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給四戶人家撮合的主媒人、幫媒人,不是這家的親戚就是那家的朋友,總之都沾親帶故,所以能夠處處替四戶人家着想,能省則省,能簡則簡。他們提議免去定親儀式,象征性的交換一下彩禮。四戶人家莫不欣然從命,在年底,就把親事都訂了下來。
轉眼便是春節。大年初三是準女婿帶着厚禮拜望丈人家的日子。林雪梅弟媳那一方,卻在年前讓媒人捎信來不讓上門探望,理由是為了雙方省事。這樣的理由任誰家都無法坦然接受。林雪梅對轉親一事,一直報着能成就成、不成拉倒的消極态度。她跟母親商量了一下,決定暫且按照女方所說的辦,等過完年,就陪雪剛去一趟女方家裏,如果雪剛的未婚妻對這門親事非常抵觸,那就趁早解除婚約。
初三早飯後,楊曉萍和林果馨相約來到林雪梅家。她們一是來幫林雪梅包待客的餃子,二是為了再看看新女婿。
新女婿頭一次來不知道家門,需要人迎接;估摸盧大康差不多該到了,楊曉萍和林果馨便去路口迎他。
她們沒等多久,衣着簇新的盧大康便出現了。
楊曉萍推着盧大康那輛馱着禮品的自行車,先進了林雪梅家的院子。“雪梅,盧大康同志來到了。”
林雪梅從屋裏出來,紅着臉招呼盧大康:“屋裏吧。”
這當兒,雪梅媽也迎到門口。
進到屋裏,楊曉萍和林果馨幫忙沏茶。
“你們先替我招待着,我去叫我大伯。”林雪梅小聲對她倆說。
“雪剛呢,讓他去叫多好。”楊曉萍說。
“他打水去了。”
“哦,那快去吧。”
林雪梅剛走,家裏便來了一幫子姑娘。她們嘴上說是來找林雪梅的,其實是來看新女婿。
頭一次成為姑娘們的矚目焦點,盧大康卻無絲毫幸福感,他正襟危坐,只覺得頭暈腦脹,手腳仿佛是借來的,不聽自己差遣。所幸的是,盧大康受這份洋罪不會太久,因為今天村裏來的新女婿不止他一個,也就是說這幫子姑娘忙的很,不會逗留很長時間。果不其然,她們口口聲聲說是來找林雪梅的,等林雪梅和她大伯來了,她們卻一窩蜂的走了,還把楊曉萍和林果馨也拐帶了去。
午後,堂屋裏只剩下林雪梅和盧大康。單獨相處,不免有些局促,二人無聲無息的坐在簡陋的八仙桌兩旁,四束目光分別在門窗、門後的水甕以及地面等處徘徊游移。爐子上坐的那壺水忽然“生生”地唱起歌來,他們那無處安放的目光這才找到了着陸點。
由爐子上的煙囪,林雪梅想起準備下的香煙還沒拿出來,于是取來放到盧大康面前。
“我不抽。”盧大康欠了欠身說。
“甭不好意思,抽吧。”
“真沒這個習慣。”
“不抽也罷,又沒什麽好處。”
盧大康聽了咧嘴一笑。
又一起欣賞了一會兒水壺的歌聲後,林雪梅打破沉默。“有些事兒,我覺得還是早對你挑明了好。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你、你說吧。”盧大康見她表情嚴肅,不由緊張起來。
“以後,對這個家,我不能撒手不管。我媽治病的錢還得由我想辦法,雪剛他們,我也得盡力幫。”
聽到這裏,盧大康那顆吊起來的心放下了。“你放心!”他說,“不管啥事兒,咱倆一起分擔!”接着,盧大康談起了自家的情況,“我父母活着的時候也一直有病,為治病,早年,家裏就拉下了不少饑荒。後來,四個哥哥相繼到了成家的年齡;那時候又沒有掙錢門路,靠省吃儉用能攢幾個錢;彩禮錢,蓋房子的錢,只能厚着臉皮從親戚朋友那裏借。四張婚事辦完後,我們家真就是窮的揭不開鍋了。輪到我時,父母都已去逝,借錢也借不到了,我們也實在沒臉張嘴了——誰家沒有花錢項,誰家掙個錢容易。後來大分家,我們弟兄五個把債平分了……”
“你一沒娶媳婦,二沒蓋房子,他們怎麽好意思跟你平攤?”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窮成這樣,也就沒有媒人敢給提親了。這幾年我在外面幹建築,已經還清了一部分債,可是那所破的不成樣子的老房子一時還沒有能力翻蓋。妹妹怕我打一輩子光棍,就提出給我換親。起初我是不同意來着,後來禁不住家人勸說,也是我自己的私心占了上風吧,就答應了。像我這種拿妹妹換媳婦的人,你會不會看不起?”
