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桃花運
船至嘉興,渡頭已有好些人候着了。
昭陽跟在德安身後,随着衆人下了船。方淮與趙孟言一人在左,一人在右,伴着皇帝一同踏上久違的陸地。
嘉興刺史陳明坤率人上前行禮:“臣陳明坤恭迎皇上聖駕。”
左右朝方淮與趙孟言再作一揖:“見過侍郎大人,方統領。”
陳明坤已有四十開頭,兩鬓略見斑白,眼角隐生皺紋,眉心有幾道深刻的紋路,想來是平日裏憂國憂民慣了,時常蹙眉,才生出這麽幾道皺紋來。昭陽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一眼看上去就是清官的朝廷命官,和趙侍郎這種成天笑吟吟的富貴官就是不同。
皇帝笑道:“陳大人不必多禮,朕這回來江南是微服出巡,不必鋪張,繁文缛節也一道免了罷。”
他的視線落在陳明坤身後那些人身上,陳明坤會意,立馬側身讓開,一一介紹:“這是微臣的長子,陳懷賢;這是微臣長女與長女婿,陳懷珠,陸沂南;這是微臣次女,陳懷慧。”
昭陽下意識擡頭望了趙孟言一眼,她記得挺清楚的,那日在船欄前這位侍郎大人提起陳家二姑娘,那可是眉開眼笑,一臉期盼。只可惜瞧不見正臉,只瞧見趙孟言的後腦勺,她又越過人群偷偷去看那位二姑娘。
傳說中的嘉興第一美人,果然生得模樣極好。明眸皓齒,纖纖柳眉,朱唇紅豔,眉目含情,她豎着飛仙髻,斜斜插着只赤金蝴蝶展翅簪子,那蝴蝶做工十分精細,在風裏微微振翅,栩栩如生。
與她相比,其實陳懷珠這個陳家長女也很美,只可惜陳懷珠眉目間溫順有餘,站在那裏笑不露齒,神情拘謹,一看便是傳統的賢妻良母。
皇帝誇道:“陳家一家子都是人中龍鳳,陳大人有福氣。懷賢,懷珠,懷慧,這些個名字也是好樣的,陳大人對子女寄予厚望,朕看着,這算是心想事成了。”
那可不是?昭陽大概瞥了一眼陳家人,個個都生得挺好,只是站在皇帝面前……唔,還是遜色很多。
她忍不住猜想,會不會是從古至今皇帝都愛美人,所以與後宮佳麗三千生下的後代一代比一代模樣好,傳到皇帝這一代,才會有了這麽俊俏的主子爺?
陳家算是傾盡所能,派了無數馬車轎子來接駕。昭陽跟随女眷一同坐車,遠遠地跟在皇帝車馬後到了陳府。
陳明坤不愧是一代忠臣,為官清廉,清正廉潔,就連府上也是極盡簡潔,絕無半點鋪張浪費。皇帝與方趙兩位大人被一大家子簇擁着進了正廳,府上的管事恭恭敬敬地與德安這位禦前大總管接上了頭,領着昭陽等人去了後院、耳房安排住宿。
侍衛與太監住前院,宮女與府上女眷一同住後院。
德安有私心,問清楚了皇帝的住處,眼珠子一轉,指着昭陽對那李管事道:“這位是皇上身邊伺候的姑娘,咱家想着若是住遠了,萬一夜裏皇上有個什麽吩咐,她隔得大老遠的,恐怕不能及時趕到。所以勞煩李管事尋個離皇上近些的耳房,如此最妥。”
一衆人眼觀鼻鼻關觀心,餘光卻仍在往昭陽身上瞟。都是宮裏出來的人,哪能不知道德安這話裏話外的意思呢?
昭陽站在那兒成了人肉靶子,只覺那些個眼神都快把她紮穿了。
李管事領着昭陽穿過長廊,又過了兩道拱門,來到假山之後的主房:“姑娘,這是皇上住的地方,您就住這主屋邊兒上的耳房裏,一應物件都齊全了,若您還有什麽需要,随時吩咐,小人立馬給您安排下去。”
能做管事的人必定不是糊塗人,心眼子都多着呢。德安那麽一吩咐,他也會意,對昭陽話裏話外也就客氣得了不得。
昭陽連連道謝,拎着細軟進了耳房。這屋子離皇帝的主屋僅有一牆之隔,布置典雅,一桌一床,兩凳一幾,幾上擺着只青花瓷瓶兒,內裏插着三兩枝開得正豔的桃花。
她笑着去床上坐下來,軟軟的褥子,湊近了還能聞見淡淡的香氣。
真好,在宮中這麽些年從來沒有自己單獨的房間,眼下南行竟有了這等好福氣!看來真應該感謝大總管,若不是他的提攜,她估計這會子還在後院與人擠那小隔間呢。她自動忽略了德安把她拎到禦前來的第二層深意,左右她不過是個小宮女,皇帝那麽個俊俏的主子,若是有何侍寝上的需要,哪裏輪得到她呢?
