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帝王心
“皇上,這糖葫蘆不酸吶,小的瞧着挺甜的。”昭陽吃了兩顆,咂咂嘴,湊近了皇帝的後腦勺,小聲說,“您是不愛吃酸吧?這點兒酸其實根本算不得酸的。”
皇帝“嗯”了一聲,沒回頭,只提醒了一句:“在外面別那麽叫我,平白無故引人注目。”
拿着糖葫蘆串的人連連點頭:“皇——老爺。”
“也不用叫得那麽老好吧。”皇帝不高興了,眉頭蹙起的樣子不像是在生氣,更像是水墨畫裏含怨帶嗔的美人,看得昭陽失神片刻。
她讪讪地點頭,跟在他身側小聲說:“那,那小的叫您公子。”
他對這個稱呼倒還挺滿意的。
兩人不識路,半路上還是昭陽問了好些攤販那西街巷尾在何處,所幸離得不遠,兩人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就進了巷子。
皓月如玉,時而隐沒在朦朦胧胧的雲層之中,飄飄渺渺,投下一層薄薄的素紗;時而探出個頭來,将黑夜裝點得分外明亮。
江南好啊,烏衣巷陌,黑瓦白牆,狹窄的巷子裏飄着大紅燈籠,曲曲折折一路點亮來時的路。青石板已被多年來往的步伐踏得光滑平整,一步一步都是韶華流逝的痕跡。
在這樣寂靜的巷子裏,就連皇帝都忍不住放慢了腳步。
京城裏人挨着人,真不容易有這樣安靜的地方,也沒有這樣逼仄卻又幽靜深遠的小巷。
遠處有倦鳥歸林的啼聲,昭陽覺得這氣氛太安靜了些,便側頭沒話找話:“皇——公子,您很愛吃呀,嘴也挺挑的。小的見您平日裏不愛甜食,不愛大魚大肉,不愛太油膩的,倒是對些稀奇古怪的小東西感興趣。這倒是特別,小的在司膳司這麽些年,宮裏的主子大多愛山珍海味,要是小的上趕着做些不值錢的小零嘴兒,那可是要被罵得狗血淋頭,說不準還要挨板子的。”
她也不過沒話找話說罷了,沒指望皇帝會搭話,但皇帝竟然真的回應了她。
“我現在雖然身在那個位子上,但并非一直都像今天這麽高高在上,誰又沒個從前呢?”他沒有側過頭來看昭陽,反倒望着巷子深處,那大紅燈籠一路蜿蜒而去的遠方,“我年幼時母親就和父親生分了,弄得個老死不相往來,一個在乾清宮指點江山,一個在坤寧宮不問世事。皇長兄在戰場上沒了之後,太子之位到了我這兒,十歲那年我就住進了東宮。宮裏有規矩,另開府邸的皇子不得與生母頻繁相見,一個月見幾次都有明文規定,也是老祖宗怕皇子們養成依賴婦人的怯懦習性吧。那些年裏我雖是太子,但後宮裏靜安皇貴妃專寵獨大,我母親形同廢後,根本做不了主。”
安靜幽深的巷子裏只有兩人輕微的步伐聲,铎铎踏在青石板上清脆作響。
皇帝約莫也很多年不曾提到過這些事了,一開口,有些生澀,不知從何提起,便難得地絮絮叨叨起來。
“宮裏吃穿用度都是靜安皇貴妃做主,父皇聽她信她。她也沒如何虧待我,只是吃的用的中規中矩,唯有一點叫我耿耿于懷,那就是但凡我愛的,她從來都吝惜給我。”皇帝笑了,說笑似的斜眼瞧她,“你能想象嗎,叫一個愛鹹的人從小到大吃甜食,明明不愛穿亮色,送來的衣裳布料永遠是花裏胡哨的。我小時候也去父皇跟前告狀,偏她說小孩子吃鹹了長不高,心智也不容易健全,還說我是太子,穿什麽都應符合身份,哪能想穿什麽穿什麽。我想吃時令果蔬,送來東宮的永遠是大魚大肉;我愛文墨詩詞,逢年過節送來的禮品卻全是金銀財寶。”
皇帝慢慢地舒了口氣,悠悠道:“老天有眼,我與她兒子鬥得跟烏眼雞似的,終歸還是我贏了。”
可憐見的,沒想到他這樣金貴的人也有這麽心酸的過往吶。昭陽心裏湧起一股子同情,看皇帝的眼神也柔和很多。
“是這個理。小的聽說從前越是缺乏什麽,擁有之後就會越偏愛什麽,您這麽一說,小的就能理解您為何這麽挑嘴了。”她表示同情。
皇帝聽了心裏很不是滋味,什麽叫挑嘴?他哪裏有很挑?不就是愛吃鹹,不愛吃甜,愛些稀奇菜色,不愛大魚大肉嗎?