“怎麽會呢,但凡是有別的法子,誰也不願意走這一步。”
“我對小蓮(盧大康妹妹)的虧欠,真是一輩子也彌補不了……”
“你也別壓力過大,那樣就把你妹妹的心意給辜負了。為了自己的兄弟能有一個家,老了不至于沒人管、沒人問,做姐妹的,情願委屈自己……”
……
通過這番深入交談,林雪梅感到心裏敞亮了許多。“平時忙活慣了,乍一閑下來是不是覺得有點難受啊?”她用對老相識說話的口吻跟盧大康說道。
“嗯。”盧大康笑着點頭。
“那我給你找點活兒幹。去幫我把雞殺了吧,我還得用它來招待你呢。”
于是,“借客殺雞”這一俗語,在這裏又多出一層意思。
……
按照當地風俗,女方回拜婆家時要有一位家人陪同前往,一般情況下,陪同者或是叔、伯,舅,或是兄、弟。正月初六,林雪梅由堂哥陪着去婆家探望。
盧大康的家當是兩小間破落不堪的土牆草頂北屋,及一間更加低矮的小東屋。
林雪梅與小她幾個月的小姑子小蓮一見如故,因而對這個陌生的地方少了幾分別扭。
跟各家各戶一樣,女人們備好宴席便退到一旁,由男人們陪着客人吃喝;就連林雪梅這種初上婆家門的角色,也不能入席。這一事例說明什麽?九十年代的前奏,在農村男尊女卑現象依然嚴重?抑或貧窮所致?想來二者兼而有之。
趁這個閑空,小蓮拉着林雪梅躲進那口小東屋說話。這口空間逼仄的東屋是小蓮的閨房兼貯糧室。
兩人并排着坐在炕沿上。
“雪梅姐,你是不是覺得我哥人長的粗枝大葉,頭腦也機靈不到哪裏吧?”小蓮問。
林雪梅笑了笑,“有那麽點兒。”
“我要是說,他是他們建築隊的能工巧匠,你肯定不信哦?!”
林雪梅只是笑笑沒表态。
“你要是不信還真就錯了!他們隊長可賞識他了!真的!我沒替他吹,他是外粗內秀的那種人!”
“他替自己吹的吧?”
“你這麽想可就冤枉他了!他從來不跟我說工作上的事兒,這些都是大平告訴我的,大平是他的一個隊友。”
“我說着玩兒的,瞧把你急的。”
小蓮不好意思的笑了,“我就是想早點讓你知道他的優點。大平還偷着和我說,每年年底發工錢,我哥都會從等着還債的工錢裏拿出一點來存銀行。你知道他為啥這麽做?是攢着将來給我置辦嫁妝用的,他說他要讓我和別的姑娘一樣體面的出嫁。”
“嗯,這哥哥當的還不錯。”頓了頓,林雪梅問道“——李家莊的還行吧?”李家莊是小蓮婆家的村子。
小蓮遲疑一下,說道:“還行吧。我初四去的。雪剛那位沒來?”
“嗯。年前捎信來不讓去看望,說是為了省事。”
“別是……”
林雪梅明白小蓮擔心什麽,嘆了一口氣說道:“走一步說一步吧。”為轉移話題,她拿起高腳凳上擱着的一件未織完的毛衣來看,“花樣這麽複雜,不好織吧?”
