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水晶鈴(五)
“呼——”绮羅照着屋角的書架猛地一吹,吹出來厚厚的一層灰,将她嗆得直咳嗽。遲悟瞧她一臉灰,忍俊不禁,擡起袖子給她擦幹淨。
绮羅看見他那廣袖上面描金畫銀的,一邊站着不動讓他擦,一邊認真道:“小遲子,我這臉經你這袖子一擦,感覺都變得值錢多了。”
遲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要不我多擦幾下?”
“啧,才不要。多擦幾下,那不是跟擦鞋似的了。”绮羅立馬換上一臉嫌棄的表情,完全沒想着,自己把自己的臉形容成什麽了。
绮羅興致勃勃地往書架上一指:“小遲子,你看,這些就是我平時看的書了。”
“平心而論,長生雖然将我關在這裏,但也沒有過分苛待。一餐三頓飯都有人送,隔一陣子還有人會給我送些書進來。要不然,我在這裏怕是真的要無聊到瘋掉了。”
遲悟将那小小的書架子上的書大略的掃了一遍,不禁眯眼笑道:“嗯,不錯。有關修習法術的書都是嶄新的,雜事話本子倒是都被翻得破破爛爛的了。看來,我們绮羅平時很是用功啊。”
绮羅一看之下,可不就是如此,連忙重重一咳:“也、也不是。我只是在看那些正經書的時候,都……倍加愛護,所以一看之下都跟新的一樣。”
“哦,原來如此。”遲悟一副恍然大悟地模樣,一指一旁的石桌子,“的确是很愛護,都愛護到桌腳下面去了。”
绮羅:“……”你個棒槌!
“不會說話就別說話!你這人怎麽這麽讨厭!”绮羅怒道,伸出雙手将他往門外推去,兩人笑着鬧着一路出了鎖妖塔。
兩人一路經過了曲曲折折的甬道,來到了外面。
黃泉海裏是一片巨大的虛無的空間,被捏造成了一個巨大的山谷的模樣。周遭是嶙峋的山石和懸直的峭壁,一擡頭便是能看到穹頂,頗有坐井觀天之感。
八卦鎖妖塔就懸浮在山谷的正中。
“空谷中間是一片虛空,這片區域裏,萬物皆可虛空漂浮。從那邊的山崖上扔一塊石頭下去,石頭會浮在空中,緩緩落下,好一陣才落到地面,可有意思了。”绮羅給遲悟介紹到。
“我小時候閑極無聊的時候就去那邊玩,從那邊的山崖蹦下來,等落下來了,再爬上去,再跳下來。有時候玩一天也不覺得累。”
“喏,你看,這些都是我雕刻的,怎麽樣!是不是特別的傳神!”绮羅眉飛色舞指着山壁上一溜排歪七扭八的浮雕道。
“我一開始也刻不好,可後來刻着刻着就找到門路了。古話說的真是沒錯,什麽事都是熟能生巧。”
遲悟靜立在峭壁前,摸着下巴看着那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雕刻,面不改色地點頭贊道:“好技藝。”
“啧,還是你識貨。”绮羅樂得颠颠的,簡直要飛起來,拉着他沿着峭壁上窄窄的石階,登上了一片形似斷崖的地方。
“你看,這是思過崖,是整個黃泉海裏最高的地方了。黃泉海裏沒有日出日落,時時都像黃昏一樣。尤其是站在這斷崖上看下面,更有黃昏的感覺了,你說是不是。我以前常常在這裏面壁。”
“面壁?”遲悟微微一頓,皺起眉頭,“……你還時常要面壁麽?”
“呃……也不是經常吧。長生每年偶爾會來兩次,他每次來過之後,就讓我到山崖上來面壁。你看!”绮羅一指一面牆上,那面牆壁上刻了一個人。
雖然那浮雕本身實在看不出來是個人,但上面幾個狗爬的大字還是能認清的。
“狗兒子道長生。”
绮羅一撸袖子,一腳上去,正正好好踩在了那人像的鼻子上,一邊踩一邊罵:“道長生,狗兒子,敢給姑奶奶臉色看。啧啧啧啧啧,看把你能的你!”