他能看上她,那才有鬼了。況且她是聽說過的,當今皇上不重女色,對後宮都淡的很。
也不知道這會兒明珠和流雲在幹什麽,她出了會兒神,又回想到出宮前玉姑姑對她再三叮囑:“出了宮不若在司膳司,凡事有我替你出頭,也沒人來欺負你。你出了這道宮門,天高皇帝遠,姑姑是沒法子照料你的。還望你事事小心,莫要強出頭,能忍一時便都忍着,吃虧是福,平安最重。”
她摸摸懷裏的平安符,眼圈有點紅。
玉姑姑從她五歲進宮起就帶着她,這麽多年對她亦師亦母,想着她要出宮,還特意去求了一枚平安符。姑姑說出門在外,什麽都不比平平安安重要。
她躺在香香軟軟的被褥上,閉眼思念着宮中的人。
冷不丁聽見假山那頭傳來腳步聲,還不止一人,好幾道呢。她噌地一下站起來,理了理裙子,走到門口去看。
方淮與趙孟言伴着皇帝走了過來。
皇帝在笑:“孟言,眼下看也看過了,你覺得這嘉興第一美人與咱們京城第一美人,到底誰更好看些?”
趙孟言面上也全是笑意,桃花眼斜斜上揚,春風得意的樣子。
“依臣看來,還是咱們京城第一美人要更有風韻些,笑裏含春,曲中蘊情。這陳家二小姐美則美矣,似乎缺了那麽點靈氣,呆呆的。”
方淮不同意,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皇帝奇了,挑眉:“你哼什麽?難道今日你對這美人之事還有見解不成?”
方淮瞥了趙孟言一眼,道:“臣對美人無甚見解,但臣對趙大人的話有些意見。京城第一美人是摘星樓的清倌,風月之人自然別有風月之韻。今日這陳家二姑娘是大家閨秀,要論眉目含情這種事,自然遠有不及。”
趙孟言含笑睨着他:“那又如何?甭管這嘉興第一美人到底如何,你剛才難道沒瞧出來麽?陳大人和他那長子處處讓陳二姑娘出面,又是替皇上端茶倒水的,又是要陪同皇上去南湖游船的。依我看來,這陳家怕是有意讓陳二姑娘和皇上傳出段什麽佳話。”
“佳話?”皇帝擡眉,不輕不重地笑了聲,“朕沒這樣好興致,倒是你比較好這一口,要不,朕讓給你。”
他們一邊說着,一邊就到了主房門口。見昭陽站在耳房前,趙孟言“咦”了一聲:“你住這兒呀?”
昭陽面上有點窘,忙道:“是大總管和李管事安排的,說是,說是怕皇上夜裏有點什麽吩咐,沒人照料不妥當。”
趙孟言哈哈一笑,側頭對皇帝擠眼睛:“大總管想得倒是周到,怕是早有先見之明,擔心陳家把陳二姑娘硬塞過來,索性先讓皇上您自己的人來照料着。”
皇帝瞥他一眼,眉心一蹙:“嘴上沒門沒把的,什麽都敢胡說八道。你腦子裏成天能不能想些正經事?”
下巴朝方淮一努:“向方淮學學,成不?”
他撩開袍子,朝主屋去了。
方淮轉過身來看了眼趙孟言碰了壁的樣子,面無表情地指指自己:“皇上讓你學學我,穩重成熟,胸懷若谷。你聽見沒?”
昭陽想笑,拼命憋住了。
趙孟言上下瞧瞧方淮,笑了兩聲,不緊不慢道:“穩重成熟,胸懷若谷?我看不見得,分明是未老先衰,死氣沉沉。”
他擡腿走了,走到一半想起錦囊裏的镯子,又轉身走到昭陽面前,笑嘻嘻道:“對了,要是有人幫你尋回件你很稀罕的物件,你打算怎麽感謝他?”
昭陽一愣,哎了一聲,表示不明白。
趙孟言瞧瞧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小小的臉蛋未施脂粉,卻瑩潤白淨,唇角有兩顆小小的梨渦若隐若現。
他有心逗她,将錦囊摘下,在手中抛了抛,含笑說:“我呢,是個好心人,見不得別人痛失所愛。那日在集市——”
“方大人,趙大人!”
