲:“去蜀中查事情就查事情,說什麽玩一玩兒!王爺每次都是說得比唱得好聽。”
秦祯大笑出聲:“這你就錯了!我唱得肯定比說得好聽,你要不要聽聽?我随時可以給你唱一首。”
“不要!”周青青木着臉站起來,自顧地換衣洗漱。
洗臉的時候,不免腹诽,本以為嫁到西秦當王妃,就算不得王爺寵愛,但總該是可以做個錦衣玉食的富貴閑人。不想她這才來了幾個月,先是在西京被帶去查案差點當了活靶,又是被拉到東境戰營,做了半個月瞎子。本以為好不容易打了勝仗,能回去西京享受幾天好日子,這勞什子的王爺,竟然又要将她拉去蜀中。
秦祯見她憤憤的樣子,忍不住笑道:“蜀中雖然近年民不聊生,但風光優美,你就當做去游玩便是。而且蜀中仍是你們南周領地,你這也算是回了趟故鄉娘家。”
這也叫回娘家?周青青對他的無恥無語至極,白了他一眼,丢下手中的洗臉帕子,沒好氣道:“餓了,去吃飯。”
秦祯見她惱火的樣子,愈發覺得好笑,周青青只當沒有聽見。
秦祯帶上馮潇,周青青帶上聶勁,一行四人與秦絡在驿站道別後,就南下趕赴蜀中。
四人快馬加鞭,兩日之後抵達蜀中。
雖然蜀中仍是南周領地,但因為地處秦周交界之地,這十幾年來,南周朝廷早已将蜀中當做棄子。派來駐守的郡守,都是朝廷最受排擠的官員,被打發到這裏,整日擔心的是西秦鐵騎會不會突然襲來,蜀中會不會再次遭遇血洗,惶惶不可終日。
而惶惶不可終日的,不僅是駐守官員,還有城中百姓。大約只有西秦南周議和之後的這大半年,整個蜀中才稍稍恢複生機。
然而蕭條還是生機,大概也已經沒有人記得當年此地的繁盛一時。
當年駱氏一族盤踞蜀中,因為禦敵有功,南周朝廷封當時的族主駱敬為蜀王。駱敬其人武功超群,驚才絕豔,曾是蜀中第一公子。這樣的人難免恃才傲物,目中無人,勢力壯大後,時常跟朝廷命令向左,幾近擁兵自立,漸漸引得南周先皇不滿。
而西秦得知駱敬和南周朝廷的龃龉,趁機揮兵南下。西秦鐵騎十萬,而駱敬手中不過兩萬蜀軍。大軍圍城,駱敬抵抗了十天十夜,沒有等到早該到來的朝廷援軍,最終西秦破城。
雖然駱敬率兵殊死抵抗,蜀中全民皆兵,然而拿着鋤頭犁耙的百姓,怎抵得過訓練有素的西秦精兵。
駱氏一族遭血洗,城中數萬百姓遭屠殺,婦孺皆未幸免。
這是一行人入了蜀中城後,在城門口聽到說書人所說的故事。這故事幾分真,幾分假,幾分親歷,幾分杜撰,于十八年後的人來說,自是分不清。而如今年輕的蜀中人,大約也沒有感同身受的痛意,圍着說書人聽完了,也就嬉鬧着散去。
周青青唏噓地嘆了聲,朝秦祯小聲道:“你看看你們西秦做了多少孽!”
