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咦,你怎麽知道我是班幹部?”何為民沒聽出張揚話裏的揶揄,臉上笑得很真誠。“我是xx大學建築系大二的學生,不知道你們來自哪裏?是大學生還是在廠工人?瞅年紀也不大,咱們應該是同齡人。”

雖然與張揚握着手,但何為民的眼睛一直盯着田果瞧。

張揚翻了個白眼兒,覺得這人二了吧唧的。

“不好意思啊,何同學,我們還要去菜地值班,今天的事也不算什麽大事,舉手之勞而已,不用費心挂念,趕緊去幹活吧,咱們有時間再聊。”松開何為民的手,張揚拽着田果的胳膊往前走。

“喂,同志,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何為民追上來。

張揚心想你是要問我的名字嗎?醉翁之意不在酒,以為我看不出來?

田果從來沒見過何為民這樣的青年,怎麽說呢,仿佛是從教科書裏走出來,說話辦事一板一眼正經的很。仔細看着,他胸前衣服上還別着金光閃閃的團/徽。

“就告訴我一下名字不行嗎?”何為民微皺眉頭,搞不懂張揚和田果在想什麽。

哎,田果一嘆氣,心想何為民是典型的一根筋,不告訴他名字,今天誰也走不了。擡手把張揚扒拉到一邊,田果友好地伸出一只手:“你好,何同學,我叫米田果,很高興認識你。”

“你好!”何為民轉眼就笑眯眯的。

張揚冷哼一聲,報上自己的名字後,特別不耐煩地說:“這回我們可以走了吧,班幹部同學。”

風吹草動,夜色微涼。

“喂,你剛才幹嘛那樣說人家。”到了菜地,田果才開始找張揚算賬,兩個各自搬了一把舊馬紮,坐在菜地邊,“一個名字而已,至于不告訴他麽。”

“至于。”張揚小嘴緊抿,白了田果一眼後,說:“你沒看出來他腦子不正常?肯定平日裏看書看得太多,把腦子看壞了!”

其實田果跟張揚的想法差不多,這人一旦正經過了頭,身上就少了一股人情味兒,反而不敢讓周圍人親近。

這麽一想,田果慶幸此刻坐在自己身旁的人是張揚,雖然他膽小又自私,但起碼思維正常——她的意思是能跟她正常交流的人。如果換成何為民同學,一口一段正經得不要不要的教科書語句,田果覺得今天晚上能犧牲在菜地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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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宿平安無事,除了肚子有點餓,大黑定是沒家的狗,一夜就這麽趴在田果腳邊呼呼睡覺。第二天天剛微亮,隊裏便來了三個人換走了田果和張揚。

往吳嬸家走時,田果還擔心吳嬸如果不喜歡大黑該咋辦?結果看到大黑第一眼,吳嬸就喜歡不得了,跑去廚房掰了一個窩窩頭放進“門旺”的食盆裏。

都說狗護食,共用一個盆子容易打架。可門旺看到大黑一點也不欺生,搖動尾巴趴在一旁眼睛微眯着眼睛。

吳嬸笑着說:“它那是高興,原先俺家就有一只這樣黑不溜溜的半大狗,可惜鄉裏除四害時,誤吃了耗子藥,哎,死的可慘了。”

常說“似是故人來”,這一刻看着大黑的門旺應該覺得“似是故狗來”吧。

大黑找到了新家讓田果覺得欣慰,匆匆吃過吳嬸準備的早點——一個白面饅頭,一碟腌辣菜和一碗棒子粥,田果回屋休息了。

吳嬸家的老公雞還沒打鳴,光線昏暗的屋子裏其餘姑娘還都躺在床上呼呼睡着覺。

困意傳染,直到此時田果才覺得全身乏,臉也懶得洗,脫了衣服爬到床上,小毛毯一蓋很快進入夢鄉。

夢裏,她在田間肆意奔跑,手裏拿一頂纏着彩色絲帶的寬沿草帽,追逐空中飛舞的蝴蝶與蜻蜓。

跑着跑着,身後忽然有人叫她。

“田果。”

“咦?煥然哥?你怎麽來了?”

鈕煥然一襲白襯衫藍布褲站在一片綠油油的田地裏,蝴蝶“呼”地一下沖他飛過去,田果也跑過去。

陽光下,煥然笑得燦爛,眼角眉梢繞着金色光線,晃得田果睜不開眼睛。

“我來看你啊。”他認真地說。

炯炯有神的雙眸裏似乎還藏着另外一種情緒。

那是什麽呢?

田果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然後她的臉頰就被一股溫熱粗糙的力量包圍——啊!是煥然哥的手。

那與無數噸滾燙的鋼水近在咫尺的大手。

田果的臉在一瞬間似乎也要化成一灘水。

他的大手還捧着她的臉,細細的摩挲。

難道,難道......

“煥然......”

“汪——汪——”

天煞的!田果睜開眼就看到大黑近在咫尺的狗臉,那麽長,那麽臭,關鍵它紅紅的舌頭正在賣力舔她的臉......

