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火鳳凰(二)
黃泉海裏是陽光沒有辦法直達的地方,永遠都是黃昏的顏色。鎖妖塔裏雖有一百零八盞長明燈,卻仍就是終年黑暗。
猛地看見陽光,眼睛真的承受不住。
兩個奔逃的人從強行轟開的出口倉皇逃出,一躍而下。那洞口轟開的位置高了些,加之屠龍宮本身的地基就高出地面不少,他們跳下的地方離海面仍是有一定的距離。绮羅只覺得一腳踏空,身體便猛然失去了控制,開始急速地下墜。
即便她死死地閉上了雙眼,那陽光刺得她眼睛劇痛,她忍不住輕呼了一聲。不過片刻之後,她的眼前就一片漆黑了。
遲悟緊緊地抱着她,摁着她的後腦,将她摁在了自己懷裏:“閉眼。”
他們從空中墜落,不過一息的時間便一頭紮進了海裏。她被包裹在懷裏,沒有直接被拍在海面上,倒也沒覺得有多疼。
只是海水冰涼得過于刺骨罷了。
海水浸過了她的眼睛,讓她舒服了不少,她微微地睜開了眼,只看見了一片模糊。眼睛難受,她便又緊緊地閉上了。
視線消失之前,她似乎看見了海底有什麽東西。
被冰封在厚重的冰層之下,被埋葬在屠龍宮的地基之中,她看不清。可天生敏銳的五感卻讓她有一種被成百上千雙眼睛盯住的毛骨悚然之感。那些眼睛眼神空洞,像是地獄中的餓鬼貪婪又遲鈍地盯着她。
海水的溫度仍在降低,有海水凝成冰朝他們湧來,速度卻比在屠龍宮裏慢得多。绮羅心中感慨,長生已經強到這個地步了嗎,連海水都可以被凝結了。
他倒是真的和道師叔有些像呢,或許以後能超越他也說不定。
當然,畢竟是在海裏,鹽水并沒有那麽容易被凝結,追在他們身後的冰流終究還是卻步了,與他們漸行漸遠。绮羅在失去意識之前,似乎聽見道長生陰冷的聲音通過冰流傳了過來。
“別讓我抓住你。”他這麽說道。
不知在黑暗裏徘徊了多久,孤獨了多久,意識才漸漸回歸。绮羅漸漸地感受到身體沒那麽冷了,又掙紮了一番,最終睜開了眼睛。
甫一睜眼,便看見了雕花的木床頂,绮羅一時間還有點沒反應過來。過了那麽兩三秒,她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自己已經出了屠龍宮,不在黃泉海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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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小房間裏,光線很暗,倒跟鎖妖塔裏有幾分相像。再細一看,原來門窗都被用厚厚的布料給擋死了。
這布置倒是貼心,免的她被陽光給刺得要死要活的。
绮羅呆呆地在床上坐了一會,腦內翻來覆去地想着在屠龍宮裏發生的事,心中五味雜陳,竟像是做了一場夢一般。
有生之年,她竟然還得見天日,竟然還徒手轟了屠龍宮的冰牆,以及……還徹底把道長生給得罪死了。
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
不過她向來不是那種很容易糾結的人,決定做了,就不會後悔。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後悔從來都是沒有用的。
绮羅這便站起了身來,随手一揮,木桌上的油燈便亮了起來。她看見桌上放了一盤饅頭,然後就聽見肚子裏傳來了“咕嚕嚕”的聲音。
绮羅:“……”
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抓起一個就往嘴巴裏塞,大口大口地啃着。一邊啃饅頭,一邊心裏想着,奇了怪了,那個家夥呢?不會丢下我一個人跑了吧?
那家夥……還真是個奇怪的人,怎麽想都肯定是有預謀才進了屠龍宮的。
滿口胡言,淨說些讓人聽不懂的話,還偏偏……真把她給忽悠出來了。
熾绮羅猴子一樣的蹲在板凳上:“……”怎麽想怎麽覺得自己被耍了。
她正吃着,就聽見門外有腳步聲傳來,立時警覺起來,片刻之後,少年清俊的面孔從門後面露出來。
“你醒了。”遲悟微微笑道,回身把門關好。再轉身時,卻發現绮羅直接欺到了他身前,一只手還沾着饅頭屑呢,就直接抵在了他頸前。
“小兔崽子,老娘一雙狗……啊呸,一雙絕世美瞳差點就瞎在你手裏了,你就給我吃這些玩意兒?”
遲悟:“……”
绮羅對着手上一吹,滿手的饅頭屑就都落到了遲悟的衣領上,她在他衣襟上擦了擦,直截了當地道:“算了,補償的事情待會再說,先過來坐下,我有事問你。”
低頭看了看自己前襟的遲悟:“……”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不知道客氣兩個字怎麽寫。
绮羅把遲悟拽到桌子邊上坐下,一本正經地道:“現在開始,我來問,你來答,不許說謊,不許不答,懂?”
“好。”遲悟笑着,答應得倒是很爽快。
“你是誰?從哪來的?要到哪去?有什麽目的?”
“遲悟,從來處來,到去處去,至于目的……”他道,“為了你。”
四個問題,言簡意赅地都回答了。
绮羅:“……”所以我知道的也就只是你的名字而已麽。
绮羅一下子推開桌子站起來,怒道:“你耍我?”
“并沒有啊。”遲悟一臉無奈地笑道,也站了起來,輕摁着她的肩膀,似是要她稍安勿躁。
绮羅仰起了頭看他,這個時候,才發現了有哪裏不對勁。
“啧。”她眯起了眼睛,仰視別人的感覺真讓人不痛快啊。
“喂,看你這樣……你,你多大了……”
遲悟一愣:“十六,怎麽了麽?”
