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意難平
從耳房出去,穿過兩條長廊、一座假山,便到了最靠近陳家大門的花廳。
昭陽與趙孟言剛走到花廳前面,就碰見了陳家二姑娘,陳懷慧,她身後兩三步遠的地方站着她的姐夫,陸沂南,奇怪的是這兩人站在一處,陳家長女陳懷珠卻沒在這裏。
陳二姑娘一見昭陽,眼神一沉,氣不打一處來。昨日晚宴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卻被這個宮女橫插一腳,生生擋住了皇帝的視線。她不甘心,好不容易抛卻姑娘家的嬌羞,又替皇帝夾了塊紅燒獅子頭,這宮女居然還阻攔着,皇帝自始至終沒有瞧她一眼,也沒有吃她夾的菜。
她自小順風順水慣了,對自己的容貌才華都極為自負,絕對不會認為這是皇上對她沒有興趣,自然便把一切都栽在了昭陽身上。
她瞧見趙孟言與昭陽站在一處,先是福了福身,給趙孟言打了個招呼,然後就神情不善地盯着昭陽:“喲,這不是在皇上跟前伺候的姑娘嗎?”
昭陽福身,對她點點頭,也對她身後的陸沂南點點頭。
陳二姑娘笑了兩聲,走近了些:“我瞧着能在皇上跟前伺候的就是不一樣,瞧瞧這小臉蛋,未施粉黛都有這麽漂亮,若是好好打扮打扮,指不定看着都像宮裏出來的主子貴人呢!難怪皇上這麽倚重你。”
這話就有點古怪了,她一個小小宮女,被口口聲聲拿來與宮中的主子貴人作比較,最後一句皇帝倚重她就更是別有深意了。
昭陽不卑不亢地又福了福身:“二姑娘謬贊,不敢當。”
反正這會子跟前也沒幾個人,這陳二姑娘指她的桑罵她的槐,昭陽權當沒聽見就成,懶得起沖突,連解釋的功夫都省下來了。
見這宮女居然裝模作樣聽不出她的嘲諷,陳二姑娘眼珠子一轉,又瞧了眼趙孟言,笑道:“姑娘也是好福氣,我們深閨裏的女兒家平日裏都受父母教導,不得随意見外男。但姑娘是宮裏出來的人,又是皇上身邊的知心人,想必是比我們這些閨中女子要見識多些。你瞧瞧,皇上不在,你與趙大人也能走到一處,這麽熱熱鬧鬧的是要去哪兒呀?”
“随處走走罷了,皇上也應允過的。”昭陽還是不接招。
陳二姑娘在心底裏咬牙呢,索性把話說得更露骨些了:“喲,難道咱們陳家還不夠大嗎?這兒有兩座花園,亭臺樓閣、小橋流水都有,姑娘想與趙大人随處走走,說說貼心話,怎麽非得出府呢?難不成是嫌咱們這些人礙眼不成?”
她是存心找茬了,用一副高高在上的語氣冷嘲熱諷,女兒家的名節如此重要,她卻随口胡謅、瞎說八道一氣。
昭陽正欲開口,就見趙孟言上前兩步,不緊不慢地笑道:“二姑娘這話就有點自相矛盾了,您說您是閨閣女子,不随意會見外男,那您和陸兄怎麽小姨子和姐夫就能獨處一塊兒呢?陸兄雖非外男,但這俗話說得好,姐夫跟小姨子那可是歷來都說不太清的,您那麽有分寸懂道理的姑娘,怎麽到這兒就不避嫌啦?”