趙孟言話沒說完,長廊那頭忽然有人走來,打斷了他的話。他與方淮回頭看去,只見陳家大爺陳懷賢走了過來,一臉笑意:“前廳已擺好晚宴,家父着我來請皇上和兩位大人前去用膳。”
昭陽還記得自己是皇帝的試吃小白耗子呢,德安三番兩次叮囑過,這趟南下,她須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論何時何地都要不着痕跡地先替皇帝做好試吃任務。她此時精神一振,趕忙打值了背,跟着踏出門來已然換了身衣服的皇帝一同往前廳去。
皇帝問她:“怎麽沒換身衣服?”
昭陽笑得很不好意思:“奴婢出宮統共就帶了三件衣裳,兩件在竈房裏穿,身上這件穿出來好見人。”
她當然不像他了,多金貴的人吶,這麽随便一換,又是件月白色銀紋長衫,腳下的輕靴是淡青色的,仔細瞧着還有掐金雲紋。多好的行頭啊,雖然素淨,但怎麽看怎麽金貴,配上皇帝這麽好看的人,真真是相得益彰。
皇帝頓了頓:“就一套衣裳能見人,換得過來?”
正好擡頭就瞧見德安迎面小跑而來,他囑咐了聲:“這丫頭要帶在身邊,不能沒有像樣的衣裳。你去安排一下。”
昭陽心裏一動,感激地擡頭望着皇帝,卻見皇帝似乎不以為意,只随口幫她一個忙罷了,壓根沒放在心上。
德安還在朝她擠眉弄眼地笑,她倒是沒功夫去看他眼裏的促狹,只是讷讷地想着,主子爺真真是極好的人。
後面跟着方淮與趙孟言。
趙孟言讪讪地拎着那只錦囊,沒好氣道:“這镯子怎麽老是還不出手啊?”
方淮瞥他一眼:“你要是沒那麽多廢話,直接還給人家,早就還掉了。非得啰裏啰唆拉扯半天,該!”
趙孟言冷笑兩聲,一臉鄙夷:“所以說你這麽大年紀了還是處子之身,幫了人姑娘大忙,連人笑臉都不看看,轉手就還镯子。知道的曉得你腦子不好使,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不好女色,有龍陽之好、斷袖之癖。”
方淮黑了臉,腳下一掃,趙孟言險些拌個跟頭,好在扶住一旁的柱子穩住了身子。他擡頭對方淮怒目而視,豈料那人已然目不斜視、昂首挺胸地走了。
這人真是,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陳府是陳家人傳了三代的大宅了,占地六畝,共有房屋六十餘間,四周以高高的風火牆與外界隔絕開來。整座宅子布局緊湊、小巧玲珑,典型的江南建築。兩座花園坐落其間,拳石勺水,移天縮地。
昭陽看得目不暇接,只覺江南果然秀美瑰麗,就連這宅子也與京城大相徑庭,少了一份大氣,卻多了幾分雅致。
她随着皇帝進了前廳,這才發現換套了身衣裳的不止皇帝一人,還有那陳二姑娘,陳懷慧。
陳懷慧換了身水紅色繡百花錦裙,配上嫣紅的胭脂,豔光四射。頭上的金簪子也拔下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盛放的牡丹,水靈靈的,好看極了。
前廳的大圓桌前圍了一圈人,陳大人,陳家大爺,陳家長女長婿,倒是陳二姑娘站在上座旁,顯然陳家有意将她安排在皇帝身側。
皇帝沒看她,徑直在上座坐了下來。方淮與趙孟言在他左手邊也自覺落座,陳家人這才跟着紛紛坐下來,陳二姑娘就坐在皇帝右手邊,眉目含情地對着皇帝微微笑着。
昭陽目不斜視,垂眸立在皇帝身側,因她是姑娘家,不好站在趙孟言與皇帝之間,被德安随手一拉扯,便立在了陳二姑娘與皇帝之間,這下可好,恰好擋住了陳二姑娘的視線。
她隐約察覺到右手邊有一道熾熱的目光朝她投來,右臉上火辣辣的,險些被那目光燒穿。她有些不自在,回頭去瞟立在角落裏的德安求救,哪知道德安笑眯眯望着她,眼神那個自在坦蕩。
哎,皇帝這桃花運真是好,才剛到第一站嘉興,就有嘉興第一美人上趕着送秋波了。可憐她這小小典膳,非得變作一堵肉牆卡在皇帝和美人之間。
哎喲喲,她的右臉可真是火辣辣的,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