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瀚海冰(三)
城門處,約莫有五六個士兵來回巡邏,将入城的人與畫像上的人一一比對。
绮羅不禁一皺眉頭:“麻煩。”
這一路行來,他們常走密林山崗而不願意穿過城池,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在绮羅逃出屠龍宮的第二天,她的通緝令就已經被下發到各個地方。城鎮中人多口雜,萬一要是被認出來,就得招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遲悟道:“不妨事,同我來。”
一行人走到城門下,遲悟就領着绮羅徑直往城裏走去。走至近前的時候,擡起了胳臂對绮羅輕聲道了句:“挽着我。”
绮羅雖然不明白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知道他一向還算是靠譜,也就依言反手挽住了他的手臂。
兩人就這麽直接走進了城門。奇的是,負責盤查的守門士兵拿了畫像走到他們近前,只是随意掃了一眼,就從他們身邊過去了,完全沒有懷疑什麽。
這可就讓绮羅覺得驚訝了。
雖然遲悟早已經用一葉障目的戲法抹了她的瞳色,但到底面目是沒有變的。她經過那盤查的士兵時,瞥了一眼他手中畫像,與她本人模樣是有七八分相像的,可那人卻完全沒有懷疑什麽,直接就放她進去了?
“神了诶。你怎麽弄的?”等兩人走出一段了路,绮羅這才一臉訝然地問道。
“是個挺簡單的術法,叫‘千人千面’。是個幻術,能讓不同的人在同一個時刻看見你,看見的卻是不同的面貌。”遲悟笑眯眯地回答。
“啧啧啧。”绮羅咂了咂嘴,拎起自己挽着的遲悟的那只手,像摸寶貝似的在他手背上來回摸了摸,認真道,“我發現你真是個寶貝疙瘩,天生是個當壞人的料子。這這這,你這要是去當賊,神仙也抓不住你啊!”
遲悟:“……”
雖然挺輕松的就過了城門這一關,但绮羅還是滿心滿意地不快活,不禁抱怨道:“真是沒想到,查的這麽嚴,也不知道長生下了什麽死命令……希望到城裏行動能方便些,你說,那些尋常百姓又不是當差的,應該不會天天盯着城門口的告示看吧?”
畢竟,這麽畏首畏尾的,委實不該是一個大魔頭該有的做派。
幾人找了城中一家沒什麽排場的小客棧,打算先落個腳,再商量之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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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門口搖搖晃晃挂了一盞紅紙燈籠,在清清冷冷的長街上照出了些微的光亮。绮羅和遲悟前後腳地一進客棧,正撞上來迎客的客棧小二。
那小二一邊抱着酒壇子,一邊口中喊着“打尖還是住店”,擡起頭來正好瞧見绮羅那張臉,登時就是一個大驚失色,慌得連手裏的酒壇子都丢下了:“啊!你是……”
绮羅:“……”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然而,那小二口中話尚未說完,就見遲悟身形倏然一動。他一個疾步越過了绮羅,一只手反手捉住了绮羅的手腕,另一只手穩穩當當地托住了眼看着就要掉在地上的酒壇子,朝目瞪口呆的店小二笑眯眯地道了句:“小心。”
那店小二瞠目結舌地看着他,愣了一瞬,急忙往後退了幾步,邊退邊朝遲悟身後站立之人看去,面上驚訝之色更甚。
“你、你……”他面上的驚恐化成了不可思議,使勁地揉了揉揉眼睛,又看了看绮羅。
剛剛看明明是另一副面貌,怎麽眨眼之間……就不同了。
“怎麽了麽?”遲悟神态自若,朝那小二微微笑道,一只手捉着绮羅的手腕,微微錯過身來,讓他剛好可以将绮羅的臉看的更清楚些。
“沒、沒什麽。”那店小二又揉了揉眼睛,這才緩過神來,讪笑道,“是小的眼花了,将姑娘錯認了。”
绮羅這才反應過來,嘴角微抽地笑了笑:“沒事沒事。”
心裏面則暗暗地抹了一把冷汗。
與此同時,她看見了遲悟面不紅心不跳,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樣,笑眯眯地将酒壇子還給了那小二。心中不由得暗暗感嘆……
這才是貨真價實的道貌岸然吶!
這輩子頭一遭見。高!實在是高!小女子甘拜下風!