她本是玩笑語氣,但秦祯卻有些難得的嚴肅,蹙眉道:“我父親那一輩,醉心于征伐擴張,從大漠入西京,确實染了不少鮮血,打仗死傷對征伐者來說,不足為奇。不過滅族屠城,确實有悖天倫。這大概是我父親叔父都活得不長的緣故罷。”
周青青怔了怔,忽的又笑了:“難怪你不愛打仗,原來是怕短命。”
秦祯對她的取笑不以為然,正了正色道:“馮潇,我們去駱氏一族的陵園看看。”
當年駱氏一族雖然被滅,西秦其實也不過是慘勝,十萬大軍最後只剩四萬不到,元氣大傷,等南周朝廷軍一到,自是無力抵抗,最後慌忙撤離,本已占領的蜀中,到底還是拱手相讓。
為順民意,南周朝廷封駱氏一族為英烈,為其建立陵園,所有駱氏族人皆厚葬。不過蜀中之外的許多南周人,對駱氏并不以為然,就如當時和親隊伍遭山匪所襲,鄖陽郡守便稱那山匪頭子駱長景稱之為駱氏餘孽。
周青青當時對蜀中十八年前的事,知之不多,也并未覺得這樣稱呼有何不妥。但如今看起來,卻覺得不過是些可憐人罷了。
馮潇低聲道:“王爺,雖然駱氏族人都埋在陵園,但當年那種戰亂,難免有很多人屍骨無存。這陵園裏埋的,定然都是屍骨完好,身份确定的人。而且這陵園葬着一千多人,恐怕……”
秦祯道:“我只需要看看,駱敬身邊有哪些人确定埋在這陵園中,那些沒有埋在這裏的人,雖然有可能是因為屍骨無存,但也很大可能是存活在世。至于其他駱氏的人,我并不用關心,就如同戰營那兩個奸細,身份無足輕重,自然是翻不起風浪。”
馮潇道:“王爺說的是。”
周青青好奇道:“王爺,您知道駱敬身邊有哪些人?”
秦祯道:“駱敬兄弟三人,另有一姐一妹。駱氏滅族前,姐姐已出嫁洞庭伯遠侯,這些年一直安居洞庭,未曾有過動作,三兄弟又各有三子。”
周青青驚詫,沒想到十八年前的人和事,他竟然早已查清。
駱氏陵園在蜀中西郊,四人行至,已近暮色。那陵園入口有一座小屋,許是住着守陵人。
秦祯走在前面,站在門扉半掩的屋前喚了聲:“有人嗎”
裏面沒有回應,他思忖片刻,上前一步,伸手準備推門,那門卻忽然從裏面打開,一個杵着拐杖,一身黑衣,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從裏面無聲無息走出來。
別說是周青青吓得往後退了一步,就是秦祯的身子也微微一滞。待反應過來,他雙手抱拳,躬身道:“老人家,我們來陵園祭祀,不知有沒有什麽規矩?”
那老人一雙渾濁的眼睛,被一層白霧蒙住,幾乎不見瞳仁,擡頭往人一看,令人瘆得慌。他冷笑一聲:“稀奇!這陵園許多年沒人來看過,今日怎的有人來了?你們是什麽人?”
秦祯道:“我們路過蜀中,聽聞蜀王駱敬抵禦西秦壯舉,心感敬佩,便專程前來祭拜一番。”
那老人聞言,忽然哈哈大笑,兩行淚水從灰白的眼裏流出來:“老天有眼,老天有眼!想不到還有人記得王爺!”他說着往陵園裏面伸手一指,“人死了就沒什麽規矩,你們進去祭拜就好。”
秦祯恭恭敬敬鞠了躬:“謝謝老人家。”
進了陵園,入眼之處便是密密麻麻幾乎望不到邊的墓碑,暮色之下,顯得極為陰森可怖。周青青沒見過這種場面,難免有點害怕,不自覺往秦祯身邊靠了靠,被他抓住手,直接拉到自己臂彎裏。
走了一小段,連沉默寡言,殺敵無數的聶勁,也忍不住嘆了一聲:“蜀王駱敬一代枭雄,最終的命運竟是被滅族,真是造化弄人。”
“是啊!造化弄人。”馮潇附和。
周青青聽他聲音似乎有些不對,轉頭去看,竟見他臉色蒼白,眼眶泛紅,不禁問:“馮将軍,你沒事吧?”
馮潇淡淡搖頭:“不過是看到這麽多墓碑,想象十八年前這駱氏被滅族的場面,難免有點震動。”
秦祯輕笑了一聲:“馮潇就是這個性子,見不得殺人和血腥。”
周青青看了眼眼中紅色漸散的馮潇,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