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這被“會審”、被“問罪”的人,突然給了個“走錯了”這麽滑稽的理由?!
還說得大是誠懇、面有窘迫,一衆人面面相觑地啞了半晌,聽得房中席臨川也明顯氣息有點不穩,目光在她面上劃了又劃,一雙如墨寫就的眉頭變得弧度複雜。他看了她好半天,終是難以置信地問她:“你……什麽?!”
“迷路了。”紅衣頹喪地低頭,方才的傲氣與憤慨皆被抽淨,全然破功。感受着對方的憤怒與自己混亂的心速,她咬着嘴唇,滿是怨念,只剩了暗罵自己路癡的份兒。
“迷路了?”席臨川蹙眉審視着她,試圖尋出些說謊的跡象而未果,手上的力氣不自覺地松了一些。
紅衣輕一咬嘴唇:“我……之前還沒出過府。”
還沒出過府、又發燒發得頭暈腦脹,所以從醫館出來迷迷糊糊地走反了方向,出了坊門走了好久才覺出不對,再往回走,又走過了頭。
她屏息不言,知道席臨川對她偏見大得很,一邊心裏期盼他能信,一邊又并不指望着他會信。
僵持了一會兒,席臨川終是松了手。
肩頭一松,紅衣擡手捂了胸口,顧不得席臨川還在身邊,側身扶住近旁的書架,連咳數聲,直咳得頭暈。
許久之後才安靜下來,呼吸沉重地又緩了好一會兒,再度轉過身看向他。
視線初一觸,他便先避了開來,面色陰沉:“回房去!”
紅衣是扶着牆一路挪出書房的。席臨川的視線穿過半開的窗戶看去,夕陽下,她腳下踉踉跄跄的,脊背卻始終筆直。好像遙遙的仍能感覺到一股無法磨滅的硬氣,他覺得一陣陌生,皺了皺眉,提醒自己不該為她多想什麽。
之後安靜了一陣子,尋了本兵書來看。隐約聽到動靜,說紅衣沒走出多遠就暈了過去,這卻是用不着他操心的,下人們自然會打理好。
看書一直看到深夜。
窗外只餘風吹枯葉的聲音,席臨川走出書房,仍無睡意,便想在夜色中閑逛一會兒。
黑夜中總容易勾起回憶,回憶總是有好有壞,而即便是好的回憶……有時候也是傷人的。
府裏的每一個地方,他都和紅衣一起走過。
有一次,在他出征之前,她不知是從何處聽說此戰兇險,躲在一處舊院裏哭到半夜。還好他那日也看書到半夜,離開書房途經那舊院時聽得動靜不對,提步走進去,就看到哭得妝都花了的她。
現在想想,那院子在他書房與住處的必經之路上,她是不是有意等在那裏的,都未可知。
一聲喟嘆,他擡眸看過去,眼前恰又是那舊院。
房中燭火透過窗紙,光線幽幽的,是有人住且未睡。他皺了皺眉頭剛要離開,院中卻人影一晃。
他一愣,那人也恰巧回過身來。原是蹲在地上不知在做什麽、也看不清容貌,直至她走出院來見禮,他才看清她是誰:“綠袖?”
“公子。”綠袖一福身,目光閃爍着,好像在有意躲些什麽。
他的目光越過她的肩頭落在院子裏,漆黑中尋得火光微微,好像是支着爐子。
細嗅之下方覺有藥香飄過,他心底已有了猜測,還是問了句:“給誰煎藥?”
