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大地上的異鄉者

時隔多年,我終于再次來到愛輝。

和仁王雅治一起。

高中畢業,我們填報了不同的學校。仁王雅治順利通過自招,進入東大建築科,從此過上“每天都是高三”的新生活。而在與自己并不喜歡的科目死磕了三年後,我終于毅然而然地選擇了退出。

于是六年同桌的神話就此破滅,在我的同學紛紛對此發來賀電并表示期待後續時,我并沒有覺得多麽難受。他簽了我的同學錄,兩個人一起又去了游樂場慶祝,分別的時候仁王雅治說,反正都在東京,遲早會相見。

路燈拉長了少年模糊不清的影子與聲音。

是啊,只要你願意,老死不相往來與天涯若比鄰之間相隔的,永遠不是距離。

可我不知道他說的是前者還是後者。

入學沒多久,我就結識了幾個不錯的女孩子,都是進得實驗室出得報告廳的主兒,調配溶液如同烤個蘋果派一樣輕松。平時會一起出門逛街,或者看電影。後來漸漸熟了,交流中也會不經意透露些個人信息,比如身高體重、家庭情況、高中經歷,再比如,男朋友。

八卦簡直是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橋梁,在得知我的感情經歷到目前為止仍是一片空白後,她們爆發出了平常從不曾有過的熱心腸,或者湊熱鬧,一直慫恿我去參加近日我校與其他高校舉辦的一場聯誼。

離出門還有幾分鐘,我站在鏡子前打量自己。頭發長長了,随随便便在腦後紮了個丸子,常年被劉海捂住的額頭正大口喘息吞吐着鬥室裏跳躍的陽光,貪婪而大膽,倒是很襯身上那件撞色的加長款T恤。

一點兒不像高中時那個如履薄冰的新垣夏知。

聯誼地點在自助餐廳,全場鬧哄哄的,大家忙着插科打诨,和自己認識的人講段子捧氣氛。這些我都不擅長,可來也來了又不能玩手機掃興,只能把無聊憋在肚子裏和吃下去的食物一塊兒自個兒消化。

忽然有人推門而入。

那瞬間集中到一處的目光和喧嚣,心甘情願地賣了他極大面子。

我也順應着擡頭。

“不好意思我遲到了,噗哩。”

大雜燴一樣的包廂靜默了太久,仿佛連時間都被強制按下了暫停鍵,只剩下老舊卡帶機嗡嗡地轉,輕輕地響。

終于有個男生騰地站起來,三兩步走上去,差點兒踢翻一箱啤酒。

“之前誰說沒意思不來的?來了還遲到!不許解釋,罰酒罰酒!”

他笑了,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根本沒打算解釋,豪氣萬丈地接過那個巨大的紮啤杯,在此起彼伏的噓聲裏一飲而盡。

之後聯誼的氣氛被炒向□□。男生們的本性暴露無遺,一個個放開了叫啤酒,哥倆好地勾肩搭背。也有直奔這場活動的主題而來的,比如我面前這張稚氣的娃娃臉。

“小姐……”他撓了撓頭,又撓了撓頭,好久,才慢慢對上我的目光,“你想吃些什麽嗎?”

仿佛有道驚雷從頭頂直劈下來,我強忍住笑意。

學工科的腦子都有病吧。你那群在後面出歪主意的兄弟們難道忘了指點你,破冰要先從天氣談起嗎?

我沖他聳聳肩。

遠遠看過來,仁王雅治正在一群人中央笑得開懷,被一杯接着一杯地灌,來者不拒。

仿佛每次從球場上走下來,身後都會跟着一串數不清的歡呼。即使是崇拜或者嫉妒,骨子裏也逃不了寵愛的影子。

一直都這麽左右逢源,無論是勸酒,還是自罰,都能輕易捕獲所有人的真心擁戴。

忽然想起高中時我唯一一次看過的他的比賽。買了瓶礦泉水放在休息席上,看他弓着背走下場,旋開蓋子就往嘴裏急速灌個半瓶,喉結像海面上的浮标般上下起落。剩下的水悉數澆在頭上,将那條網球服淌出深色的一大片,圖像抽象而迷離,無心之舉卻能造就時尚男裝的效果。

那時我邊上的同班女生忽然轉過來,上下打量我好幾眼,才綻放出一個只有羨慕的、純粹的微笑:“真好啊。”

我來不及追問她,好的是我還是場上那個得天獨厚的臭小子,就聽到一句喃喃自語融化在風裏。

“你每天都能見到他。”