“不算難織。”
“你哥哥的?”
“不是,是他那位隊友大平的。他見我哥穿了一件,就非讓我給他織。開始我沒答應——他雖然沒有姐姐妹妹,但有沒過門的媳婦,讓她織不就是了。後來他買了線送過來,我也沒好意思再外往推。”
“他對象可能不會織。”
“哪裏,是他和那個女的合不來,不想用她!他們定親一年了,只是在過年過節的時候見個面。就因為這樣,我才不想給他織,怕鬧誤會。”
這時,盧大康推門進來。
“怎麽沒敲門就進啊。”小蓮說。
“我聽着你們在說話,就……”
“要上菜啊還是上酒?”
“啥也不要。鍋裏不是還有菜嗎,時候不早了,你倆先去吃吧。”
“行,一會兒我們就吃去。”
盧大康走後,小蓮說林雪梅:“聽出來沒有?他這是怕餓着你!”
“你少替他說好聽的。”
“他又不會花言巧語,我這當妹妹的不替他翻譯能行啊。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哥怕你!”
林雪梅故意曲解她的意思,“三個我加起來都不是他的對手,他怕我?!”
“我說的是這種怕,是那種!”
林雪梅不由紅了臉。
“我哥頭一次跟你見面就喜歡上你了,先動心的都占不了上風。”
“胡說,你又不是他,他啥想法你能知道啊。”
“我是他妹妹啊,有心靈感應。”
“越說越神道了。”
“不信,抽空你問問他。”
“嘁!”
小蓮極力挽留林雪梅多住一天,林雪梅不放心家裏,沒答應,吃完飯與堂哥一道走了。
……
過了元宵節,年才真正過完。正月十六,林雪梅陪着弟弟雪剛前往他的準丈人家。若事先讓媒人捎信,對方肯定又找借口不讓去,于是他們搞了個突然“襲擊”。
姐弟倆到時已是九點多鐘,這戶人家才吃早飯。
林雪梅走在前頭,這家的青年女子先看見了她,起身疑惑地問:“你是……”當看到怯生生的跟在姐姐身後的雪剛,這位青年女子的臉“呱唧”堕了下來。林雪梅的心随之也沉了下去。之前,她跟弟媳并不認識,但憑直覺,她知道眼前這位便是。
“我是林雪剛的姐姐,我們來看看大娘大爺。”林雪梅強作笑臉,自我介紹。
“噢……是你們啊……快進屋啊……”屋裏那對老夫婦也站起身來,“二妮啊,快去沏壺茶!”
此時,“二妮”也就是雪剛的未婚妻已不知去向。
“俺這閨女怪腼腆,不敢見生人。”其母打圓場道。
姐弟倆待了不到十分鐘便告辭了,直到他們走,雪剛的未婚妻也沒再露面。
這次登門拜訪讓林雪梅起了解除婚約的念頭。單就與盧大康的婚約來說,她并不想解除——通過對他的了解,林雪梅覺得用這種換親方式碰到這樣一個人,是她的幸運。但是,她弟媳的态度讓她對未來沒一點信心。雪梅媽向來沒有主意,丈夫活着的時候聽丈夫的,現在大事小情都聽女兒的。林雪梅去找大伯商量,她大伯對這樁婚事也不樂觀。
林雪梅把解除婚約的想法,透露給她的表姑——幫媒人之一。她的表姑當“二傳手”又透露給主媒人。
沒想到過了兩天,雪剛的未婚妻竟然在主媒人的陪同下來拜望林雪梅家。林雪梅心知肚明她是迫于家人的壓力,但她的态度大有轉變,還為上次見面的事向林雪梅道了歉。同命相憐,林雪梅不忍心難為她,于是,解除婚約一事不了了之。
除了林雪梅家,其他三戶恨不得今春就把喜事辦了,免得夜長夢多。怎奈有幾個還不夠結婚年齡,早已超過婚齡的也只能等着,大家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