綠袖面色一白,死死低着頭:“是紅衣的……”
他神色不自覺地一沉,稍緩過來後點了頭:“去吧。”
綠袖再一福身回了院中,從她的動作中,依稀能看出她把藥倒入藥碗、又把藥碗擱在檀木托盤裏,端進了房中。
席臨川躊躇片刻,終于提步進了院。
房門破舊得阖不嚴實,門沿處有一條不算窄的縫。他順着看進去,先看到綠袖坐在榻邊,而後視線微挪,就看到紅衣環膝坐着。
“快趁熱喝了吧。”綠袖從榻邊矮桌上端起藥遞給她。
席臨川心裏低一笑,下意識地想,綠袖不該給自己惹這麻煩——紅衣喜甜怕苦,每次喝藥都很要費一番功夫,愁眉苦臉得像是要上刑場一樣。
下一瞬,他卻看到紅衣接過藥碗一飲而盡,爽快得沒有半點耽擱。
“好苦。”她還是蹙眉這樣抱怨了一句,接着卻是一頭栽倒,拽過被子便蓋着要睡。旁邊就放着蜜餞,她都沒動。
這和他印象中那個喝完藥立刻就要拿蜜餞吃的紅衣大相庭徑。
席臨川在門口滞了一會兒,在綠袖出來前,轉身離開了。
接下來一連數日相安無事。
府中相安無事的同時,與赫契的戰事終于徹底成了定局。皇帝下旨命他做骠姚校尉,随大将軍鄭啓同赴戰場。
聿鄲識趣地告了辭,沒有引起任何尴尬,還給府中的一衆女眷留了不少贈禮。
說是從胭脂水粉到珠寶首飾一應俱全,席臨川聽完禀報未加多管,倒是下一句話讓他眉心一跳。
管家齊伯說:“還着意給紅衣姑娘送了個簪子去。”
“送簪子?”他擡眼看過去,管家一揖,“是,還在紅衣姑娘房裏坐了一刻工夫。”
在他還未來得及細問的時候,管家将一只窄長的盒子呈到了他案上:“就是這個。”
“……”他開盒子看了一眼,“怎麽在你這兒?”
“這個……紅衣姑娘主動給我的。”管家如實道。頓了一頓,又說,“聿鄲去的事也是她主動告知,還、還非讓我在房裏盯了一刻。”
……這什麽意思?
“有意叫人盯着,做得太明顯,可不能讓人釋疑。”他笑而搖頭,手指一叩盒蓋,将盒子推到一旁。
“我也是這麽跟她說的。”管家欠身,回思着道,“可是紅衣姑娘說……她說雖不能釋疑,總能讓公子不對這次的事起疑。所以這東西她不能收,和聿鄲所說的每一句話也都讓我聽着,可以逐句禀給公子。”
他一滞。
竟有些驚異于她的心思。
“給她送回去。”他随口道。一來已親眼看過無甚蹊跷,二來……這麽個簪子擱在他案頭也沒用。
齊伯卻沒上前取回這簪子,沉了一沉,告訴他:“紅衣姑娘說……若公子看完覺得還能還給她,就讓我替她賣了去。”
“……賣了?”席臨川一訝。
“是,她說她想攢些錢。”齊伯道,而後兀自琢磨着又說,“興許是月錢不夠花,又或有什麽別的用途……”
席臨川在意的,卻不是她攢錢幹什麽用。
上一世的紅衣,素來是不會給自己攢錢的。這個“不會攢錢”并非花錢太過攢不起來,而是謹小慎微地怕旁人覺得她存異心。
是以首飾再多,擱着不用也還是擱着。若他出征前有意多留些錢給她以備不時之需,她就在他回來後按時呈個賬本出來,每一文錢怎麽花的,都記得清楚。
他也覺得她活得太小心,知是出身與以往經歷所致,更格外疼她些。結果……
沒攢錢歸沒攢錢,她最後去了赫契,當了側妃,後半生無論如何都衣食無憂。
席臨川被這種差別弄得情緒莫名。
定一定神,點了頭:“那就去吧。”
兩日後,齊伯給紅衣送了錢來。
一只銀簪當了二十兩銀子,齊伯給她的時候,順口提了一句,說席臨川要出征了。
聽聞這消息,紅衣心裏自然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