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病房不是個合适談話的場所,但細想起來,她們許久未像這樣談心過。
每有一年過去,以前的事就離現在更遠,記憶蒙塵,想起來越發模糊不清。
但有些事情,撣一撣灰,轉瞬就又清晰如昨。
忘不了的,姜惠怎麽可能忘得了。
姜蜜一直覺得她那麽在意姜骊的事,是因為她和姜骊是姐妹,天生情厚,其實并不是。
她也曾經有過不滿,也曾對姐姐生過芥蒂之心。
明明同是一脈,同樣的出身,同樣的生長環境,偏偏生出了她們這麽不一樣的兩個人。
姜骊聰慧,美貌,和包括姜惠在內的同村所有人一比,優秀得像上天的寵兒。出身以及幼時經歷,就像是為了讓她能越挫越勇的考驗。
課本上說的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體膚——姜惠曾很多次想過,老天爺可能真的偏愛姜骊,所有的一切或許都是為了讓她成長所設的關卡。
先苦後甜,過程不好,但結果總是好的。
辍學肩負起家庭重擔的時候,姜惠是真心的,後來也并未後悔過,可有時候忍不住也會想,同樣是姐妹,人生落差為什麽會如此之大,大到天差地別。
姜骊在大學校園,書越讀越好,學校對優秀學生的補助,包括許多獎學金,她每個學期樣樣都能拿到。
到後來經濟上已經有了活泛餘地,雖然家裏欠下的錢仍未還清,但她在校的費用包括學費,已經不需要家中負擔一分一毫。
而姜惠,坐在枯燥乏味的工廠車間之中,日複一日做着重複工作,像被上緊了發條,片刻不得放松。
每當被年紀大的‘前輩’刁難,或是手忙腳亂出差錯的時候,她總會想起在學校念書的姜骊。
這世上有一個人,身上和她流着大半相同血液,同樣的姓氏,同樣的父母,但是卻在高樓之上,和身在深溝底處的她雲泥相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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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天都要流汗和淚,姜惠漸漸習慣打工的生活,也漸漸和姜骊減少了聯絡。
姜骊每月都會給她寄一些小玩意,附帶一封信,說一些學校裏發生的瑣事,告訴她自己的生活狀況。但姜惠發覺自己越來越沒有勇氣看,不想也不敢。
原本會回信的,後來不回了。
之後姜骊寄來的東西就都像石沉大海,從某一天起忽然就沒有了回音。
姜家夫婦是沒福的,沒等到姜骊大學念完他們就先後離世,喪禮上姐妹倆見了一面,是那一年裏的第一面,也是唯一一面。
再後來,姜惠換了工作沒有告訴姜骊,信和小禮物沒了目的地,她們大概有兩三年時間沒有再碰面。
唯一的聯絡是電話,姜骊會打電話給她,或許是知道妹妹心裏有想法,姜骊沒有問過她換工作之後的去向,只是每個星期通一次話,知道她安好便罷。
兩姐妹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來往,姜惠從不主動和姐姐聯系,父母不在,她幹脆不回老家,不管是年是節,長期漂泊在外。
一開始一個人,後來有了常德順,他家條件不好,從小跟着爺爺奶奶長大,老人家沒了他也沒有過年回家探親的理由,兩個人便在外紮根,奮鬥打拼,成了彼此的依靠。
姜惠和常德順結婚的時候,請了姜骊,姐妹倆仍未能說上多少話,冷冷淡淡仿佛遠親。
如果不是那年為了經營小雜貨鋪子,常德順出門進貨被車撞,送醫急救需要錢,姜惠大概不會主動和姜骊聯系。
生活總是在才剛剛有起色的時候就迎頭給她潑下一盆冷水。
站在醫院病房外那刻,她想,她大概永遠也無法擺脫姜骊這個壓在頭頂上的陰影。
彼時接到電話的姜骊什麽都沒說,清清淡淡一句‘知道了’,讓她忐忑拿不準,覺得或許多年未聯絡,這個姐姐對她沒了感情,并不一定會施以援手。
然而半個小時後卻接到姜骊的電話,人已經在銀行,問了卡號,當場給她轉了兩萬。
那天晚上,姜骊從隔了幾百公裏遠的地方坐車趕來,背着一個小包,只帶着卡和證件,趕到無助的她身邊。
第二次手術需要輸血,醫院血量不足,先抽了她的,後來抽了姜骊的。
兩個人坐在長椅上等,姜骊塞給她一張卡,告訴她,錢不夠裏面有。
她問錢是哪來的,是準備幹什麽用的,姜骊告訴她,那都是給她留着的。
兩三年,姜惠故意拉開距離減少聯絡,姜骊由着她,縱着她,什麽都沒說沒問,只是每個月存一筆錢,預備将來交到她手裏。
她道不出複雜感覺,捏着卡對姜骊說,“你不欠我什麽,沒必要這樣。”
姜骊沒答話。
她們一起在病房陪着,同擠旁邊的空病床。
雜貨鋪子經營艱難,這麽多年她和常德順在這個城市說是紮根紮根,卻連腳都沒站穩,而他又在昏迷中,前途茫茫混沌得和黑夜如出一轍。
她愁緒千斤,沉悶難眠。
睡在身側的姜骊握了握她的手。
差別那麽明顯,細嫩滑膩,皮膚像絲綢一樣。