那小二連忙将酒壇子放到一邊,将他們迎進去,解釋道:“還望客官贖罪則個,小的剛剛是在是被吓了一跳。約莫是前些時候看見城裏貼了緝拿令,被駭破了膽了,現在看見誰都像是逃犯了。客官莫怪,快裏邊請。”
遲悟牽着绮羅往裏走,面上的笑意裏,帶着幾分狡黠:“可別亂跑,抓緊了。”
此時羅漢和普慈也已經跟上來。一路風塵仆仆,遲悟和绮羅倒是沒覺得有什麽,但羅漢是個□□凡胎、不曾修習過的,這番翻山越嶺的折騰下來,委實有些撐不住,自去休息了。
那小二也算是個熱絡人,雖說早已經過了晚飯的點,還是從庖廚中端了幾碟小菜出來。店中此刻也沒有旁的人,遲悟與绮羅便一邊随意吃些東西,一邊說着話。
“這邊是冰火城靠南邊的位置,要到北疆魔域的地界,得從正北的城門出去。”绮羅那手指在桌上畫着。
那小二正巧燙了壺酒,給他們端了過來,把他們這話聽進了耳朵裏,一時詫異道:“客官,你們可是想要出城向北?”
“怎麽,不成麽?”绮羅聽他這話,像是應當還有下文,不禁反問道。
“向北可不行。”那小二似是也有些疑惑,“冰火城北門向來是不開的,不許進出,難道你們不知道麽?”
“不讓進出?”绮羅心裏尋思,我還真是不知道。
畢竟閉目塞聽了七年,現在天下到底是什麽樣一個情景,她還真是弄不太清楚的。
绮羅十二歲之前,除了時常去南海屠龍宮小住以外,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邊疆一帶過活的。冰火城更是來了不知道多少次,也沒聽說過不讓進出這種事。
甚至,冰火城位于兩族交接的地方,說是兩族接觸最多的地方也不為過。在冰火城外百裏的無間城那一帶區域,更是人魔混雜,時常有兩族來往互市。
即便七年前魔族起兵,大軍壓境過,可現在不已經是天下太平的時節了嗎?都七年了,人魔兩族還互不往來麽?
“的确是不讓進出。”遲悟淡聲道,一邊輕輕朝绮羅輕飄飄地抛了個眼神,绮羅立時便會意。遲悟知道這事,只不過還不曾跟自己說,想來在這小二面前說也不方便,當即便默不作聲了。
绮羅尋思自己七年未回北疆,也不知道這邊是個什麽情況了,這麽想着就想從那小二那裏套些話出來。
她擡手就打算端一碟花生米到那夥計面前,方一動,才發覺遲悟還捉着自己的右手腕。遲悟朝她微微一笑,握着她腕子的手不輕不重地一緊,面上若無其事地拿另一只手将那碟花生米遞到那小二面前:“我們也是初來乍到,對此地還真是不怎麽了解呢。”
绮羅:“……”這‘千人千面’什麽個破法術,還不能放手了?
這還讓不讓人吃飯了?
那小二是個愛說話的,聽他這麽說,自然而然地就接着自己剛剛的話茬往下說了。
“看來客官對這一帶不太了解,這北城門不讓進出是由來已久的事情了。七年前,魔族壓境,被打退回魔域之後,北邊的城門就關上了。關內外不通往來已經好些年了。”
“城外邊現在都沒人住了嗎?”绮羅追問道。
“怎麽會有人住?”小二笑道,“那外邊現下就是就是一片黃沙海,那還會有什麽人住。即便是有人,那也是魔域的人,我們這邊的百姓是從來不出去的。一方面,官家不讓出去,另一方面,也不敢出去。據說,那邊鬧鬼。”
“鬧鬼?”