遲悟:“……”
這算是身體力行地給他展示了一下,她以前是怎麽在這裏面壁思過的。
绮羅對這那人像折騰了好一會,把心裏的不痛快都給纾解了。兩個人就并肩坐到斷崖邊上。
遲悟盤起腿來,腰背微弓,看着遠處,想看看這黃泉海裏的邊際在何處。绮羅則兩條腿垂在崖邊,輕輕地晃蕩着。
這黃泉海裏,真是安靜啊。
安靜到連一絲風也沒有。
遲悟輕輕吸了一口氣,微微側身将绮羅的長發輕輕地握住:“我來替你梳頭發吧。”
绮羅就微微側過身來,任由着他搗鼓自己的頭發,眼睛望向了很遠的地方。
“這裏其實也沒那麽不好,是不是?”绮羅輕聲說道,“我以前常常坐在這裏,就好像自己坐在落崖邊看黃昏一樣。”
“其實一個人也沒那麽孤獨,可以有很多事情做。覺得無聊到心煩的時候,我就去擦鎖妖塔裏的一百零八盞長明燈,将每盞燈的燈座都擦得一塵不染的。燈擦得亮了,就爬到床上去看書了,看那些人間的話本子,妖魔鬼怪,公子佳人,什麽都有。”
“要是在屋子裏待的煩了,就跑出來,練練刀,打打坐,或者找一塊幹淨的時候敲敲打打,刻出點什麽來。這裏地方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是每一塊石頭長什麽樣我都了如指掌,畢竟在這住了有七年了。
“要是還覺得無聊,我就爬到懸崖上來,從這跳下去,像落葉一樣慢慢地飄到崖底,然後再爬上來玩一次。這麽來來回回的,等我終于累了的時候,就會突然想起來——長明燈上怕是又落了灰了……那就又有事情做了。”
“我剛來這裏的時候,十二歲,小孩子家家的,在這呆了幾天就待不下去了,滿世界的亂轉,放火,簡直要把這裏給鬧翻。呆到小半個月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再待下去,一定會瘋掉的,每天哭着嚷着求長生放我出去。那個時候,就連我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竟能在這裏一待七年。”
“一個人的日子,其實也沒那麽難過,反倒讓人覺得,長大遠比想象中來的更容易。”
“……”
绮羅碎碎念着,把自己在這裏所有的樂趣都說給遲悟聽。她語氣倒是輕快,沒有什麽自怨自艾的意思,可遲悟聽得很難受。
她一個人,到底是怎樣在這方寸之地獨自生活了七年,一個人默默地學會長大的?
她不該這樣的。
她本該無拘無束,像所有凡間的女孩子一樣。會有人給她做新衣裳,關心她的冷暖,會有人給她梳頭發,紮兩條麻花辮,油光水滑。
但無論如何,都不該是這樣的。
遲悟猛然将绮羅的身子扳過來,強迫她看着自己。
兩人之間不過咫尺的距離,少年眼裏面的光芒讓绮羅心中重重一跳,将她猛地從回憶拉回了現實,忽然一個激靈。
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害怕少年眼裏的光,幾乎是下意識地掙開他,心慌意亂地起身就走。遲悟卻從後面追來,不依不饒,在她将要從小徑逃走的前一瞬,将她摁在了牆上。
“我帶你走。”
“不要你管。”
兩個人幾乎同時開口。
绮羅幾乎不用聽也知道他想說什麽,說罷就咬了咬牙,偏過了頭去:“我都同你說了多少遍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可以解決。”
遲悟牙關微咬,眸子裏的光微微地閃爍着。
“我知道你一諾千金,可你已經為了那個不知所謂的諾言失去了七年了,你這一生還有多少東西可以失去?我也知道你有能力可以解決這些問題,可那要花費你多少時間?為什麽就不肯讓我來幫你?你的生命……不該平白地浪費在這裏。”
他将雙臂撐在石壁上,将绮羅禁锢于方寸之間,神色間含着隐隐的痛意。
“绮羅,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來查清當年所有的事情,然後帶你離開,好不好?你不知道……我真的有很多地方想帶你去,有很多事情,想同你一起做。”
他盯着绮羅的眼睛,一字一頓。
“你就不想去逛逛華京的長盛街麽?去喝茶,逗鳥,看畫,聽曲,早上天沒亮就去一品齋前面排隊,等着吃第一籠的熱包子。”
“不想。”绮羅面無表情地道。
“你不想去草原上打獵?騎最快的馬,架最好的弓,追飛的最高的大雁,和長天比高。”
“不想。”
“你不想去江南?坐漂亮的像畫一樣的船舫,看斷橋,賞蓮花,采最飽滿的蓮蓬,吃最新鮮的蓮子。”
“不想。”
“那你也不想要我?”