陳二姑娘臉色一變,攥着手裏的繡花帕子說不出話來。她沒想到這位看上去溫文爾雅的趙侍郎居然會這麽笑裏藏刀地出言幫那宮女,還一來就是狠毒的戳刀子。
陸沂南趕忙拱拱手,笑道:“半道上碰見二妹罷了,趙大人說笑了,說笑了。”
昭陽也彎唇,邊笑邊看着那臉色很不好看的陳二姑娘:“二姑娘為我多慮了,我心裏很感激。但趙大人說得也在理,與其為我擔心,二姑娘倒不如多想想自己,這女兒家的規矩您雖學得多,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呢?您看您這兒一時半會兒就給忘在腦後了,還跑來為我操心呢。”
說罷,她與趙孟言一同出門去了。
她是皇帝的宮女,在皇帝跟前理應自稱奴才,但這陳二姑娘全家到了皇帝面前,可不也是奴才?她們誰也沒比誰高貴到哪去。昭陽沒必要惹事,也沒必要怕事。若是宮中出來的人被她一個小小刺史之女欺壓到毫無還手之力,那才真是丢了皇帝的臉面。
唉,怎麽辦,她都開始覺得自己狗仗人勢了,來了主子爺身邊,她果然是腰板子越來越硬,一點也不知道謙虛是人生最大的美德了。
只是,這趙侍郎不是風流鬼公子麽?怎麽到了這嘉興第一美人面前,居然不懂得憐香惜玉啦?她斜眼看看趙孟言,啧啧稱奇。
嘉興不大,最熱鬧的也就是城中心的這條大街,從東邊走到西邊約莫要花上兩炷香的功夫。
趙侍郎果真是來走街串巷的,東買一只風車,西買一籃果子,遇見個賣花的小姑娘也沒忍住上前調笑兩句,逗得人笑靥如花之後才買了一籃子花賽進昭陽手裏。
“趙大人,您這麽個逛法,我估計咱們今兒夜裏都到不了西街。”昭陽氣不打一處來,拎着那花籃皺眉道,“您買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麽呢?咱們還是快些走,等我看完表姐,您還得去醫館抓藥呢。”
趙孟言見她真生氣了,也就不逗留了,一邊随她往前走,一邊問:“你之前說你表姐是嫁入鹽商世家了?那府上應該挺有錢的吧?”
“聽說是嘉興數一數二的富商。”昭陽遠遠地指着西街那頭,“喏,我今兒一大早就跟陳家的下人打聽過了,就在西街口,三進的宅子呢。”
“怎的你入宮做宮女了,你表姐卻嫁得這麽好?你家裏人一碗水也不曉得端平些。”
昭陽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側頭看眼不經意打聽起來的趙孟言,确認他面上只是一派好奇而非試探,才若無其事道:“當時李家也只是剛發跡,沒有今日這麽富裕。況且是兩家祖輩定下的娃娃親,我表姐确實高嫁了。”
趙孟言點頭,似是忽然想到了什麽,又側頭看她:“那你家裏人呢?之前沒聽你提過,德安倒是說過你似乎父母都沒了?”
昭陽下意識地攥緊了手心,心裏一陣一陣的發憷,片刻後側開頭,去看身側人來人往的商鋪:“父母走得早,家裏也沒人了,我留在京城也沒了家,就進宮讨生活去了。”
她只留給他一個側臉,趙孟言卻依然能看出她的情緒不太好。他還以為她是提起已故的父母情緒低落,便好心地不再追問。
李家的大門朱漆鮮亮,大紅燈籠挂在兩側,光是看着都氣派。
好不容易到了門口,昭陽眼睛一陣一陣發酸,想到十多年沒有見過一個親人了,如今就要相見,心口有什麽東西一直汩汩往外冒,眼圈都在發燙。
趙孟言見狀,頓了頓,把手裏的果籃子也遞了過去:“好不容易來探望你表姐,空着手也不太好。”
這是……
昭陽一擡頭,詫異地望着他,這才明白他方才在集市上逗留是為了什麽。他知道她沒有錢,連镯子也送出去了,所以細心地準備了這些東西。
突然一下對這風流公子的反感就煙消雲散。她很感激,感激之餘又在感嘆人與人之間果然像是隔了層霧,朦朦胧胧時只瞧得見大概,非要相處過後才知道這顆心是冷是熱。
她連聲道謝,然後才回頭對小厮說明來意。
哪知道門口的小厮一聽她是來見李家大奶奶的,便不客氣地問:“你是大奶奶什麽人吶?”
“我是她娘家表妹。”
小厮眼睛一瞪,哈哈大笑:“誰都知道咱們大奶奶家中的人可都遠在天邊呢,根本來不了嘉興,您這是打哪兒冒出來的表妹?”