“好臭,你不會剛吃完羊屎吧。”田果響起狗沒有味覺,所以分不出香臭的傳言。扒拉開它的大腦袋,起身開始穿衣服。已過午時,窗外陽光燦爛,一絲金線已映入屋中,又是一個春光明媚的好天氣。

今天,吳嬸帶領其他姑娘去了村東邊的白薯地,那兒離家遠,所以中午就在二隊食堂解決午飯了。

田果打着哈欠走出屋子時,吳家大門正虛掩着,她想許是二喜出門馬虎,忘記關門了。

吳嬸有兩個閨女,好巧都是生在大年初一這天。家裏覺得喜氣,所以一個取名“大喜”,一個取名“二喜”。

如今大喜已經出嫁,在鄰村生活,一周回一趟家。二喜比田果還小,卻已經訂了婚,婆家就是棗莊本地人。

那漢子叫“秦利生”,比二喜大幾歲,皮膚黝黑,生的健壯,幹起活來像一頭小牛犢。

其實二喜對利生感覺一般。

“田果姐,跟你說句實在話吧,我對那利生就談不上喜歡,可是我家沒男人,大姐又嫁到外村,以後父母年紀大了,家裏的田地和牲畜總要有人照應吧,利生能吃苦,對我也好,有時想想,哎算了,我娘說的對,踏踏實實的莊家漢子最可靠,城裏的男人花花腸子太多,靠不住的。”

二喜告訴田果,一年前她跟城裏來的一個燈泡廠小工好上了,當然是背着父母。那後生長得白淨,文弱還是高中畢業,當時住在隔壁李叔家,一次勞動他暈倒在田裏,是二喜熬了一碗祛暑湯藥給他送了過去。

當時二喜沒啥意思,但後生很感動,然後慢慢的,在後生的主動靠近下,兩人就好上了。

“他挺可憐的,家人因為各種原因都不在世了,只有一位出了五服的表姑有時還來往。”雖然事情已過去了一年,但每當提起那位後生,二喜仍舊感慨萬千,“他寫字的可好,還讀過很多書,回城後他給我寫信,每寫到最後都摘一些好詩句給我,有一個叫啥?印度的,叫,叫......”

“泰戈爾?”田果說。

“是的呢,就是他!一臉絡腮白胡,我在城裏書店見過他的相片。”

雖然從棗莊到四九城區不過幾十公裏的路,但在八十年代這仍是一段漫長的路程,半年後,二喜發現後生的來信越來越少,她寫五六封,對方偶爾才回複一封,內容也少的可憐,顯然是敷衍了事。

信中,後生不再向二喜描述自己的生活,字跡愈發淩亂,同時也不再抄詩歌給她,後來幹脆就不再寫信了。

“其實我知道他是啥意思,我把這事當初就告訴了我姐,我姐說,你個傻丫頭,他那就是不想跟你聯系了,你還惦記他幹嘛?趕緊把心收回來,你今年也不小了,我像你這般大時,早跟你姐夫訂了婚,你也抓緊時間吧,不然村裏的好漢子都讓別家姑娘挑沒了。”

盡管二喜心裏什麽都明白,但小丫頭執拗的很,她對田果說:“不想聯系就不想聯系,但我得要個明确答複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不了了之,我們農村人實在脾氣倔,凡事都得要個準話,模棱兩可的事情最煩人。”

然後二喜就背上行囊坐車去了城裏的燈泡廠。

離廠子門口還有十幾米遠就看到後生與一位年輕姑娘騎着自行車一路說說笑笑的進廠。

“張勝強!”二喜叫了他一聲。

聽到二喜的聲音,張勝強差點沒從自行車上栽下來。

提起這事,二喜還笑,是真發自內心的那種笑,但有沒有覺得心酸田果就不得而知了。估計有吧,田果只能猜測。

“你,你咋來了?”張勝強似乎真的吓壞了,說話都利索。

跟他一起的那名年輕女孩跟着走過來,上下掃一眼農村人打扮的二喜,問:“強子,她是誰啊?”

張勝強無語,只得看着二喜,初春的天氣,腦門子上卻起了一層汗。

二喜說當時她就心軟了,看着那女孩說:“你好,我叫二喜,是他在農村的表妹。”

一聽是“表妹”,女孩臉色稍緩和,對二喜的态度也溫柔起來,“既然是表妹,那就進廠聊吧,我叫吳佳佳,是你表哥的......”

“佳佳,你先進廠,我有話跟我......表妹說。”張勝強說。

“別介,強子,你表妹來城裏一趟不容易,咱們好歹請人家吃一頓飯吧。”吳佳佳說。

二喜後來回憶起這段,一點恨意都沒有,“田果姐,不管你信不信,我挺喜歡那個叫吳佳佳的女孩,她不嫌棄我是農村來的,還說要先帶着我去廠裏吃早點,晚上下了班還要帶我去附近商場轉轉呢。”

正是因為吳佳佳的熱情,二喜終于沒說出她與張勝強的關系。

吳佳佳給二喜買了兩根油條和一個炸糕後,就進廠了。

廠子外,張勝強臉色很臭,語氣也冷冷的。“你到底要幹啥?!”

“沒想幹啥,就是過來看看你。”二喜坐在花壇邊,悠悠吃着炸糕。

炸糕的餡兒是桂花蜜拌着紅豆做成,香甜香甜,但二喜心裏很苦,越吃越苦。

“看我幹啥?!”張勝強語氣強硬起來。

“看你過得好不好。”

“我過得很好,我要結婚了。”

“跟吳佳佳?”

“對,吳佳佳,她是車間主任的女兒,我們已經戀愛兩個月,明天訂婚,懂了嗎?”

“懂了。”二喜把沒吃完的半個炸糕放進包裏,站起身抹了兩下嘴,又把另外一個行囊塞進張勝強手裏,“這是去年新打下的玉米,好吃着嘞,我給你帶了五斤過來,一會兒別忘記給佳佳,你放心,這是我最後一次來找你,看你過得很好,又娶了好人家的閨女,心裏就踏實了,張勝強,你對我咋樣,我已經不在乎了,但從今往後,你要對吳佳佳好,她是個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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