他斜眼看昭陽,語氣不大高興:“朕挑嘴?你覺得伺候朕很麻煩嗎?”
人一旦動了點氣,說話就沒那麽和氣了。先前還口口聲聲說着我呢,這會兒帶了點硬邦邦的口吻,立馬習慣性地稱朕了。
昭陽本來是表示同情的,怎麽馬屁沒拍好,一不留神拍到了馬蹄子上呢?她感覺搖頭:“不是不是,小的是說,您理應這麽挑的。從前多受窩囊氣呀,小的聽着都覺得那靜安皇貴妃真不是個好人——”
她膽子太大了,說到這裏自己也吓一跳,趕忙心虛地瞧了瞧皇帝,發現他并未露出不悅之色,這才又松口氣,繼續道:“依我說啊,您如今是說一句話,天下莫敢不從。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到了今兒這份上,難道還拘着自個兒不成?自然是愛吃什麽吃什麽了,合該把那十來年缺的愛的一起補回來才是!”
這什麽膽子吶,居然敢跟他這麽說話,雖說他對那靜安皇貴妃完全沒有任何好感,但她一小宮女居然敢說主子的壞話,真是忒大膽。
狗仗人勢!
皇帝想批她兩句,但側頭看着她說得繪聲繪色,口口聲聲一個自個兒,一個咱們。嗯,她是站在他這邊的,完全把自己當成了他的人。
這點忠心和自我認知還是很不錯的。
他心情竟然很不錯,想了想,又告訴她:“這嘉興肉粽是當年我剛當上太子時,有一回陳明坤進京面聖,送了一盒給先帝。那晚我在場,有幸嘗了幾口,那粽子肉香四溢,鹹甜适中,一點也不覺得膩。只可惜後來陳明坤都沒再進京,我也不好千裏迢迢讓人從嘉興快馬加鞭給我送粽子。端午那陣子日頭太大,粽子這麽一路進京也差不多壞了。”
昭陽笑嘻嘻的:“那您可以叫人用冰捂着,一路馬不停蹄送回京城呀,從前楊貴妃愛吃荔枝,不就有過一騎紅塵妃子笑的佳話嗎?”
皇帝瞥她:“你确定那是佳話,不是後人在暗罵唐玄宗昏庸?”
昭陽讪讪地低頭,好吧,是她的錯,皇帝是明君,不做那種快馬加鞭折騰人只為吃兩只粽子的事。
眨眼間,兩人居然就這麽走到了巷尾。約莫是天色已晚,那家大門口挂着木牌匾,上面寫着老字號嘉興粽子的人家居然關了門。
皇帝與昭陽面面相觑,難不成特意趕來,居然吃不成粽子?
昭陽餓了一晚上,肚子實在空空如也,加之又走了這麽遠的路,一串糖葫蘆壓根不抵事。她愁眉苦臉地去瞧皇帝,餓癟的肚子居然還在這個節骨眼上咕咕叫起來。
她臉上倏地一紅,眼神左晃右晃,飄忽不定,就是不看皇帝。
皇帝撲哧一聲笑出來,指着她的肚子連說幾個“你——”,最後還是沒好說出來。
昭陽知道皇帝大概也失望得很,這麽大老遠一路尋來,竟然吃不着。她有點不死心,幹脆上前叩門,砰砰砰,裏面有人在問:“誰呀?”