“是啊。”那夥計喝了口水,繼續道,“從北城門出去走個百十裏路,全都是黃沙,可原來那邊有一座城,叫無間城。”
绮羅聽到無間城這三個字,心頭不禁一動。
“姑娘應該知道熾炀吧?”小二問道。
“知道,知道。天底下還有不知道他的人嗎?”绮羅無奈苦笑。
“七年前熾炀與道宮主在城外大戰,敗走北疆魔域。約莫在那兩個月之後吧,在無間城——那原本是他自己的地盤——被他的部下反叛,死于內亂了。可他到底是個有手段的魔頭,即便是到死也不是個善茬兒,死之前不知道用了什麽法子,一場大火燒起來,簡直燒透了半邊天。方圓幾百裏,幾百裏啊,人煙盡滅,寸草不留,一把火全燒沒了。”
“自此之後,無間城就只能從人嘴巴裏聽見了,世上再沒這麽個地方了。現在再去看,冰火城外面已經是一片黃沙,啥都沒了。說來,也是走運,當年大火一直燒到冰火城邊上,要是再過來那麽點,冰火城怕是也要完。”
绮羅聽他說到這裏,一言不發,心下卻是了然。
業火紅蓮。
這是爹爹生前最得意的陣法,可以将火靈的力量發揮到最大。可也是因為這個陣法的力量過于強了,太過不穩定,存在某種缺陷,爹爹幾乎沒有怎麽用過它。
這般看來,這陣法,的确是超乎她想象的強大。
“這是誰跟你說的?”绮羅問道,“按理說,當時我……那個大魔頭,應該是與他的部下同歸于盡了。如果真是方圓幾百裏無一活口的話,這其中詳情又是怎麽傳出來的?”
“這……”那小二一時語塞,好像之前确實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讪讪道,“這個小的就不知了。這些大都是平頭百姓從仙門中聽來的只言片語,街頭巷尾口耳相傳,也就成了現在這麽個話了。”
那小二喝了口水,繼續說道:“那之後,魔族就大軍壓境了,好在戰事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就停歇了下來,他們又退回了魔域。可那之後,怪事就發生了。”
“原本無間城那一帶是人魔兩族互市的地界,魚龍混雜,卻也熱鬧非凡。據傳,那邊什麽賭坊啊,窯子啊,數不勝數,就是個妖魔鬼怪聚集的地方。被一把火燒了之後本該就無聲無息了才對,可戰後有商隊從那邊走的時候,卻能遠遠地看見大漠裏有一座城,燈火通明,與被燒了之前的無間城一模一樣。那是什麽?那就是鬼城吶。”
“那些個商隊也只敢遠遠地瞧一眼,回來之後就立刻報了官。就有仙家的人去查探,回來之後,也沒說為什麽,就把北邊城門給鎖上了,不讓進出了。關內外之間原本就沒多少的往來,現下是真的互不來往了。我已經好久都沒瞧見有魔族的人到我們的地界來了。”
“鬼城……”绮羅口中輕念着,轉頭瞧了遲悟一眼,遲悟面上倒沒顯出什麽驚訝的神色。
那夥計是個健談的,有叽裏呱啦地跟他們說了一堆,绮羅才發現自己知道的實在是太少了。
自己對爹爹的死,所了解的,也就只是從道師叔那裏聽來的幾句輕描淡寫的敘述。七年的不聞不問,更是讓她對現在的邊疆一無所知。
聊了約莫半個時辰,天色既暗,那小二要去忙活打烊的雜事兒了,就把他們領到他們所住的房間去了。
那小二打開一間房的房門,朝他們殷勤笑道:“就是這兒了,兩位裏邊請吧,早些歇着吧。”
“就一間房?”绮羅一愣。
“啊?”那小二也是一愣,似是意外,略略瞟了一眼兩人捉在一起的手,“要兩間麽?我還以為……”
“……”绮羅先是頓了頓,卻忽然轉了口風,說道,“不用了!一間就夠,一間挺好的。”還沒等小二有什麽反應,她就不由分說地拉着遲悟進了屋子,然後砰地一聲将屋門給關上了。
門板關上時帶出來一绺将小二手中的火燭吹得一晃。
站在門口的小二:“……”
那小二被她這麽一弄,一時間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半晌,才搔了搔腦袋,翻了個白眼嘟囔道:“什麽玩意兒。吃飯的時候手都跟黏在一起了似的不願意放,現在跟我這兒裝什麽假正經……切,現在的年輕人,唉……啧啧……”
遲悟從門縫裏朝外看去,聽見這小二嘟嘟囔囔地端着燭臺下了樓去。等了片刻,屋外沒什麽動靜了,他才将門關嚴實了,轉過身來。
甫一轉身,還未站穩,眼前人影一晃,就被一只手給摁在了門上。再一眨眼的功夫,绮羅的一張臉就逼到了近前。
屋裏很暗,一雙眸子如同黑曜石一般映着微涼的光亮。
鼻尖上的一點癢意,反倒讓他将那雙瞳眸裏映出來的自己看的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