他陰陽怪氣的,狗仗人勢的架子十足十的讨人厭。
昭陽不敢多說自己的身份,礙着趙孟言在一旁,她哪裏敢說定國公府雖滿門流放,但她卻是當初得了皇帝欽準留在京城的呢?只怕趙孟言一聽,轉眼就要告訴皇帝,那她一心奢求的平靜日子恐怕立馬就平靜不起來了。
她只能忍氣吞聲地對那小厮道:“這位大哥,麻煩您通傳一聲,我表姐若是知道了,定然不會不見我的。”
“甭說真假了,你以為大奶奶娘家是什麽情形,咱們不清楚嗎?別說你來假冒親戚了,你就真是陸家人,咱們大爺也不願意叫你這窮親戚上門打秋風吶!”小厮對着她一陣推搡,“趕緊走,走走走!”
趙孟言倏地攔下那小厮,眉頭一挑,冷笑着質問:“這是哪家的待客之道?你這做奴才的好大膽子,也不與主人家通傳一聲就敢擅自趕人,你就不怕你家大奶奶知道你如此對待她娘家人,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厮退了好幾步,見這男子好大的口氣,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心裏還是哽了一下,但很快又強撐着脖子嘴硬說:“大奶奶就是知道了,又能把我怎麽樣?如今這府裏大奶奶說的話根本不作數,咱家大爺就是知道這事,也不會責罵我。況且沈姨娘肚子裏還有個小爺呢,你們這麽強闖咱們府上,要是驚着姨娘和小爺了,別說是我,咱家大爺怕是要親自把你們打出這大門!”
他口口聲聲說着大奶奶說話不作數,反倒提起那沈姨娘的時候,話裏話外都尊敬得很。昭陽一聽,心就沉了下去,恐怕表姐在這府裏的日子非但不好過,還難熬得很吶。
他們在這門口吵吵鬧鬧的,府裏邊慢條斯理走出個人來,苗條的身形,瓜子臉,一雙微微上挑的鳳眼透着一股子嬌媚。她穿着掐金絲百花曳地裙,耳上頭上簪金戴銀,渾身富貴氣。
昭陽的視線落在她微微凸起的腹部,忽然間就明白這是什麽人了。
方才那小厮口口聲聲提到的沈姨娘,恐怕就是這一位了。
沈姨娘溫溫柔柔地笑了,叫住那小厮:“李四,怎麽搞的,在大門口就嚷嚷起來了?有貴客到,你也不知道通傳一聲。”
她是有眼力的人,看着趙孟言一身行頭,立馬就知道這人身份必定不普通。
昭陽怔怔地看着她,這就是表姐夫的姨娘?穿金戴銀,周身富貴,一個姨奶奶到底何德何能,可以威風到家門口的小厮都畢恭畢敬的地步?那表姐呢,表姐在這陳家到底過的是什麽日子?
她幾乎說不出話來,一顆心都堵得慌,最後簡直是木愣愣地說完來意,心神不定地随着那沈姨娘一同進了陳家,穿過花廳來到後院。
趙孟言跟在她身旁,原本是打算送她來陳家,他就去外面随處逛逛等她的,但她那門口的小厮那麽一場鬧騰,如今又是這麽一副模樣,他反倒不好離開了。
沈姨娘微微笑着,指指後院盡頭的屋子:“大奶奶就在裏邊兒,我就不陪您了,如今身子沉,走上兩步就了不得,我回去歇歇。”
她窈窕地轉身,連身子都沒有福一福,就這麽大搖大擺走了。
她是有私心的,既然是大奶奶的娘家人來了,讓這娘家人好好看一看這府上到底誰當家,那也是極好的。當初她與大爺兩情相悅,偏生老爺子要把什麽定國公府的小姐給娶進門來做媳婦,她恨得幾乎嘔出血來。好在老天有眼,那定國公府很快就沒了,老爺子一走,這大奶奶也只是占這個虛名兒罷了。
四月的陽光暖洋洋的,曬在身上真是說不出來的舒服。沈姨娘看着這富麗堂皇的大宅,摸摸肚皮裏的孩子,心道這一切都會是她與孩兒的。
那屋子不在主屋,竟在後院。光照不足,看着都潮濕。門外的小院沒有什麽擺設裝飾,落葉一地也無人打理。
昭陽無法想象那個自小在定國公府被當做金枝玉葉來養着的表姐是如何忍下來的。
屋內的人也聽見外間的動靜了,走出門來看,與昭陽對視的那一瞬間,她的面上是迷茫的:“你是——”
楊淑岚認不出自己的表妹,因為她離開京城那年,昭陽才五歲。