“不……”绮羅一頓,擡頭望向遲悟,少年眸光裏盡是殷切。
绮羅像是有些惱了,微微一咬牙:“我不……唔……”
遲悟用食指抵住了她的嘴唇,定定地看着她,眼底眸光深沉,晦朔不明,咬牙道:“你給我,好好想一想。”
片刻後,他緩緩傾身,湊了過去。
绮羅大驚:這家夥一定是瘋魔了!
本應該一把将他推開才是,绮羅腦子裏也是這麽想的,可鬼使神差地……她也什麽也沒做。她只是恍惚地,驚訝地向後退去,然後發現,自己早已經無路可退。
少年的手護着她的後腦,防止她磕上堅硬的岩石,吻了上來。
這個吻與片刻之前,那兩個幼稚的、笨拙的吻都不一樣。
不再是蜻蜓點水的試探,不再有進退兩難的遲疑,少年幹淨利落的撬開她的牙關,單刀直入,然後攻城略地,竟讓她一點還擊之力也無。
唯有那一份溫柔和小心,自始至終,未曾變過。
绮羅覺得一顆心髒快要從胸腔裏跳出來,可身體确實發軟的。神志在清明和糊塗間游移,時而飄飄欲仙,時而沉溺深陷。
在這樣的淪陷中,绮羅終于明白了,她為何總是想躲避少年的目光。
因為她怕她也經受不住誘惑。
那灼灼的目光裏,明明白白許給她的“自由”二字,她太向往了。
她一直不想把遲悟拖進她一團糟的人生裏。他是天下最風流俊朗的少年,他本該有他的人生得意,本該有他的前程似錦。
可這一刻,糊裏糊塗地,她忽然想到:放縱一次又如何?任性一次又如何?
她本來就是個魔頭,罪行累累,罄竹難書,再拖累一個人,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放下了所有的顧慮,绮羅慢慢地踮起腳尖,閉上了雙眼,笨拙地試着回應着。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地擡了起來,先是環住了少年的腰身,然後沿着背脊線一寸一寸向上撫去。
方才紅豆的甜糯和糯米的純香還未淡去,梅子的酸澀和茶葉的清苦歷久彌新。諸般滋味,在唇齒舌尖爆裂,翻滾,摩挲,回味。溫熱的呼吸彼此交錯糾纏。
寂滅的幽谷,無風的山崖。
他們在黃昏裏接吻。
绮羅迷迷糊糊地,回應的很是笨拙,腳下的步子踉跄,不知要将少年帶到哪裏去。不知不覺間兩人已到了崖邊,仍然毫不在意,腳下一空,相擁着跌了下去。
以往她一個人從這裏躍下來的時候,總是仰面朝天,她喜歡在漂浮着下落的過程中,面對着黃泉海裏虛假的穹頂發呆。
可現在,她不是一個人了。
有人陪她一起跳下,有人将她護在懷裏。
那一瞬間,绮羅心裏異常清明:“我答允你了。”
她把頭埋在遲悟胸口,輕聲說道,“我允許你,陪我一起,堕入地獄。”
少年低回的笑聲從頭頂傳來:“……求之不得。”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份更新!以及,他們倆終于确定關系了……吧!
沒錯!老母親留下了欣慰的淚水o(╥﹏╥)o
七十七章!終于寫到了!嘤……
绮羅:你這毛病什麽時候能改改,不想聽別人說話就堵別人的嘴。
遲悟:我分明已經在方式方法上有了本質的進步。(嘻)