坐在他的身邊,為他鼓掌,替他擋禍。在這個彼此只有十公分的距離裏,盯着同一塊黑板,演算着同一道試題,呼吸着共同的空氣,镌刻着共同的時光。我曾以為這将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無論多少年過去自己都會記得這樣一個男孩子,在窗前看書的樣子,足以入畫。

可那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逼仄記憶,同一個教室裏發酵了三年的野心勃勃與年少風華,其實已經結束了。

桌子那端的仁王雅治對着別人舉杯,我卻硬生生地将那姿勢看成了敬我。

幹了從前吧。

然後把目光收回來,認真地面對被晾在一邊的娃娃臉,嘴角顫抖許久,還是成功扯出了笑意:

“我剛才聽說,你也是讀生物制藥的?”

差不多到了散夥的時候,我拎起背包,向大三的學長打了個招呼。他從喝酒劃拳的激烈陣營中分出神來,眯眼艱難地把我的容貌與名單上的新垣夏知對上號,然後點着頭問:“要人送你嗎?”

我啞然。然後不由得低下頭,留給他一個圓圓的頭頂心,仿佛一個害羞的小姑娘。

“不用了,謝謝。”

可也許我刻意放緩拉門的動作,就是為了等待最後一秒,那穿越一個接一個發型各異的腦袋和狹窄的門縫,抵達瞳仁深處的目光。

像是在說,再見啦。

說不出那種心髒突然被攥緊有瞬間松開的感覺,恰如一個人頂着路燈柔和的暖光壓馬路時,聽到身後傳來的紛亂腳步聲,啪嗒啪嗒,每一拍落地的節奏都像是踩進我心裏。

既緊張,又如釋重負。

然而當我回過頭。

“新垣小姐!”娃娃臉的男孩子從十米開外的地方奔過來,手裏舉着兩個香草冰淇淋,金字塔形狀的奶油像火光一樣耀眼而神氣。

“給!”他在我面前剎住車,立正,站直,笑起來時臉頰邊挂着兩個燦爛而新鮮的酒窩,“你怎麽沒說一聲就走了?一個人回學校路上多不安全,還是我送你吧。”

我接過冰淇淋,先是條件反射性地朝他笑笑,然後瞬間皺起眉頭——下一秒,繞到他身後,踮腳摘掉男生頭頂的假發套,沉甸甸地在手裏抛了幾下,仿佛捧着一朵輕盈的雲。

“腦袋後面的小辮子露出來了。這麽多年都沒什麽長進,仁王你真是越來越蠢啦。”

他今晚第二次沒有反駁,嘴角那顆讒痣繼續下墜,又忽然在我眼前放大。溫熱的鼻息淋着濕漉漉的酒味纏上脖頸,我沒有動彈。大概是夜晚太冷了。

仁王雅治咔擦一聲啃在我手中的冰激淩上,留下深深淺淺的齒痕繞着蛋筒邊緣的半月形缺口,耳鬓厮磨。

我擡頭看他,看他嘴角沒舔幹淨的白色奶油。月光下有什麽東西無聲無息地醒了。

“那這一次,”他拉起我的手,“我還願不願意和我一塊兒走?”

今晚像一張生活打出的最匪夷所思的牌。

我被仁王稀裏糊塗地帶到地鐵站,買票,入座,三個小時零十五分後車門打開,冷風披着夜行衣一路逃竄,我攏起領口,睜大眼睛打量着眼前這個睡着了的陌生城市。

愛輝。

時隔多年,一場遲來的故地重游,我和仁王雅治終于還是成了賴在7-11的巨大落地窗前無所事事卻不願離開的,兩個大地上的異鄉者。

我們的聊天很客套,對,就是剛才在聯誼上那種陌生人之間搭讪的标準模式——F.O.R.——family,upation,and recreation.我們聊大學生活,聊最近在忙的課題和選修的雙學位,聊撞上的奇葩教授和院裏遠近聞名的大衆女神——然而就是只字不提曾經。

可我竟然也貪戀起這種并肩坐着的感覺,舍不得硬氣地離開。曾經那麽平常的事情,此時卻如此稀罕。

天快亮起來的時候,我們又買了兩杯關東煮。他忽然說,這個點正好,去看日出吧。

兩個人沿着馬路往前走,足足五分鐘,身側的樓房與高架橋像是踴躍的鐵的獸脊,潛伏在夜幕裏怎麽也溫柔不起來。

我說:“這地方太擁擠了,看不到地平線的。”

他卻腳步一頓,然後回過頭來笑着反問道,誰告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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