可昭陽一眼就認出了她,她的模樣沒有大變,但整個人又瘦又憔悴,根本沒有個當家主母的樣子。那身衣裳一看就是陳年舊衣裳,色彩都退了不少。
昭陽眼圈一紅,叫了聲:“表姐。”
楊淑岚身子一晃,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簌——”
“我是昭陽!”她把表姐的話截在口中,幾步走上前去抱住表姐,哽咽不已。
說起來,昭陽與這表姐的關系是真的如同親姐妹一般。她自出生起就被當做男孩子養了起來,所有女孩子喜歡的事物她一律接觸不到。只有表姐心疼她,總是把自己的東西送給她,一只小簪子,一只小手镯,一朵珠花,一條吊墜……她最初接觸到屬于女孩子的一切,皆是來源于表姐。
她記得自己做噩夢後,府上的媽媽口口聲聲說着男孩子不應該害怕這點小事,非要她一個人睡。是表姐偷偷跑來屋子裏,抱着她哄她入睡。
她記得四歲那年他掉進府裏的池子,大冬天的,是表姐跳下來抱住了她。
昭陽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哭過了。她抱着楊淑岚,眼淚一個勁往外湧,嘴裏不斷叫着表姐。
趙孟言見姐妹倆攙着要進屋了,便不很有眼力地準備把空間留給她們了,笑道:“我瞧着外面的池子裏養了錦鯉,你們敘舊,我去看看那魚。”
見他走遠了,昭陽總算也控制住了情緒,與楊淑岚一同進了屋。那屋子與外表一樣,樸素簡單,沒有什麽富麗堂皇的裝飾。桌上有茶,她瞧了瞧,都是些陳年舊茶,品種也是最次的。
楊淑岚叫人拿些糕點來,下人磨磨蹭蹭半天,端來的竟然是一盤不太新鮮的糕餅,表面的粉子都有些發硬了。
她紅着眼圈問:“表姐,這些年來你在陳家都是這麽過的?”
楊淑岚點頭,末了苦笑道:“本以為是場門當戶對的親事,哪知道嫁過來才發現,大爺早就有了心上人,和他那青梅竹馬的表妹情投意合、珠胎暗結。早些時日,礙着定國公府的臉面,他還好聲好氣地求我讓他納了他表妹進門,他們定會對我恭恭敬敬,不會叫我受半點委屈。可後來定國公府沒了,一夕之間我沒了靠山,再加上公公也去了,大爺便挺直了腰板,再也不給我半點顏面。”
昭陽默然無語,沒有想到她這些年來竟然受了這麽多委屈,末了還是問出口:“那,那你這些年,可有兒女——”
楊淑岚慘笑一聲:“進門第三年,我有了身子,結果那年冬天下大雪,沈姨娘非要我同去寺裏給我腹中的孩兒祈福。我不願去,大爺便說我自私,為了自己的孩兒也不願吃一點苦。我百般無奈,只得挺着個大肚子随沈姨娘去了。結果到了寺門口沈姨娘忽然踩滑,拉着我一同跌到樓梯下面。”
後來她的孩兒理所當然沒有了,并且大夫說了,再難有孕。
她說着說着,似是覺得了無生趣,索性不再說自己,反問昭陽:“你不是跟着一大家子去了淮北嗎?怎的只身回來了嗎?”
昭陽搖頭:“我從未去過淮北。當初皇上流放我陸家滿門,卻仍然手下留情,留了我這條血脈在京城。淮北壞境惡劣,我當時年紀尚淺,若是跟着流放的囚隊去了淮北,恐怕還在半路上就沒命了。”
楊淑岚冷笑一聲,狠狠攥着手心,恨道:“那又如何?皇帝不顧先帝與祖父的情分,登基之後籌謀五年,就為了将定國公府夷為平地。陸家上下七十八口人就這麽一夕之間從貴族淪落成流民,我這一生更是毀在了陳家。我只盼着天道循環,他能自食惡果!”
這番話說得着實咬牙切齒,似乎帶着血淚一般。
昭陽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怔怔地看着表姐。她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的她和和氣氣,對人對事都心軟又仁慈,而今她也可以這樣狠毒地說出這些尖酸刻薄的話來。
楊淑岚見她表情有異,眉頭一擡,不可置信地問了句:“怎麽,難道你不恨他?”