“……沒,沒怎麽,”绮羅一臉一言難盡的表情,“那什麽,坐下說話。”
大爺的,都怪道長生,把她關在屠龍宮這麽多年,都沒怎麽長個兒……
她心裏十分地不痛快,一屁股又坐下了,這才言歸正傳:“小子,我看你也修習法術,是修佛還是修道,哪一個派系的?”
“佛道兼修,略懂些其他的術法。”
“師承何處?”
“藏山寺。”
绮羅一愣。
什麽情況?本以為他就是個雜門雜派的,沒想到竟然還是個名門之後?
當今天下,門派衆多。凡間的門派大多修武,也有的門派修道修佛,數不勝數。修習武學只需要身體強健,修習術法則不然,得有天賦。
在衆多修習術法的門派中,藏山寺和屠龍宮算是最頂峰的兩家了。若真要比上一比,藏山寺比屠龍宮還要勝上一籌。
因為屠龍宮一向以退隐江湖,不問世事為名,一心求仙問道,縱使實力強大,也鮮少涉足江湖紛争。像幾年前,道無情出世,約戰熾炀,冰封南海,已是極少見的情況了。
而藏山寺不同,他是正兒八經的名門正派,不僅在江湖上幾百年來一直被公認為正派第一、中流砥柱,在朝堂上也占據了很大的一方地位。
它作為護國寺而存在,應該稱得上是統一了江湖朝堂、黑白兩道吧。
它雖說是以“寺”為稱,但裏面住的卻不都是和尚。
傳言藏山寺裏書閣林立,藏了數不清的佛經道卷,奇書異聞,常人終其一生也讀不盡。寺中弟子可修佛,可修道,還可以學習其他的術法分支,派系簡直多如牛毛。藏山寺對于這些不同的派系術法統統包容,來者不拒,頗有海納百川的氣度。
包羅萬象,所以實力深不可測,這也是為什麽它能屹立江湖百年不倒的原因之一。
是以,遲悟說他佛道兼修,師出藏山寺,绮羅倒是還挺相信的。
绮羅又問道:“我剛見你時,你說過是你爹叫你來救我出去的,你爹是誰?”
“我爹是藏山寺的一個灑掃僧人,法號無佛。”
“無……佛。是我理解的那個無佛嗎?”绮羅眨巴眨巴了眼睛,頓了頓,問道。
“你爹他什麽時候被趕出寺門的?”
遲悟:“……他沒被趕出去。”
“那你爹挺厲害的啊,要不然也呆不了這麽久吧?寺裏面修佛的那些家夥們沒把他趕下山嗎?”绮羅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不過,你也不用擔心,叫這個名字,早晚有一天會被趕出來的。”
遲悟:“……”
他無奈地搖頭笑了,默了許久才又開口:“他再不可能被趕出去的。因為……他已經死了。”
“啊?”绮羅聽罷一愣,差點啊地一聲輕呼出來,好在及時的堵上了自己的嘴。她頓了片刻才磕磕巴巴地道:“哦……抱歉,你節哀哦。”
“無妨。人終有一死,塵歸塵,土歸土罷了。”遲悟笑道,“他臨終前囑托我,叫我來救你。”
“為什麽要救我?”
“還債。”遲悟如是說道。
“我父親同你爹爹是朋友,他曾做了一件錯事,欠了你爹爹,也連累了你。所以,要我來還。”
朋友?爹爹的朋友?
她老爹生前是聲名狼藉的大魔頭,一輩子活的很是狼狽了,也沒幾個朋友吧。她所知道的,也不過就寥寥兩位。
一個是屠龍宮的道師叔,一個是皇宮裏面的那位。
僧人?她還真沒聽爹爹說起過。
不過,她老爹浪跡天涯,見過的人多了去了,雖說大多數人都視他如過街老鼠,但也說不定就有那麽一兩個慧眼識珠的,把他當朋友看的嘛。
見她沒說話,遲悟就自顧自地繼續了:“父親說,他和你爹爹是朋友,所以欠了你爹爹的,不還也罷;可欠了你的,終歸還是想盡力彌補一二。”
“欠我的?”绮羅笑道,“我都不認識他,他欠我什麽?”
“欠你……很多。”遲悟思襯了片刻,接着道,“依他所言,你現在的境遇,大多因他而起,你和你爹爹颠沛流離,也與他相關。所以尋根溯源,你失去的終究可以歸結到他身上。”
绮羅聽了他的話,先是直想笑,心說我到底失去什麽了,怎麽我自己還一點都沒知覺你們反倒替我操心上了。可待她腦子裏電光一轉地劃過了某一個想法時,卻忽然有些明白了。
“所以,你當時才說,你要給我自由?”
遲悟凝視着她,不置予否。
沉默了片刻之後,他道:“父親說,你的人生因為他的過錯變成了現在的樣子,雖說這世上福禍也是相對而言的,但他終究是覺得過意不去。你失去了七年的光陰,失去了親人,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未來裏不再可能擁有的,都由我來還你。”
“啊?”绮羅聽的他這一番話,哭笑不得,“光陰,親人,自由。你倒是說說,這些東西失去了,還怎麽還?”
“我也不确定。”遲悟也無奈地笑了,“大約……拿命還罷。”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份提前更新了!我真是個乖寶寶。(狗頭.jpg)
& 感謝時遷親小闊耐捉蟲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