她大喜過望,看了眼皇帝,扯着嗓門兒喊道:“老人家,您在啊?我們是外地來的,專程一路問過來想嘗嘗您的粽子!您能開開門,滿足一下我們的心願嗎?”
腳步聲由遠而近,門闩嘎吱嘎吱作響,片刻後,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開了門,站在院裏瞧着他們:“外地來的?”
昭陽連連點頭,笑吟吟地指指身後的皇帝:“我家公子慕名而來,一心想嘗嘗您家的肉粽,哪知道來晚了,您都關門了。不知道您能不能行個方便,再賣我們幾只粽子呀?”
說話的昭陽年紀在十六七歲左右,笑容甜甜的,兩只梨渦怎麽看怎麽讨人喜愛。她身後站着位貴公子,穿着雖素,但用料講究,整個人都透着貴氣,立在逼仄的巷子裏也難掩從容氣度。
老太太笑着搖搖頭:“真是不巧,今日的粽子已經賣光啦,這不,我和我那老頭子這會兒還在趕着包明日的粽子呢。包好之後要入蒸籠,煮好了也不知是什麽時辰了,明日大清早熱一熱才能趕上第一批客人。”
昭陽眼睛一亮:“那,那能不能讓我也瞧瞧這粽子是如何包的?我家公子住得遠,十年八年的都難得來嘉興一趟,若是我能學着包粽子,今後也能在家中替他做了。”
皇帝拉了拉昭陽的衣袖,道:“人家是做生意的,若是秘方都被你瞧了去,這生意還如何做?”他搖搖頭,對那老婆婆道,“這麽晚還上門打擾您,真是對不住了。”
昭陽不死心,眼巴巴地瞧瞧老婆婆,又失望地瞧瞧皇帝。
老婆婆眉眼一彎,笑出了聲:“不礙事,這生意也只是尋個生計罷了,承蒙嘉興的老百姓照顧,我和老頭子的手藝有這麽多人捧場,心裏也很感激。但我倆年紀大了,兒女又不靠這一行吃飯,這手藝也不知到哪天說沒就沒了。若是姑娘感興趣,進來瞧瞧也無妨,公子說得雖然在理,但所謂秘方是那些個開鋪子的生意人才有的,我老婆子沒什麽秘方,只有踏踏實實做粽子的心。你們大老遠尋來,就這麽空手而歸,老婆子也過意不去,來,來,進來瞧瞧吧,老頭子這會兒還在包呢。”
小院不大,就是普通人家,院子裏有一顆柚子樹,青蔥的葉子遮住了院子一大半地方。老婆婆領着他們進了竈房,那竈房也很陳舊,但好在幹淨整潔。
正中的地上擺着三只木盆子,一只裝滿洗淨的碧綠粽葉,一只裝着半盆糯米,還有一只是腌漬好的醬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爺爺坐在邊上,手裏還捏着只包到一半的粽子,擡頭瞧了瞧老伴,有些不解:“來,來客人了?”
老婆婆笑着說:“是從大老遠趕來賣粽子的客人,可惜咱們今兒的粽子已經賣光了。這小姑娘說想學學如何包粽子,今後離開嘉興才好在家包,我瞧着咱倆兩人也是包,再多兩人也一樣包,這就讓他們進來瞧瞧。”
老爺爺一邊聽老伴說話,一邊從身旁的小碗裏拿出一根細麻繩,三下五除二就繞着粽子包了好幾圈,纏緊了,又打上結,最後将粽子放進身後的大竹筐裏。
“我去拎兩只凳子來。”他在抹布上擦擦手,笑得眉梢眼角都是皺紋,“咱們這院子裏很少來客人,難得熱鬧熱鬧。年輕人想學包粽子,這可是很多年都沒遇到的事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