姜骊天生膚白,在老家時從小村裏人就說,那雙手一看就知道将來必然不是農人的命。
而她的,粗糙,臃腫,全是生活浸泡過的痕跡。
那雙手握起來感觸太好,她竟然舍不得甩開。
小時候,很小很小的時候,每當晚上她睡不着不敢睡,姜骊就會那樣握住她,講故事給她聽。
常常分不清是說故事的人先睡着,還是聽故事的人先閉眼。
稻草稭稈有味道,泥土有味道,木架搭的房頂有味道,記憶是有味道的。
誰欠誰,就像老舊回憶裏的桂花香氣,永遠也說不清。
……
病房燈光明亮,姜惠陷在自己的回憶裏許久,那雙眼睛黯淡卻又熠亮。
白色光線照在她臉上,歲月一條條留下的痕跡分外明顯。
姜蜜的手被她握住了,握着許久,她沒有動,姜蜜便也只是坐着不說話。
“我很小的時候,她經常給我講故事。”
姜惠說的她是誰,不言而喻。
然而姜惠只說了這麽一句,便沒再往下。
不知道怎麽開口,有些事情和情緒,積壓在心裏,說不清楚,陳年老酒倒幹淨酒味也久久難散。
老家家門口的桂花樹,枝幹又粗又壯,姜骊總會坐在桂花樹下給她講她從前不知的東西,從書本上看來的,從別處聽來的,給她講了一年又一年。
記得姜骊曾經說過,很遠很遠的世界另一邊,西方有神仙,背後長着兩只翅膀,像鳥一樣扇動翅膀就能飛。
她小時候總想着要見識沒見過的世界,暗暗期待了很久,只是後來疲于生計,所有幻想早就崩潰渙散在現實之中,她也忘了什麽神不神飛不飛的天馬行空。
是姜骊提起,她才再記起。
她和常德順結婚紀念的時候請姜骊來吃飯,關系重新融洽的兩姐妹睡一張床上夜話。
姜骊又講了一遍曾經講過的故事。
她說,其實每個人都是有翅膀的,只是她們兩姐妹比別人運氣差了一點點,一對翅膀各得一半。所以一個要飛的時候,只能摘了另一個的翅膀。
就像姜惠為姜骊放棄學業,是退讓。
就像姜骊出錢給常德順動手術,拿積蓄給他們做生意重頭再來,也是退讓。
她們沒有那麽好的運氣,所以只有相互犧牲,才能相互成全。
音容笑貌仿佛還在昨天,姜惠閉了閉眼,再睜開面容沉靜。
“我不逼你。”
她說:“我只要你好好想清楚,想清楚再做決定。”
親眼看着姜蜜長大,從一個小娃娃長到如今,她和姜骊像又不像,如今唯一的期願便是,她不要再重複她母親的老路。
希望她好,可剛才那一瞬,她臉上閃過的神情卻又讓人猶疑。
逼得太緊是不是真的好?
短短兩天,她笑顏不展周身低氣壓圍繞,面色薄白如紙。
姜惠忽然不确定了。
“小姨……”
姜蜜握着她的手,愣了愣。
姜惠嘆了口氣。
罷了。
“你想好,決定好,謹慎一些對待。我聽你說,也尊重你。”
包括在廚房門口聽到的那件事。不管确定不确定,她先收回成見。
姜蜜不妨她忽然間想開了,反應不及不知該說什麽好。
姜惠靠在床頭道:“原本我希望你找個家境殷實、忠厚可靠的男人成家,那樣我就放心了。也是我催的急,是我不該把壓力施加到你身上……”
當初以為邵廷只是普通人家時,她不知有多高興,現在……
默了良久,姜惠輕聲說:“你出嫁那天,小姨一定親手給你梳發。”
她用力,握緊了姜蜜的手。
說的是簡單的心願,也是最難放下的擔憂牽挂。
她看着長大的孩子,還想再看着出嫁,親手給她打扮梳妝,将她送到另一個人手裏。
就像結婚紀念日那天,姜骊給她補上結婚時不夠圓滿的部分,在鏡子前替她梳發。
姜骊祝禱贈她,将來她贈姜蜜。
一梳到頭。
一梳到尾。
再一梳,白發同心,舉案齊眉。
姜惠已經清醒,說話行動方便自如,醫生說再觀察兩天就可以出院,常德順和常穆在醫院陪她,守了一天一夜的姜蜜得了空回家休息。
邵廷的電話打來,她頓了一下才接,清了清嗓讓聲音聽起來盡可能正常。
他聲音潤厚:“在做什麽?”
“有點累,洗了個澡。”
“吃飯了沒?”
她答沒有,邵廷便說要來接她。
姜蜜猶豫了一下,答應。
“好,我在小姨家等你。”
挂完電話,半個小時不到,邵廷來了。
姜蜜接到電話,聽他說他到了樓下,拎起包走人。快到門邊步子一頓,又折回房間,從脫下來的外套裏拿出驗孕棒,裝進包裏一同帶出去。
只是一天沒見,感覺像過了幾千年,姜蜜一句話沒說,見面第一剎就抱住他埋頭在他懷裏。
邵廷皺眉。
她的心情似乎還是很糟糕,一連幾天都這樣,不太正常。
“不開心?”
姜蜜只字不提,只說:“有點累,這兩天吃飯沒胃口,飲食不規律鬧得精神不太好。”
邵廷摸額頭探臉頰,看了又看,沒看出問題,确定她不是生病,更不放心。
回了他的公寓,他讓酒店送餐過來,都是溫胃的食物。
姜蜜沒胃口,小姨還在醫院,這兩天發生的事她沒跟邵廷說,但又覺得似乎到了不說不行的時候。
盡管小姨說了不再強逼她,讓她自己考慮自己決定,那一團團亂麻還是積壓在心裏,攪得她難受萬分。
邵廷見她不怎麽動筷,皺眉,“胃很不舒服?我帶你去醫院看看。”
姜蜜抿了抿唇,忽地放下筷子,擡眸直直看向他。
開口所言不僅與當下話題無關,還似平地一聲驚雷——
“我們結婚吧。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