“恨。”半晌後,昭陽才默默地點頭,“剛入宮那幾年,我日也恨,夜也恨,哪怕從前在定國公府過得很不快樂,至少我還有家。可一夕之間沒了家,母親也流放到了淮北,我不知道哭醒了多少次。”
可是後來,她無數次聽見身邊的人痛快地歡呼着,說定國公府終于自食惡果,果然老天有眼,皇帝聖明。
她不明白為何自己鬧得家不是家,親人遠隔萬裏,這些人還這樣狠心地拍手稱快,直到又過了好多年。那些年裏,她忽然間明白了很多事,譬如她的祖父當初是如何為了權勢,設計各種陰謀詭計要将那時候尚為太子的皇帝給拉下位來;譬如她的祖父是如何與兵部尚書結親,只為聯手貪污軍饷支持四皇子奪儲,害大興在西北邊疆一戰便失去了三座城池;譬如她陸家滿門在京城橫行霸道,草菅人命,惹得百姓人人痛恨陸家人;譬如先帝正值盛年就被掏空了身子,早早沒了,也與她那老謀深算的祖父脫不了幹系;譬如父親走後,陸家絕後,祖父是如何在彌留之際,命母親将剛出生的她送走,然後貍貓換太子,只為陸家有“後”,不至于無人襲爵。
是母親舍不得将她送走,違背了祖父臨終的囑托,但皇帝的世子冊封聖旨到了府上,從那以後她不得不被當成一個男孩子來養。
權勢之事她可以不懂,但若是一個定國公府的倒下竟換來京中所有百姓夾道歡呼,山呼萬歲,她就再不可能不懂這個中含義了。
祖父是奸臣,定國公府上上下下害國害民,最終害人害己。
她活在當今皇帝創造的太平盛世裏,怨着怨着,忽然有一天就怨不起來了。她的耳邊全是稱頌皇帝的贊詞,她看見大興一次一次收複故土,她親眼目睹百姓安居樂業、京城裏人人都悠然自得,她在宮裏跟着玉姑姑過的日子也輕松自在,她……
她竟然陰差陽錯來到了皇帝身邊伺候,然後才發覺他有一顆天底下最最仁慈的帝王心。
如何去恨?
但凡她不是陸家人,就該為自己遇上這樣一個明君而感恩戴德,但她姓陸,她不能感恩戴德,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恨不起來了。
昭陽擡頭,怔怔地看着表姐,然後慢慢地搖了搖頭:“我已經不是簌錦了,我現在的名字叫昭陽。”
簌錦也許會恨他,但昭陽不會了。
屋裏的人沉浸在各自的情緒之中,全然沒有察覺到屋外站了個人。
趙孟言本想倒回來拿些糕餅去喂魚,哪知道才走到門口就忽然聽見了“定國公”三個字,他下意識地停住腳步,冷不丁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天邊有陰雲在積攢,慢慢地覆住了朝陽,連帶着空氣也似乎冷了不少。
他就這麽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當年皇帝扳倒陸家滿門,是與他和方淮一路披荊斬棘才換來的,權臣不除,皇權不穩,則社稷難保。事成之後,他與方淮極力主張将陸家人盡數流放,可那年才不滿六歲的定國公府小世子,不,是女扮男裝的小姑娘陸簌錦,卻因皇帝念在前定國公助他祖父收複疆土、有汗馬功勞,被留在了京城。
他不是個心狠之人,卻也勸過皇帝,若是這小姑娘心生怨恨,他日豈不成了禍害?先帝遺诏一直在定國公手裏,定國公沒了後,遺诏竟也失去下落。萬一這小姑娘将來又跟遺诏扯上關系,皇帝難免遇上個大麻煩。
可皇帝卻笑了:“若是連個未滿六歲的小姑娘朕也怕,那這天下還有多少值得朕日夜擔憂的事情?朕怕是當不了這個皇帝了。”
趙孟言無論如何沒想到,這昭陽竟然就是當年的陸家餘孽。
眼下她竟然到了皇帝跟前,到底有什麽企圖?
還有那遺诏,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但他趙孟言卻是一清二楚,遺诏是先帝臨行前拟的,交付給了定國公。先帝稱太子失德,對上不恭,對下不仁,實難擔負起江山社稷之重,拟旨廢除太子之位,立四皇子為儲君。
而四皇子便是當今的北淮王,前些日子謀劃太廟刺殺案那一位。
皇帝這位子,确确實實來得不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